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狠
抄《雷雨》字句騙稿費,其中「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細心的編輯以為我眼大看過龍。我自己起初也當是「狠狠」,再次核對才敢肯定。其實「恨恨」也通,不過現在統一棄心從獸,狠起來不必講究良心,感嘆世風日下的又有機會借題發揮,大發「文字進化反映時代精神」的議論了。
我倒想起張愛玲的《姑姑語錄》,說她姑姑寫信「老是寫著『狠好』,『狠高興』」。印象中五四文藝讀起來怪怪的,白話剛剛跨進書寫領域,有點像聽一群太過激昂的青年演講,口沫橫飛之際好些字混淆了陰陽上去,別有一番滋味。張開始寫作的四十年代,新文字當然已經上了軌道,她姑姑再摩登畢竟也是上一輩人,露出前朝遺風不足為訓,斤斤計較文字的才女看不過眼卻完全可以理解,「我同她辯駁過,她不承認她這裡應當用『很』字。」結果只好用激將法:「現在沒有人寫『狠好』了。一這樣寫,馬上把自己歸入了周瘦鵑他們那一代。」誰願意承認自己被潮流拋棄?「她果然從此改了。」
時尚的魔力真是無遠弗屆:Prada上季出了批仿芭蕾舞鞋,今年任誰都踮著腳走路;皮草广泛於天橋回魂,支持保衛野生動物的義士以貼身方式表示他們的愛;塑料黑框眼鏡鑲起了名模的臉,大家爭相效法,集體忘記那正是討厭的老處女教師的註冊商標。文化人的勢利只有更加猖狂,王安憶登上流行榜,半句上海話也不會說的跟著「即便」,就像稿費是以筆劃計的,「便」比「使」值錢一點點;不知taste為何物的內地寫手以訛傳訛弄出「品位」,忙著靠攏的投機主義者便統統忘「味」上「位」……唉,多少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