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善並未拒絕邀約,只說翌日要事在身,怕得晚一些時候才到。元賜嫻便先一步去了與許三娘約定的地方,到了漉水河畔,見霜氣氤氳的岸邊停泊了一隻窄小狹長的烏篷船,船篷以竹篾編織得十分精巧,隱隱可見船艙裡頭的船板被漆成了丹色。
這是江南水鄉可見的景緻,長安實是少有。
船艙裡頭的人聽見腳步聲漸近,彎身迎出,見到元賜嫻似乎略有幾分訝異,卻很快收斂了,朝她微微一笑,竟也不問她是誰。
她不探究元賜嫻,元賜嫻卻沒忍住,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番。
眼前的女子烏髮蟬鬢,杏眼朱唇,霞飛雙鬢,容色俏麗得一點不似二十四的年紀,身段也是恰到好處的婀娜豐腴,並非元賜嫻早先想象的瘦弱模樣。穿著打扮說不上簡素,櫻草色的群裝裙裾繁複,珠飾琳琅,倒是不像一般「才女」的姿態。
元賜嫻一眼之下回她一笑,簡單解釋道:「先生有事耽擱了,很快就到。」
許如清略一頷首:「外邊冷,到船里來吧。」
元賜嫻下了岸,跟她入到船艙,一下便嗅見一股清冽的酒氣,低頭一瞧,才見船板正中一隻紅泥小火爐上燙了一壺酒。
她突然記起方才所見,許如清臉色酡紅,似乎的確飲了酒。
見她目光落在酒壺上,許如清笑了一下,問:「喝碗酒暖暖身子?」
元賜嫻擺手:「不了,謝謝。」
她總覺得這氣氛有點莫名的尷尬,好像不是喝酒的時候。
許如清卻似乎沒大在意,請她坐下后,一邊斟酒一邊道:「這烏篷船是我自己編的,花了兩月多,前些天才做好。」她說著抿了口酒,笑道,「我第一次遇見他,也是在這樣一隻烏篷船里。彼時我隨祖父出遊,在潯陽江頭碰上他來拆我祖父的台。」
她說的大概就是十二年,徐善和許老先生對弈的事了。
元賜嫻沒說話,靜靜聽著。
許如清繼續道:「那個時候他才十八,我更是只有十二年紀,許多事都不懂。第二次見面,卻是三年後一個春夜,我十五及笄的時候。還是一隻烏篷船,我把他灌醉了……」
她說到這裡,瞧了眼元賜嫻未出閣的模樣,笑道:「你還小,是我喝多失言了。」
元賜嫻的確未經人事,可她都將話說得如此了,她豈會不明白,便抿唇一笑帶過了。
恰此刻,船外傳來拾翠的聲音:「小娘子,徐先生到了。」
「好。」她答應一聲,看了眼對頭的許如清,起身道,「你與先生就在此敘舊吧。」
許如清點了下頭。
元賜嫻彎身出去,一眼就瞧見寬袍大袖,木簪束髮的人正往烏篷船緩步走來。
她朝他略一頷首以示招呼,心裡卻想著許如清方才的話,一時沒留意腳下,跨上岸時踏偏了一步,在結了霜的泥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陸時卿真沒想到元賜嫻還有這般「精彩」的發揮,想也沒多想,就一把拽了她的胳膊往懷裡帶。
陸時卿很快就懊悔了,他這手欠的!別說這不是徐善該做的事,他是忘了活在人家陰影下的恐懼了吧。
可無奈身體比腦袋轉得快,人都撞進懷裡了,他也不好再給推回河裡去,見元賜嫻站穩了,便立馬鬆開她,後撤一步道:「徐某失禮了。」
元賜嫻驚魂甫定,擺手道了聲「謝」,也往後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因這一樁意外的親密有些心虛,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之下,就見身後女子佇立在船尾,目光直直穿過她,落在她的對頭。
她清晰地瞧見,許如清的眼眶一下就紅了,似乎是因為聽見了那句「徐某」。
她突然有種奇怪的狼狽感,與兩人各一頷首,匆匆走了。
陸時卿竭力保持著脖頸扭向,剋制著自己沒去看她,隨許如清入了烏篷船。
元賜嫻尚有正事與他談,便沒立即離去,而是退回到岸上等倆人。她遠遠瞧見候在船頭的艄公一撐長篙,叫小船往河心緩緩駛了去。
烏篷船中卻並非她想象中的情狀。許如清請陸時卿在裡頭坐下后,嘆了口氣:「子澍,是你吧?」
陸時卿似乎也沒打算瞞他,伸手摘下面具,恢復了本聲,歉意道:「師母,叫您白走一趟了。」
「不算白走,三年沒聽見他的聲音了,你學得很像。」許如清給他斟了碗酒,苦笑道,「倒是只有你會承認我這個『師母』,可別給他聽見,否則他又該不高興了。」
陸時卿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皺皺眉頭。
許如清自顧自道:「三年前有一日,我收著他的來信,信里說,他要去雲遊四海,短則五年十年,長則永無歸期。我找不到他,跑來長安問你,結果你給我的解釋與他的說辭一模一樣。」
然後她就未歸家。
他說要雲遊四海,她就翻遍四海找他。
「三個月前,聽祖父說起棋譜的時候,其實我也知道不應該是他,卻還是怕萬中有一,不敢錯失。帶我來這裡的人叫我乾等了兩月多,直到你公差歸京,方才那位小娘子才給了我消息。我就猜大約是你吧。」她說到這裡笑了一聲,「子澍,我沒他想得那麼不堪一擊,你又何苦幫他騙我。你告訴我吧,他是怎麼走的?他臨走前……痛嗎?」
陸時卿突然覺得舌澀,沉默一晌道:「老師在進京途中遭人暗殺,我趕到時,他已只剩了一口氣,強撐著寫下了給您的信,叫我替他寄去江州。我將他就近葬在了洛陽。」
許如清聽了,沉默許久,再開口卻是笑著的:「這世上他最惦念的,果然還是我。」又說,「洛陽好啊,牡丹開得漂亮,我剛好想去看看。」
她說完,仰頭飲下一碗燙酒,擱下碗后問:「是誰做的?」這回語氣冷了許多。
陸時卿略一蹙眉:「師母,這些事有我,您就別管了,老師也不希望您插手。」
她點點頭,倒也沒再堅持,笑著感慨:「你說說他,跟我做對無憂無慮的野鴛鴦多好,非要管什麼天下蒼生呢。」
陸時卿抿了抿唇:「這世間從來不缺『有道則現,無道則隱』的人,少的是像老師一樣『無道而現』的志士。老師沒來得及做的事,我會替他完成。」
許如清看他一眼:「難為你了。」
他搖頭:「老師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沒什麼難為的。」
「去年春,江州鬧飢荒,你奉命前來視察,可曉得那裡的百姓背地裡說你什麼?」
陸時卿想了想,饒有興緻問:「或許是聖人的走狗?」
「倒是知道得清楚。」她覷覷他,「怎麼,你竟一點不在意?」
「我為何要在意?」他笑笑,「我以『走狗』的方式做我該做的事。世人越是誤解我,就表明聖人越是信任我。」
許如清低低應了一聲,朝已經離得很遠的河岸努努下巴:「也不在意人家元小娘子如何看你?」
陸時卿一噎。
這話問得就跟打了他一耳光似的。
他起始當然不在意,因此不論她當初怎樣套話,試探他的政治立場,他都是一副「哦,好的,我會轉告聖人」的模樣,結果這次南下,為了塑造光輝正義的形象,架子也不擺了,譜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