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絕處逢生
孤與趙構八九年交情,趙構家裡的情況孤摸得一清二楚。
趙氏武人作風,即使身居高位,也不肯放棄軍旅中的習慣。比如,趙構從小雖然被當做下一代家主培養,但刀槍棍棒的教育也一點都沒停下。為了鍛煉趙構面對勁敵時的反應,章平候命人甚至用真刀真槍去攻擊趙構。最狠的一次,十幾個弓弩手用真正的箭矢遠程射擊,天羅地網一般,差點了結了趙構。
趙構平日里浪蕩子一樣,說起這一節,還是頗為後怕。
「老頭子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我當時差點以為親爹要殺我。他的部下也是,下手毫不留情,也不怕得罪少主。」時隔數年,趙構依然冷汗津津,不一會兒他似乎又想起來什麼,狡黠道,「不過,這樣毫不留情,才逼得我如今一身功夫。懷璋你習武一直沒進益,恐怕也是沒感受過殺氣、沒有壓迫感之故。要不要我幫你?」
孤敬謝不敏。
「我又不上戰場,」孤當時正煩惱教射藝的先生是慎太子故舊,每次看見孤就一張冷臉,於是說,「要練得那麼好的武藝幹什麼?要打仗的話不是有你嘛。」
趙構笑嘻嘻的:「我可不白乾活,你總得給我點好處?」
孤斜了他一眼:「這還沒幹呢就要起好處來了?原來趙氏家主不過如此啊。」
趙構就嘟囔什麼趙氏家主,誰稀罕呢。
回憶到這裡,孤抬頭望著漫天箭矢,腦海里閃過的都是無關畫面。
原來有一天,孤真的身在戰場。而趙構,趙構可能就是那個想置孤於死地的人。
「太子!」有人在遠處怒吼,「愣著幹什麼!躲開啊!」
當頭一支箭已至,貫穿了孤的右臂。
「太子!」
孤被疼痛喚醒理智,雙手的灼痛,肩上的貫穿箭矢之痛,心中迷茫無措,隱隱追悔之痛。
「三十年後,七夕之夜,長安趙府門外,咱們再把盞共酌。」
「啊——」孤一把抓住肩上的箭矢,猛然拔出!
接著用帶傷口的肩膀貼上火炮炮身,滾燙的金屬瞬間貼上血肉,「滋」地燙起青煙。
劇痛重燃了孤的決絕野心,孤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古今功名業,翻作斷腸曲。
「太子!」
「太子!」
孤聽不見,孤咬緊牙關,喉嚨中腥味翻湧,用肩頭去頂那火炮,努力推動它一寸寸調轉方向。
「懷璋!」
趙構。
孤好像聽見了趙構的聲音,但孤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辨別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孤與趙構……孤與趙構……
火炮底部的輪子終於一點點轉動起來,炮口從東宮轉到相反方向。
孤肩膀上傷口外層的肉已經半熟,粘連在炮身之外,發出類似於烤肉氣味。孤已經顧不上疼了,咬牙一起身,活生生將肉撕下來,然後撿起地上的火把,點燃引信。
「轟!」
正在向東宮衝來的長安守軍大亂!
