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風雲激蕩
長安內外,甲兵在夜霜中疾走,冷冽的空氣中只有鎧甲相互撞擊的聲音,細碎而整齊,好像連續不斷的脊骨被利刃削斫。
七月中,大風起於地。
本宮坐在元和殿,徹夜不眠。
東宮的屬臣、侍者以及母妃放在東宮的侍人統統被田氏以「謹防事泄」的理由撤換。東宮被圍得水泄不通,只有八位掌燈女官,自述是本宮姬妾,強行留了下來。這些女官都和田氏有血親,但是又非田姓,並且出自名門。田氏家軍,竟無人敢近身。她們四人為一組,晝夜輪換,守護在本宮周圍。掌燈人執戟戒備,未曾讓任何人在未經本宮允許的情況下走入元和殿中。就連大舅舅,也必須卸下刀劍,才能被女官們放行。
本宮直到此時才知道,母妃一直生活在怎樣的擔憂之中。
星漢縱橫,在夜窗外展露燦爛一隅。本宮披衣靜坐,良久默默。
「殿下,」一位女官俯首道,「鄒無忌請見。」
鄒無忌?他如何入得東宮?
本宮將外衣穿好,道:「宣。」
女官恭敬倒退下去,不久便帶上來一個人。
本宮坐在窗邊,看他二人小步疾走,直入殿中,忽然發現:鄒無忌的趨走姿勢與本宮的掌燈女官一樣。
女官是良家子,除了在室,一直在東宮,禮儀姿態不同於內宮,情有可原。鄒無忌明明是外臣,而且出身卑賤,是以學進,從哪裡學來的此番姿勢?
鄒無忌雙手平舉,下拜道:「罪臣無忌,參見殿下。」
本宮不說話。
鄒無忌繼續道:「臣救駕來遲,自知見罪於殿下。臣萬死。」
本宮於是道:「客氣話就不必說了。卿在危難中來,有何良策?」
鄒無忌跪在冰涼的地面上,頭始終低著:「臣無良策。但有可解局之人。」
本宮道:「說。」
「季相之子,季扶風。」
本宮怒極反笑:「季扶風?他吃多了要站在本宮這一邊?」
論明,他是右丞相之子,雖然是庶子,但以後良田千頃總是跑不掉的;論暗,他也能算故蜀王室遺孤,昔年蜀國公主的獨子,往小了說也是侯爵。
七夕夜摘星樓投誠,本宮也曾以為他確有復國之心。但是前兩日亂象未顯之時,本宮三催四請他都能在丞相府稱病不出,現在本宮自身難保,自己尚且要依靠八位女子來庇護,對他而言又有什麼可圖!
本宮的這番心思,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在鄒無忌面前,本宮繃緊了臉,壓抑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只道:「無忌此來,本宮心甚慰。至於解局之法,本宮還是不必假手他人了。」
鄒無忌急忙抬頭:「殿下,季……」
「好了!」本宮一揮袖,「無須再言。夜深露重,無忌去吧。」
鄒無忌無法,只能被女官執戟逼退。他手拒雙戟,狼狽地倒走,忽然好像記起了什麼,高聲道:「殿下!皇貴妃娘娘有口諭!」
「停。」本宮面無表情道,「帶他上前。」
女官一提一按,將鄒無忌壓在本宮座前。
「陛下御駕出京當日,殿下遣臣將貢佛手送至皇貴妃娘娘處。娘娘看了殿下手書,曾有一句話囑咐微臣。」鄒無忌覷了覷本宮面色,小心翼翼接下去道:「娘娘說,事不至此。娘娘還囑咐微臣,莫要,莫要無謂驚擾殿下。」
本宮在心裡冷笑。母妃被困渭水驪宮,本宮又沒有餘力遣人去求證,這鄒無忌自然說什麼都可以。最後還知道解釋一番為何不在之前就告知本宮,以防本宮詰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本宮陰了臉附身,和跪在地上的鄒無忌對視:「鄒卿是否覺得本宮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可以被卿玩弄於股掌之中?」
鄒無忌大驚,連連叩頭:「殿下!臣絕無此意!殿下何出此言!」他掙扎著想上前解釋,卻被女官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本宮撣了撣袖子,淡淡道:「在卿等眼裡,本宮如今和被田氏軟禁無異,聽見有人向本宮投誠,便會不加思考,忙不迭地招納吧?哼。」本宮低頭笑,「也很對。現下田氏暫還需要本宮來做個幌子,可有朝一日若當真鼎革,本宮這個前朝太子,留著不尷不尬,只彰顯他們攝政不義罷了。」
