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所以,二皇子從頭到尾都是顆棋子,真正與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揀枝判斷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損傷一部分人馬,去演這場長達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戲碼,徹底斷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時也消耗朝廷的戰力,用以交換的條件,便是給他們一個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機會,也就是大周與回鶻都手忙腳亂的現在?」
元賜嫻點頭:「平王算準了聖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勢,樂於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開始將保留京畿的戰力,不會把他一舉拿下。而只要他在阿爹手裡撐到突厥來襲,就有反轉的可能了。到時,哪怕聖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燒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調出足夠的兵力對付他。」
拾翠聞言一陣不寒而慄。
這場戰事環環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連,滇南、南詔、回鶻、突厥逐步登場,最終再繞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勢當真如此預料,便是要將大周推上亡國的道。
她問:「既然咱們已料知未來可能的情勢,沒有辦法阻止嗎?」
「有。」元賜嫻說完沉默下來,望向窗外依舊未止的風雨,半晌才重新開口,「第一,阿爹必須在京畿軍隊保留實力的情況下,拚死速戰速決,砍下平王項上人頭,然後爭取將被策反的淮南軍士聯合起來,一致對外。第二,必要時候……」
她伸出一隻手來,五指蜷曲著朝掌心壓攏,一個扼喉的動作:「得有一個人,牢牢控制住聖人。」
下一步事態如元賜嫻所料。
徽寧帝命元易直即刻啟程,領軍援京,與此同時,派京畿與江南守備一南一北兩路夾擊迎敵,力圖將平王牽制在山南東道以外,拖延時間等候滇南援助。
半月過後,元易直與平王正式交鋒,眼看援軍已至,京畿與江南的兵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東道,以保留戰力。
但再下邊,出乎元賜嫻意料的事發生了。
元易直的軍隊自與平王交鋒一刻起便勢如破竹,首戰輕鬆告捷,阻敵于山南東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後再戰,復又退敵百里,將淮南軍隊逼至山南東道的邊區復州,被迫蟄伏。
接下來,繞背偷襲,截輜重,燒糧草,一步步有條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龜縮原地,進退兩難。
元賜嫻感到不可思議。他曉得父親行軍多年,論經驗,論戰術,都是大周翹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備戰力有多少,她一樣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將整個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這種摧枯拉朽般節節勝利的勢頭。
來自滇南的,與平王交鋒的這支軍隊,像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以一擋百。
從天而降的不成?
元賜嫻沒處證實心中的疑惑。因為自打戰事起,陸時卿就很少歸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裡宿在中書省的辦公衙門。
兩日後,戰事轉急,淮南的將士們山窮水盡之下再熬不住,拚死突圍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網,在幾名親信的掩護下身先士卒,過關斬將,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腦袋。
眨眼間,淮南叛軍作鳥獸散。
平王的腦袋被快馬加鞭送回長安的時候,南詔甚至都還未來得及對大周有所動作。
消息傳至京城,滿朝震驚。
在能夠歡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識感到了震驚。
太可怕了。當朝廷因為一聲清君側的號令左躲右避,算計著借力打力的損招時,滇南的戰力竟可怕到了這等地步!
這樣看來,只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夠做第二個平王!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都說元易直此行帶來的根本不是原先駐紮在西南邊關的地方守備,而是自己豢養的私軍。
元賜嫻未對流言感到憤怒,因為她覺得,他們說對了。
如果不是阿爹這些年養了支私軍,光靠那些地方兵,絕對沒有這個實力。
為了給大周爭取喘息的時間,在南詔動手前先斬除平王,阿爹拚死不說,還不惜露了老底。而這件事,必然是與陸時卿商議過的。
正因如此,陸時卿這些日子才一直沒有歸府,在大明宮時刻待命。
如果聖人願意相信阿爹,在清君側的危機解除后命他回防西南,那麼一切都好,什麼都不會發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勢震懾住,決心趁此機會剷除元家,卸磨殺驢,陸時卿就將在第一時間控制住他。
人手,託詞,退路,元賜嫻知道他什麼準備好了,卻絕不希望老皇帝當真逼他,逼元家走到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願,當晚,大明宮傳出消息,徽寧帝因連日勞心勞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當頭開了次口,說將戰事後續暫且移交給陸侍郎打理。
這個消息,意味著聖人下了決心兔死狗烹,過河拆橋。
素來康健的聖人一夜病倒,人人訝異生疑,朝臣與皇子皇孫們接連求見,皆遭拒絕。紫宸殿前烏壓壓站了一片要求面聖的,與陸時卿這邊早先安插好的金吾衛對峙了整整一個上午。
正午時分,一名平王餘黨看不下去,大斥聖人並未得病,根本是陸時卿挾持了天子。
話沒來得及說完,陸時卿一個手勢下去,金吾衛上前,一刀斷喉。
血濺天階,元賜嫻知道,從這一刀起,元家反了,陸時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樣子。
接下來,就該輪到鄭濯上場了。
炙陽當空,照在天階那一潑淋漓的鮮血上,似乎很快就能將它烤成干跡,但屍首上森白的喉骨卻灼得人眼珠子發硬發涼。紫宸殿前青青緋緋的朝臣,個個都是渾身一僵,閉上了嘴巴。
視線上移,他們望見天階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頭長身而立,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提了袖擺曲在腰間金玉帶前,鳳眸微眯,眼底露幾分詭譎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他們恍然驚覺,一個文人竟也生生養成了雷霆萬鈞,鴻鵠千里之勢,光站在那裡,居高臨下的一眼,就壓得人出不了聲氣。
到得此刻,他們對陸時卿的居心,儼然已從懷疑漸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沒用。早在一個時辰前便有人察覺大明宮的守備空虛得不對勁,幾名武將趕忙去通知京軍三大營示警,然而眼看這信報猶如石沉大海,毫無迴音,他們的心也一寸寸涼了下去。
陸時卿是有備而來,不但架空了整個皇宮,連京軍三大營內都做了布置。至於因戰事臨時增派到長安的別處援軍,調遣他們的兵符捏在聖人手裡。
戰事紛擾,聖人草木皆兵,根本沒肯將兵符交給誰。現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過金吾衛硬闖而入,否則根本無濟於事。可武將們都去支援軍了,個個一去不返,在場多是手無寸鐵的弱氣文官,餘下幾名皇子皇孫也都是諸如鄭沛這般不堪大任之輩,如何闖得進去。
一片死寂里,陸時卿覷著腳下屍首,清清淡淡道:「日頭大,諸位若想與朱少監一樣躺下來歇歇,陸某自當成全。」
他這話一說,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