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陸時卿的臉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腳步一頓,像是終於想起什麼,回頭就要撒了腿去教訓兒子,被元賜嫻一把攔住:「得了得了,你還能揍他不成,換衣裳要緊!」
要不是親生兒子,陸時卿現在大概已經原地炸了。
他一路隱忍,到了凈房才驀然醒悟:哪來的衣裳給他換,他剛升的官,眼下就這一身嶄新的行頭!
元賜嫻顯然也反應了過來,跟他面面相覷了一晌,還是動手把他腰帶卸了。沒得換也得搓洗搓洗,總不好拿這身有味道的行頭去接待人家回鶻使節吧。
不過剛足月的娃娃只吃奶水,其實還是挺乾淨的,也沒什麼熏人的氣。只是陸時卿畢竟邁不太過潔癖的坎,便顫著個睫毛,緊緊咬牙,閉著雙眼由她穿穿脫脫地折騰。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乾,元賜嫻和陸時卿入宮的時辰早已晚了許多,直接錯過了前頭徽寧帝會使臣的大場面,聽說回鶻一行已經落了腳,伽斛公主則被皇后請到了太液池畔賞湖景,隨行的另有一眾皇子與幾位宗親及官員。
元賜嫻一聽就知道,聖人是把促成和親的重擔交給了皇后。那些適齡的皇子其實都是給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於阿兄之類的宗親,還有幾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員,就是走個過場,作作陪襯,叫場面不要太干,最好別讓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臉皮薄,鬧個尷尬羞澀。
元賜嫻挽著陸時卿走近太液池時,湖邊亭中倒是派其樂融融的場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后,其下大約就是傳說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紋的窄袖翻折領長裙,錐狀的回鶻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琅,看臉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膚雖不太符合大周的審美,卻透著股別緻的韻意。
再看周圍,赫然坐了一圈氣度不凡的天家貴胄,老六老九都在,連十三皇子都湊了個熱鬧,在旁吃著果子作陪。論起青年才俊的數目,真比她兩年前在芙蓉園相看鄭濯的時候多上好幾倍。
陸時卿看她這不知算不算艷羨的眼神,偏頭問:「羨慕?」
元賜嫻忙搖頭,一臉得意:「數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給我挑揀走了,剩下的便是從延興門排到西市,又有什麼可羨的?」
陸時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只道回去后真該熬熬她這張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來。
倆人無意引起眾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論身份,一個是宰輔,一個是郡王女,論相貌,說得誇張些,沒等他們走近,亭子里就先都灧灧地亮了。好幾人因此都朝這邊投來了目光,先看陞官拜相,春風得意的陸時卿,再看他身邊裊裊娜娜的嬌妻。
陸時卿也看了眼元賜嫻。
她說鵝黃跟紫特別搭,所以穿了這個色的襦裙出來。襦裙樣式沒什麼特別的,不至於喧賓奪主,但勝在顏色襯膚又搶眼。要不是她額前點了花鈿,頭上作了婦人髻,當真嫩得跟沒出閣的小姑娘似的,彷彿眼光用力幾分,都能給掐出水來。
這衣裳選的,著實太心機了。再瞧妝容,看似寡淡實則精緻,不濃妝艷抹,反倒更顯她本色容光,叫人驚艷不已。
陸時卿這下有點後悔帶她出來了。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現在反倒有點不放心。
不說別人,就講九皇子鄭沛,若不是當初在芙蓉園暈船丟了臉皮,自覺在元賜嫻跟前再抬不起頭來,後來又被聖人強壓著不許與她來往,指不定怎麼騷擾她。如今也不知有沒有徹底斷了念想。
皇后見倆人來了,熱熱切切地招呼他們。
陸時卿當先賠罪說來遲,皇后只道不打緊,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皺巴巴的衣袖處落了一落,很快移開,請他們落座,然後跟伽斛公主介紹了一嘴。
伽斛看看他們,眯起眼笑:「陸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宮裡見過一面。」又說元賜嫻,「這位真是陸夫人?」
元賜嫻面上笑意不變,心裡奇怪一下。怎麼的,她瞧著哪裡不像?卻還不等她有個計較,伽斛已經繼續道:「若不是娘娘引薦,我還道是陸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陸侍郎年歲,好像又對不上。」
「……」這誇她年輕可誇過頭了啊。陸時卿大她六歲罷了,還沒能生出那麼大的女兒吧。
元賜嫻扭頭一看,果見他臉是黑的。但她能說什麼,抹蜜耍嘴皮得看場合,四面都是天家貴胄,她也只有回去再哄一哄被當成她爹的陸時卿了,現下只用一句「公主說笑了」帶過。
她說完這話,瞥見斜對頭元鈺一臉的幸災樂禍,再往前去,鄭濯臉上也隱隱帶著笑意。
她見狀,下意識看了眼他扶著茶甌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虛虛掩在寬袖裡,看不出傷勢。
見她皺了下眉,鄭濯抿唇一笑,目光坦蕩而澄澈,看起來倒像寬慰她似的。
元賜嫻看見那笑,心裡卻更堵。
她實在沒法把這樣的鄭濯,跟夢裡那個卸磨殺驢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記起陸時卿早先分析的,說鄭濯跟元家翻臉指不定只是他安排的一場戲,心裡便更加動搖。一路相處,加之她生產當夜,他那樣捨命救她,她要再因夢裡幾個百姓的聲音,把他視作十惡不赦的人,就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雖然她也知道鄭濯那天不惜一切代價救她的原因。說白了,還是出於對陸時卿的情義。
陸時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鶻涉險,爭取可汗支持的,她在這當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責任在。任她有絲毫閃失,他都沒臉再見陸時卿。
但不管他是為了什麼,為了誰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這人講究投桃報李,對還不起的人情沒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後,她本也想去探望鄭濯,只是自己都廢了半條命,實在沒能走得起身。加上陸時卿因無法斷定密道泄露的緣由,當機立斷舍了那條路子,封了機關,暫且斷了跟他的暗中往來,她也就只有通過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況。又因朝中形勢緊張,聖人開始盯上了陸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沒機會當面跟他說幾句。
她這邊正出神,忽然感到一隻大掌覆了過來,將她的手輕輕籠住了。
她偏頭看一眼陸時卿,看他也對自己寬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後在她手背上寫了幾個字:沒事。
若說是鄭濯的傷,全然沒事是不可能的,這種動筋骨的事,元賜嫻再清楚不過,以後他要使兵器,決計不可能再利索。這句沒事,也只是說起居上不會有問題罷了。
她心裡懨懨地嘆口氣,面上沒顯露,只作出饒有興緻的模樣,聽眾人談笑。
皇后這時候似乎說到個什麼禮物,她才注意到,原來伽斛手邊高高壘了一堆模樣精緻的盒子,看樣子像是幾個皇子給她準備的見面禮,一人一份,像討她歡心似的。
只是皇子們才不可能個個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難違而已。看來聖人為了促成這姻親,也真是煞費了苦心,把兒子們都給趕鴨子上架了。
她聽見皇后說:「六郎實在有心,傷沒痊癒,竟費時費力地,親手雕了這般靈巧的玉兔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