第十五章 兄弟生隙

第十五章 兄弟生隙

雖然本宮有那樣的猜測,但一直寧願不去相信。

現下真正聽到趙構那樣的表態,本宮心裡倒平靜了。

趙構,或者說涼州趙家,本就不是本宮可以駕馭住的。是本宮糊塗了。

朝堂之上無兄弟。私情,怎麼可以當真。趙構已經對本宮仁至義盡,本宮不應該再奢求他的庇護扶持。

自從九歲開始,趙構就做了本宮的保護傘。

那年臘月來得早,大雪封路,冰川塞道,駐守涼州的章平候趙先卻回京,帶著剛剛十四五歲的趙構,向父皇祝賀新年。

本宮現在還記得那年尾宴上的情形。百官列坐,王孫滿堂。述職的各地王公帶來各自封國的貢品,章平候則展示了西涼戰利品以及涼州各種奇珍異寶。父皇很高興,特賜章平候坐在御前首座、趙構坐在皇子首座。

趙構謝絕了。

「臣父並非公爵,豈可越禮位列三公之首?臣一介布衣,豈可冒昧忝居皇子之列?」

父皇大樂,重賞了趙構。

當時趙家如日中天,連皇室都要避讓三分,趙構卻在天下世族前給足了父皇作為一個君主的顏面。

難怪父皇喜歡他,直接越級將他提成散騎常侍,三年後又讓趙構接任禁軍都統。一個封疆大吏的獨子,趙氏的嫡孫,不支持當時的趙氏太子,卻沒眼力見兒地去支持一個不受寵的田氏皇子,父皇當然是喜聞樂見的。

本宮那時候小,還看不明白裡面的糾葛。本宮只是單純覺得,眼前這個數日前在冰湖中救過本宮的趙構,坦蕩剛直,正義凜然,尾宴上滿座長安勛貴,世家公子、年輕王侯,誰都比不上他。

本宮對趙構那般有好感,半是因為章平候和田家的曖昧,半是因為趙構曾經搭救本宮。

當年本宮只是一個東海郡王,連國主都不是,年紀到了就要被趕出長安、去那東夷禍亂的東海郡就藩的,何況趙后嫉妒,趙太子驕橫,本宮實在連能不能平安長大都難說。趙太子不是第一次把本宮扔在湖裡,宮中諸人無人搭手相救,趙后和父皇知道了之後也只是說一句「太子年幼頑劣」,然後賞些東西給本宮與母妃。母妃當時只居三品夫人位,只能低頭接賞,更加溫柔恭順。本宮纏綿病榻時曾隱約聽見母妃與家婢恨聲泣訴:「趙太子年幼,璋兒難道年長了嗎?我田氏子有哪一點不如那個混賬!我倒要看看他那個太子之位能坐多久!」那是本宮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向謙卑恭謹的母妃,已經有奪嫡之心。

尾宴前三日,趙太子來尋本宮「玩鬧」,要本宮端茶水,親手喂與他。本宮一再受他侮辱,抵死不從,趙太子一時惱怒,故態復萌,又將本宮推入湖中。可是那湖水已經不是盛夏時節溫暖宜人的湖水,冬天湖面的冰層被本宮撞開,本宮一下掉進刺骨冰冷的湖水中,凍得連如何動作也忘了,只能眼睜睜看自己不斷往下沉,心裡想著母妃也許錯了,璋兒終究是葬身湖底的,也許最後連一個東海郡王的爵位都保不住。

本宮不知在一片漆黑的湖水中浸了多久,忽然有股力量將本宮拽住往上拉。不多時,本宮就被帶到湖面、推上湖岸,大批宮人驚慌失措地將熊熊燃燒的火盆搬來,為本宮換掉濕衣、搓手足暖身。本宮其實一直清醒,抬眼去看,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年,衣裳猶滴著水,一把攘過趙太子,然後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給他一個耳光。

