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頭陸時卿便已跟她講過回鶻可汗的意思,而對於徽寧帝來說,眼看伽斛在京幾日跟元鈺打了個熱火朝天,這和親倒不如是沒有更好。再借使節之口詢問了公主的意思,聽口風察覺她對幾個皇子皆是興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幾日後,也沒好在這四面楚歌的關頭惹回鶻的不快,強行賜鄭濯和她的婚。
不過,老皇帝還是沒全然放棄,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穩定一些再操辦這個婚事,給了伽斛暗示,說山迢迢路遙遙,下回再想來玩,就叫六郎去回鶻漢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麼接?當然是指親迎。
但伽斛好像沒聽懂的樣子,說:「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別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當日,出於禮貌,帶走了一堆聖人的賞賜,還有當初幾位皇子的見面禮,但幾乎把這些東西都往一輛車裡裝了,另外置了一輛專門拿來安元家的藥膏。
這堆藥膏,是她臨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討來的。
元鈺當時煩得要命,心道一個藥膏的事,還整出花樣來了,嘴上叨著「給她給她都給她」,然後一股腦把庫房裡所有的膏狀盒子都拿給了她的僕役。
別說潤白的,什麼治跌打損傷的,安神的,防蚊虻叮咬的,提香的都有。一年四季輪流換,一輩子不愁用完。
結果翌日僕役又來了,說公主收了這麼多禮,心裡很過意不去,所以決定投桃報李,還他一禮。
雖然陸時卿那邊早就給過口信,叫元鈺不用躲藏,躲藏了反倒令徽寧帝更疑心,讓他就跟個什麼都不懂忌諱的傻子一樣表現就行了,但他還是不想跟這個公主過多牽扯,聞言委婉拒絕。
然而僕役說,公主已經啟程,這禮還不回去了,請他務必收下。
那得,收下就收下吧,往庫房一丟就完了。元鈺剛這樣想,就看僕役樂呵呵抱來一個沒法丟庫房的玩意兒:一隻毛髮濃密,神態憨傻的大白狗。
僕役說,它叫大白,是公主的寵物,末了特異強調,母的。
好傢夥,跟小黑名兒配對,還是異性。怎麼個意思了?
元鈺不想收活物,收了還要多養一口,他沒那麼多閑錢,便以公主失去愛寵陪伴,必然不習慣為由,請僕役千萬收回去。
誰想剛義正辭嚴地說完,就被打了一嘴子:小黑一躍而出,跑來蹭大白的脖子。
哦,春天是這麼個季節沒錯。
免他再回絕,僕役趕緊抽身走人,倒也沒說什麼以後生了小崽子,給公主送一隻去之類的話。
元鈺悶頭坐在石階下,看兩隻不同種的狗彷彿狗中老友一般親昵互蹭,吐出一口百無聊賴的氣。
唯一的伴也被奪走了。成,就他一個打光棍了。
元鈺多愁善感了幾天,看小黑和大白還是溫溫吞吞,狀如老友,心裡頭倒是舒暢了點,但春天到底是春天,狗兒們的情愫很容易上頭,就在他疏於防範的一日,兩隻狗捅破了窗戶紙,越過了山河線,比翼雙-飛了。
他痛心疾首,果不其然,再過二十來天,就發現大白懷上了,而且還有了反應,開始嘔吐和食欲不振。
養了一個月的狗,雖然不是原配的寵,到底有了點感情,元鈺也挺不好受的,把小黑拎起來作勢要揍,教訓他怎麼把大白害成這樣了。
這你情我願的事,小黑也很委屈,作為準狗爹,連滾帶跑地跑去守在大白身邊。
只是好巧不巧,元鈺說這個話的時候,碰上四月初八佛誕節,元賜嫻得了宣氏的囑託,回娘家給祠堂里的佛像掃掃塵作禮。陸時卿自然也陪著。
夫妻倆進門就看他在跟狗絮絮叨叨說話,一愣之下面面相覷。
等回頭回了永興坊,元賜嫻跟陸時卿擔憂道:「你說是不是我阿兄寡居久了,形單影隻的,這裡出了點毛病?」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陸時卿眉梢一橫。哪有人這樣說自己阿兄的?要是陸霜妤敢講陸時卿的背,他非罰她抄一百遍梵文不可。
不過元賜嫻不一樣。
他點點頭以示認同:「但也沒法把他接來咱們這兒吧。」
元賜嫻也知道不合規矩,感嘆道:「要是能快些給阿兄一個合適的婚配就好了,再不然,如果阿爹阿娘長住京城,也不至於叫他像這樣悶得發慌。」
陸時卿聞言正經起來,把她攬進懷裡道:「就快了,窈窈。」
元賜嫻稍稍一滯。
這些日子以來,她不是沒有察覺到朝堂詭異而拘謹的氣氛。興許是自陸時卿從細居手裡換回孩子開始,又興許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鶻爆發戰事起。
而現如今,突厥被回鶻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長安城的頭頂卻愈發陰雲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這四月孟夏里時常造訪的雷雨天。
元賜嫻知道,這場雨一旦降下來,大周、南詔、回鶻、突厥,沒有誰能夠置身事外,也沒有誰願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長吁一口氣:「這一戰還是沒法逃啊。」
陸時卿抱緊她,下巴抵著她頭頂的發旋,呼出的氣息清清淡淡:「有我。」
當夜電閃雷鳴,元賜嫻被陸時卿抱在懷裡,捂著耳朵,綳著根弦入眠,時隔多月,再度回到了當初的夢境。
漉橋邊也是一個雨天,但下的是透骨涼心的細雨。元賜嫻第一次在夢裡聽見了韶和的聲音。
她站在橋上,聲音聽來略有些嘶啞,說:「這麼多年了,以為他要權,要勢,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卻原來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公主在陸中書的私宅里瞧見了什麼?」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條密道,裡頭矗了一方墓碑,乾乾淨淨四個字。」她說到這裡長吸一口氣,然後顫抖著緩緩吐出,再出聲,語氣里已經含了點淚意,「吾妻賜嫻……」
一旁的婢女下意識一驚,像是緊緊捂住了嘴,才沒叫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出嘴來。
韶和的聲音變得有點近了,似乎是她剋制不住抱膝蹲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音響起,像雨又像淚。
她哭著說:「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風,根本不是病死的。他爭權奪勢,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為……」她沒往下講,轉而道,「我在敦煌苦修這麼多年,以為自己什麼都看開了,什麼都放下了……可是聽說他死訊的時候,看到那塊墓碑的時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嗎?為什麼不把她搶過來護好了?為什麼要叫自己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既然能那麼威風地拒絕我,就活得風光點給我看啊!」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麼勸也沒用。
最後她哭完了,恢復了平靜,再出口時,語氣變得無比的涼,她說:「元賜嫻當年就是死在這裡,死在漉橋的吧。」
婢女說「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邊牽馬過來。」
元賜嫻聽到這裡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陣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后,聽見韶和淡淡自語道:「如果我也死在這裡,死在漉橋,下輩子……你能記我到死嗎?」
話罷,一陣巨大的重物落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