孤再接再厲,去取新的彈藥,裝填到一半,長安守軍突然吵嚷起來。箭雨疾停,刀劍相撞的聲音越發清晰。
有人大喊:「是太子!東宮門前的是太子!」從這聲開始,此起披伏的「太子」「怎麼會是太子」嘈雜起來,吵吵嚷嚷,翁聲一片,如浪潮般從東宮門前一直傳到宮門。孤離得遠,幾乎不能聽出那是人語聲。
疾風卷地,孤渾身冰涼,有什麼粘稠東西順著肩頭流淌,沾濕整個袍子,孤只覺得越來越冷。孤抖抖索索地去捧彈藥,那溫暖的彈藥卻似千斤重,誰的熱血灑在上面,滑膩非常,彈藥因此屢屢滑落。
「顧懷璋,你不要命了!」一個人從高處落在孤背後,一把攬住孤的腰,將孤帶到他滾熱的懷中。他打落了孤捧在手裡的彈藥,那彈藥「鐺」一聲掉在地上,滾出好遠。
孤顫抖著雙手,手上、肩頭血肉模糊,拚命轉身往後看。
那人卻捂住孤的眼睛:「別看了,你……」
近處炮聲隆隆,孤耳中一陣嗡鳴,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什麼。
那人一用力,將孤甩上他的後背,一隻手托住孤,猛然騰起,跳到宮門高牆上,眼見就要帶著孤離開戰場。
「不能走,」孤抓住他的雙臂,掌心生疼,鮮血長流,很快沾濕了他的衣裳,「走了我就是十惡不赦的逆賊。留下來!要把長安守軍穩住!要把兵權奪過來!」
那人在牆頭頓住,他問:「你想好了?」
孤只是重複著:「要奪兵權!告訴他們我是太子!我是未來的皇帝!我不能走!」
孤反反覆復,語無倫次,連自己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麼。那人站在宮牆高處,腳下一片屍山血海,上萬人擁擠在宮門前,如潮水中的浪花一般身不由己。刀光劍影,炮聲隆隆,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參與了一場血腥政變,但少有人明白自己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在長安動亂中,又將局勢推向了怎樣的方向。
那人將孤放下來,扶著孤穩穩地站好,他站在孤的背後,不露痕迹地支撐著孤搖搖欲墜的身體。
「長安守軍聽令!」
他渾厚的聲音震耳欲聾,在宮牆間形成迴響,傳遍整個戰場。
「當朝太子在此,著令爾等即刻退出東宮!」
昔日趙構曾半真半假地同孤說,他若運足了氣,一聲長嘯能讓整個長安驚醒。孤吵著讓他試試,但趙構又說夜深人靜,無故擾人清夢幹什麼。
「田鋒假傳教令,自立為齊王,妄圖要挾儲君,此等大逆不道、狼子野心之徒,論罪當誅!眾將士有家國之念者,當迷途知返,上奉聖君!太子仁善,爾等戴罪立功,來日必有大賞!」
他不是趙構。
狂風撲面,孤的袍子迎風烈烈作響。
「接下來,孤說一句,你複述一句。」孤緩緩道,「聽好了:聖駕殯天,太子登基……」
那個人渾身僵硬,對孤道:「顧懷璋,你果然決絕至此?」
孤笑了一下:「孤有的選嗎?季襄,你若是雲氏子,難道不知天命所歸,孤必定是千古一帝?」
站在孤身後的果然是季扶風。他冷冷道:「雲氏只知道你死的時候是龍袍加身。」
言下之意,也可能是追封的皇帝之位。
追封也比做階下囚好。
「那麼雲氏真是衰落了。」孤微笑道,「大周中興之帝,必定是孤,絕無他人可想。」
孤站在宮牆上,長風吹裂孤的面頰:「千秋霸業,捨我其誰?」
「聖駕殯天,太子登基。爾等護駕有功,當為新君御衛,隨皇帝御輦入崇元殿,受百官來賀,萬民來朝!」
「百官來賀,萬民來朝!」
迴音震蕩,人人茫然。
即使是前朝泰王之亂中,也沒有這樣兵戈禍亂中皇子直接登基稱帝的變動。
但如今崇元殿等外朝宮殿沒有御衛主力看守,大周理政的地方像擺在路邊的寶石,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手到擒來。
只是沒人敢去動,沒人能蔑視父皇的權威,動帝國權杖上的寶石。所有人都認為,父皇還牢牢佔據著上風,一旦他回京,叛亂的人沒有一個好下場。
孤敢。
不僅僅是那顆寶石,連那權杖,那整個帝國,孤都要奪過來!
第一步,就是要建立人民對孤的認可。只要有了第一個向孤俯首稱臣的人,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萬萬個!
「沒看出來太子如此狂妄。」季扶風冷淡道,「也許我們選錯了。」
「孤也沒看出來你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傷口不斷流血,孤渾身冰涼,眼前的一切模糊起來,一點點銀色劃過孤的視野,孤知道孤要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厥了,於是抓緊時間再敲打季扶風:「看來你我都深知蟄伏的好處。翔雲扶風而上,這才是你名字的真正含義吧?故蜀已亡,父皇對你們嚴防死守,你只能靠我這個狂妄的太子。漢王卑賤,燕王愚鈍,趙太子剛愎自用。只有我,能幫你們重建故蜀家園。」
「你當真肯?蜀國物華天寶,你父皇費盡心思亡蜀,將其納入大周版圖,你卻肯將蜀國再度分離出去?」
「拿到蜀國,大周就強盛了嗎?這三十年來的衰落,難道不是因為……」孤的眼皮越來越重,失血的速度比孤想象的要快很多,孤只能放棄沒說完的半句話,抓緊身後季扶風的衣物:「帶我下去,不能讓他們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