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亂葬崗(前塵篇)
玄一走了很久,很久。
他從燕支山百里紅楓處下山,走過了他與沈青君小時候初遇之日所在的河道,走過了南嶺尋常百姓家,走過了大街小巷。
直至南嶺僻靜地,竹林半掩處。
最後是伽藍朱門前。
這寺廟從外面看來,與昨日的模樣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改變,只是誰人都不知,這內里已經破敗成了刑場,那亡魂道道,細細數來,定有上百。這連綿血色,堪比刑場冷血,血事久久不休。
它們盤桓於伽藍上空,連那釋迦牟尼佛和長壽佛都鎮壓不住。怨恨懼疑,化成魑魅魍魎,只待人一朝接近,將人吞噬個乾淨。
玄一推開了伽藍的門,那門本就半掩,就好像在誘惑來人一探究竟。
門開得不順暢,玄一用力推了半天,才將門后堵著的物體推了開來。不需多想便知,是遍地的屍體才導致大門難開。
他整了整僧衣和袈裟。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邊袈裟。
他睜開了雙目。
佛性已經瞭然無存,只有魔性使然。
玄一走入了伽藍,走入了這個孕育著他近二十年歲月的寺廟。它被血氣沾帶,已成污穢之地。
先入目的,便是滿地的屍體。
一具,兩具……
十具,二十具……
僅僅只是瞥一眼,便可知,你無法細數得清楚。
玄一併沒有有所逗留,他心中早有目的。他踩踏在一具一具的屍體上,腳下綿軟,可心已冰冷。
本來涇渭分明,精兵只著黑衣,僧人們都著白色葛布僧衣。
可這一旦染上了鮮血,都蛻變成紅衣一片。便也分不清誰人是誰。
可玄一心中清楚,他先是找到了彌源兩臂被砍斷的身軀。他脖頸處有刀割裂,然後他尋到了彌源的兩臂。
一臂有燒傷的瘡疤,一臂曾經無數次摸過他的額頭。
他看了看四周,好不容易尋到了一處空地,便撥開幾具叨擾此地清凈的精兵屍身,將彌源分離開的身子,置於空地上。
然後是靜渡的屍身,他面容因玄一而強撐出笑容,身上有無數個血窟窿。靜渡常年和藥材相伴,便已然有了體香。縱使是殺伐如此,仍舊藥香四溢。他的屍體因血流不止,而乾癟了不少。
寂空師叔頭部將斷未斷,黏連在脖子上,有些滑稽,倒還不如身首異處。
法全師叔已經不能算是人形,他四肢俱斷,還不如說是蠶桑之蟲,以血衣為繭。
玄一辨認了很久,最快的方式是看此具屍體有沒有頭髮。
很快的,這難得的空地便也被屍首填滿,一具,兩具,三四具……全部都是玄一的父親。
常林師叔的屍體最是難搬,因為他腹腔處有一道極大的口子,其中的五臟六腑,以及大腸小腸,有不少,已經耷拉在了外面。
微微一動,便會使得更多臟器流出。
玄一有些犯難,便只得小心翼翼,將常林的屍身拖離出「亂葬崗」,拖至廟中空地。
玄一數來數去,怎麼數都少了兩具。
他艷紅之珠左右轉動,想了很久,終於想起,還有「辯真」和「釋鑒」的屍身還未尋到。
應該是在鐘樓附近。玄一回憶了一下,踏過一具一具的屍體,朝著鐘樓而去。
遠遠的,他便看見辯真的屍體橫在了鐘樓的門口。他手中還緊握著一把劍,面容老去了不少。
玄一從小到大,辯真都沒怎麼改變過。永遠都是半百的模樣,雙目澄明,有著無限聰慧。彷彿下一刻就會坐化成佛,誕下佛舍利。
可也是這樣的人,手握長劍,便跟換了個人似的。肌肉盤根錯節,肌膚傷疤無數。於血月下,神武若九天神祇。眉一皺,便死傷無數。
他不老去,只是因為放心不下。才硬生生止住時間長流。
如今玄一一夜經歷所有,心中有了自己的方向,辯真便安心了,終於能夠老去了。
玄一撫上辯真的眉眼,闔上了他的雙目。
「方丈,歇歇吧!」玄一從辯真手裡取出長劍,抱起了辯真的屍身。
他很輕。背部佝僂。正是這個年紀老人應有的模樣。
最後一人,是釋鑒。
玄一走入了鐘樓,火石摩擦,點燃火把。他看見那熟悉的暗道外,釋鑒身中數劍,蜷縮在角落。
他的懷中,緊緊擁抱著一個頭顱。
是紅袖的頭顱。
玄一還是於昨夜第一次聽聞這二人的故事,原來釋鑒師叔生性風流,可也多情自由。
他不僅害了伽藍的僧人,也害了他們在紅塵的有情人。
長達快二十年的沉寂,在這南嶺一方荒僻之地,有多少家妻離子散,皆因為玄一一人?
玄一想要先抱起釋鑒,可那頭顱就像生長在釋鑒懷中的一樣,分離不了。
二人已經入骨入皮,成為了一體。
玄一想了想,便也不再破壞,仍由二人屍身若此。
他抱起二人,看見他們面容都帶笑,有些詭異,有些動容。仿若兩個找到珍寶的孩子。
真好啊。
玄一將十幾具屍體放在了同一處空地。他不甘就此遺棄他們於這「亂葬崗」,便打算回來,給他們挖土做墓。安葬於伽藍。
得以安慰亡靈,好讓他們放心上路。
玄一找到了工具,開始挖土,塵埃被掀起,血水原來已經滲入土地三分。連翻開的新土都是滿目的紅。
從此以後,這染了血兒的地兒只怕再不能做寺廟之用,只怕一夜過後,將成南嶺「亂葬崗」。邪氣凜然。
金佛雙目一眯,微微帶笑。它的金衣成了血衣,昨日,它也飲飽了血,便也想伺機而動。
。九天神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