「殿下何必如此灰心,」鄒無忌好似痛心疾首的樣子,「陛下與殿下為天下正朔所在,天命所歸。大周赫赫輝煌,何至亡於一姓之手!」
鄒無忌還知道給本面子,沒當著本宮的面稱呼田氏為「亂臣賊子」。
「哦?」本宮逼近他,「卿當真這樣想?」
鄒無忌被沉重的雙戟壓制,竭力伸長脖子靠近本宮:「臣等為殿下肝腦塗地,萬死不辭。此心日月可昭,絕無半點虛假!」
本宮點點頭,此時也懶得去做出一副感動的樣子,更沒心力陪鄒無忌來個「君恩臣義」。
「鄒卿是否還有未盡之言,此時可一併說了。否則就算本宮這幾位姐姐能容你在元和殿逗留,外面大司馬的軍衛恐怕也不能讓你活著走出東宮。」
本宮此話一出,不止鄒無忌,連座前兩位執戟的掌燈女官都有一瞬間的僵硬。
幾人各自心懷鬼胎,本宮只在心裡冷笑。
「殿下,」鄒無忌神情端肅悲哀,「殿下聰明機敏,臣自嘆弗如。臣不敢欺瞞殿下,季氏扶風與季丞相昨日方從渭水之濱回到長安,臣在昨夜便收到丞相府消息。今日大司馬前往長安郊外調兵,臣才尋到空隙進入東宮。季丞相遣臣來,是知道臣與諸位女官大人一樣,是皇貴妃娘娘當初留在東宮的暗線。」
本宮再點頭。這鄒無忌還算老實。
「季相從父皇那裡來?」
「是。」鄒無忌和盤托出,「丞相受命,以御衛五千,誅……誅殺謀逆。」
本宮坐在榻上良久未言。
「若丞相回京后,發現本宮也牽扯在此事中,而非被人圈禁,那麼本宮,也會在御衛誅殺的名單里吧?」
鄒無忌可憐兮兮地相勸:「殿下……」
「鄒卿不必說了。」本宮道。
大司馬與本宮相爭,本宮與慎太子相爭,季相與大司馬相爭,田氏與趙氏相爭,爭來爭去,不過是父皇眼裡的瓮中之鱉。
本宮在此擔驚受怕,性命為人所攝,晝夜不敢息,幾欲崩潰。
父皇在驪宮運籌帷幄,取捨得失,決勝百里之外。
本宮疲憊地閉了閉眼,道:「告訴季相,不必拋出扶風來引本宮。玩兒那麼多虛的做什麼,當真覺得本宮昏聵好色不成?時局如何,本宮心裡清楚。只要母妃沒事,本宮不會包庇田氏。讓他放手去做吧。」
鄒無忌緩緩地叩頭,前額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臣領命。必不負殿下所託。」
鄒無忌被兩位女官送出大殿,剩下的兩位掌燈女官互相看了一眼,雙雙跪倒在本宮座下。
「太子殿下恕罪!」
本宮隨手拿起榻旁一本書,翻開來,怎麼都讀不進去。
「各位姐姐何須如此。」本宮淡淡道,「若無姐姐,本宮早就為人魚肉,焉能等到父皇下定決心?」
「殿下,」一位稍年長的女官道,「殿下莫怪,皇貴妃娘娘也不是有意要瞞著殿下……」
「在母妃眼裡,本宮恐怕還不如三歲小兒。」本宮道,「母妃瞞著本宮是應該的。否則依著本宮的性子,早就告訴趙構了。」
女官卻搖頭道:「殿下此言差矣。」她生就一副端方桃花面,嚴肅起來更是明艷動人,難怪自述是本宮姬妾也大有人信。
「皇貴妃娘娘正是相信殿下能決善斷,才將我等留給殿下差遣。今日之難,實非皇貴妃娘娘所能預料。雖然皇貴妃娘娘早有隱憂,但娘娘一直不認為大司馬當真會斗膽至此。娘娘的本意,是想殿下來日榮登大寶之時,手裡有更隱蔽的力量。這實是娘娘為人母的一片苦心啊,殿下。」
人之愛子,為之計深遠。
母妃,兒子怎樣都無所謂。您在驪宮,千萬要爭得父皇信任,保全自身才好。
本宮拿書卷蓋在臉上,掩去兩道熱淚。
「本宮乏了。」
女官們頓了一會兒,起身將殿中數盞燈奴一一熄滅。
元和殿陷入黑暗,星子的璀璨光芒透過窗戶投進殿中。
秋蟲唧唧,大風呼嘯。
長安沉寂了數月,又將陷入一片血腥之中。
昔日是趙氏受戮,諸姓坐壁上觀,今日是田氏遭劫,又是誰冷眼相看?
王侯貴胄,此起彼落。
誰能長久佔據長安榮華?
也許當初章平侯趙先叛出長安趙家才是真正深謀遠慮。涼州趙氏遠戍西陲,縱使是父皇也鞭長莫及。現在趙構依託朝中勢力改換,取得江東軍權。下一步,就是長安趙家東山再起。
可惜我田氏諸子,既無當年趙先的決心,也無今日趙構的能耐。
慎太子,田趙之爭,是本宮輸了。
但是你不用得意。
父皇選擇保住本宮,而非讓本宮死在太子之位上。母妃雖然被困,但是至少性命無虞。
田氏輸了,本宮卻還有來日。父皇一日不疑本宮,本宮就可做一日太子。
東宮還是本宮的東宮,天下,也終將是本宮的天下。
慎太子,你看著,你且好好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