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如此說來,他並非真是徐善。
陸時卿看她皺眉思索的冷靜模樣,似乎覺得危機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卻聽她再次大吼一聲:「陸時卿……!」
他倏爾止步,停住站直,繼續道:「在。」
元賜嫻一張嘴張得棗兒大:「徐從賢既是你的老師,你怎能跟自己的師母做那等事?那個時候我跟你的確尚未定下婚約,但你將你的師長置於何地?」
陸時卿頭疼得扶了一下額。他當初就說過,許如清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裡推。
他忙抬頭道:「元賜嫻,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和老師的事,當真沒有。」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解釋非常無力蒼白,元賜嫻自然更不相信:「你沒有?那你跟你師母在船裡頭打架?」
「我……」
見他解釋不上來,元賜嫻咬咬牙轉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頭蓋臉一捂,顯然是不想跟他再說。
陸時卿嘆口氣,猶豫了一下,解了腰帶,褪下衣袍也跟著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較好說話點,卻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你下去,我不想跟你睡。」
他一腳停在床沿:「那我睡哪裡……」
「你家這麼大,用得著問我?」
這一句「你家」就跟他劃清界限了。
陸時卿為難道:「阿娘知道我們大婚當晚分房睡,怕是要擔心。」
元賜嫻微微一滯,這下有點心軟,默了一晌,探出腦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這房裡找個地方睡。」說完,爬起來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來砸給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環顧了一圈。
這間卧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需要從那些角落裡挑選一個能夠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終低頭瞧了眼:「我睡下邊腳榻,可以吧?」眼瞅著就這方寸之地離她最近。
元賜嫻說了句「隨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燭,陸時卿在腳榻鋪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沒再說話。
四下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他估計這時候連喘口氣都能煩擾到她,便盡量放輕了來。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她睡著了沒,因腳塌太窄太擠,他渾身都縮得難受,就以極小的幅度翻了個身,緩一緩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個翻身過後,卻聽上邊突然傳來元賜嫻悶悶的聲音:「陸時卿,你睡著了沒?」這一問就跟當初南下途中,頭一次跟他在馬車裡邊過夜時如出一轍。
但他這次不敢說笑,只道:「沒有。」
只是接下來卻久久未曾聽見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問她想說什麼,便聽她再次開口了:「我已經相信你跟許三娘沒什麼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來的真相衝擊得太過震驚,加之回想過程中驚濤駭浪一波一波,氣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陸時卿聞言心底一震。
她繼續平躺著,望著頭頂的承塵道:「我剛剛冷靜下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分得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說了無數的假話,但他胸口那一刀卻是真的。那個為了她方寸大亂,落入敵手的人,的的確確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種事。
「對於許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詡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樣的。就像我從前喜歡在韶和面前跟你親近,她也是這樣。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戲給我看的吧。她想讓我知難而退,讓我對你的老師死心。」
陸時卿嘆了口氣。
他剛才不跟她解釋許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兩人間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捅破。
他不想她記起曾經的掙扎與動搖。他騙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歡上那個似是而非的徐善,這是他的錯。她沒必要自責。
但哪怕他不說,她還是想明白了,並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認,她有時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賜嫻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陸時卿,你欺騙戲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沒跟我坦誠你的政治站隊,我也沒和你說明元家的風向;雖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躥下跳地演著,而你看笑話似的看著的日子,還是有點傷心,但我的確沒資格過分苛責你,所以……我們扯平吧。」
陸時卿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賜嫻,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賜嫻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後聽見他道:「你不差我什麼,是我還欠著你。你要是現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償還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對他這站隊不明,捉摸不透的門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該的。他當初雖私心裡希望她能對他坦誠,卻實則知道她那樣做並沒有錯。
元賜嫻這下好像有點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誤以為所謂扯平是兩不相欠,是從此一個獨木橋一個陽關道,所以拚命往自己身上攬罪,堅持要她給他償還的機會。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沒心沒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離?」
陸時卿一噎。他就是這麼想的。畢竟她到現在連個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沒有,或許是當真不願交託完璧之身,也好有條退路。
她嘆口氣:「你上來。」
陸時卿這下有點回過味來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閃爍地看著她。
元賜嫻揉揉疲乏的眼:「別這麼看著我,今天太累了,先給你抱著睡,明天再說吧。」
陸時卿「哦」了一聲,語氣淡淡的,人卻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里,腦袋裡飛快開始思考得寸進尺的計謀。
陸時卿一聽可以「抱著睡」,還可以「明天再說」,便已想到了將來孩兒出世該取什麼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斂了遐思,還是決定穩紮穩打,先把她抱好再說,畢竟腳踏實地才能步步高升。
於是他伸臂將她卷進了懷裡,因這回不再怕傷口露餡,便與她面對面著。
元賜嫻著實累了,一整天下來身心俱疲,活像挨了人一頓揍似的,既然心軟答應了他同眠,也就不再費力折騰,就這樣貼著他閉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卻沒真正安歇下來,仍舊滿腦子跳躥著陸時卿和徐善倆人的影子。
實則她本不是這樣好脾氣的人。她願意原諒,是因為冷靜下來想了想:倘使換作是她,將會如何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陸時卿都沒給她真正讀懂他的機會。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兩半的這雙人影慢慢重合,她才終於能夠明白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明白在這風雲變幻的長安城,他活得有多艱難。
政局動蕩,群敵環伺,他在走一條荊棘滿布的路,走一條無數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夾縫裡,前有君如虎,後有眾皇子懷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敵明槍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給他冠上「走狗」的罵名。
在這種情形下,他沒法不步步為營,沒法不謹言慎行。他披斬下的每一截荊棘都拉扯著大周未來的光明,一著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衝鋒在前的他,更將可能是他身後的整個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