「顧懷琮!你愧為趙氏子!」

本宮後來才知道那是趙家原定的少家主,章平候趙先的獨子趙構。那年趙構隨父親回京,受趙后召見,留在宮中居住。本宮落水時他正在附近,聽見宮人喧嘩,匆匆問了情況便馬上除衣跳入水中。因為他的搭救,父皇終於將趙太子禁足三月,趙后也紆尊降貴來母妃宮中致歉,本宮的王爵被提了半級,由東海郡王遷為九江郡王。

那年尾宴之後,趙構留在了長安。

他的父親繼續鎮守涼州,趙構則一直陪伴在本宮左右。趙構的態度,很大程度上代表著章平候的意思。父皇也由此肯分些注意給本宮,但是章平候那個新成的涼州趙氏到底根基薄弱、在朝堂上孤掌難鳴,河西趙氏仍然強大,趙半朝也並未因那一次落水事件有什麼損失,田氏今日之崛起,實在不是當時可以預料。

趙構這些年對本宮的照撫,早就超出了一個臣子對君主的襄助扶持。趙構與本宮,更像是親近的兄弟、無間的摯友。

所以當他親口說出,雲氏對本宮終將加冕的預測是「神鬼之說」不能當真時,本宮心底,真正是冰涼一片。

好像當年那個冰湖裡的水,統統灌進了本宮的胸腔。

本宮與趙構走出摘星樓,街上已經行人漸稀。商販們正整理自己的小攤,貨品雜亂無章地隨意擺放著。地上都是剛剛遊街人馬經過時留下的彩屑,看起來零亂又骯髒。

七夕過成了這個樣子。

趙構跟在本宮身邊,大概自己知道尷尬,一直在沒話找話說。

「雲翎六月末才接的官印,你父皇發公文的時候我剛好在。這蘭台令一職本就只是個掌管藏書的閑職,所以我也就沒在意。」趙構訕訕道,「月初沐日,百官有三日假期,不上朝。初四開朝後你又被禁足東宮,所以你沒在朝中見過他。」

他剛才在房間里用父皇「崇尚儒家仁義禮教,不喜鬼神之說」的說法給自己的一時失言找台階下,本宮也沒有再追究什麼。

「朝中授官調動,我本就不必事事都曉得。天色很晚,我好睏。咱們且快些回府吧。」

本宮不想與他在這個時候鬧翻,只一味快步走路。但是趙構這個混蛋,偏偏要一再挑起此事。

「懷璋,就算雲翎的確沒有撒謊,雲氏也不是我們可以掌控的。」

「你之前不是說雲氏已經滅國,沒什麼好依仗的嗎?現在又來說雲氏不可掌控?」

「雲氏滅國,這是事實。故蜀殘餘勢力,雖然不能掉以輕心,但要組織起來也是極困難的。你以為雲翎為什麼要來找你?如果他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復國,需要向你俯首稱臣嗎?」

「我不想再說這件事了。」

「懷璋,你不要鬧小孩子脾氣!之前的部署,已經一切就緒,只等你冠禮之後……」

本宮止住他,問:「還有多久到趙府?」

「……大概半柱香吧。」

「那我們來比比誰先到!」本宮趁趙構沒反應過來,說完就向前跑去。

趙構無奈,只好跟著跑起來。

兩人發足狂奔了兩里有餘,看到趙府的朱漆大門才漸漸慢下步伐。

「哈哈!好暢快!好暢快!」本宮喘著粗氣,肆意大叫。站在長安街上抬頭望去,都城沉睡在一片寂靜中。鉤月早就不見了,星辰燦爛,彷彿天外諸神都在淡漠看著人間。

趙構步伐輕盈,氣息沉穩,尚遊刃有餘,此時任由本宮胡鬧,並不加以制止。

「猢猻,」本宮氣息稍平,對著浩瀚星河道,「我們來約定一件事。」

趙構笑道:「又是什麼?你今年再要一隻白猿,我可不一定能找到了。」

本宮搖搖頭,回身面向他道:「我們約定,三十年之後,七夕之夜,長安趙府門外,還是如今一般,咱們把盞共酌。」

趙構默默注視著本宮,許久,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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