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陸時卿神情一滯,眼中一抹異色閃過。
徽寧帝眼尖瞧見了,問:「你也覺著不妥?」
他很快恢復平靜,答:「何為妥,何為不妥?陛下,凡事皆有兩面。張僕射所言,的確有助於您掌控縣主及元家,此為利也。但縣主是您的表外甥女,且前有九殿下對其愛慕傾心,這樁事說給天下人聽,終歸不是美談。」
「再者,並非人人皆懂聖心,此舉到了朝臣眼裡,也可能誤解您是想提拔元家,到時,難免又是一場暗流涌動,血雨腥風,此為弊也。」
徽寧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朕也是這個意思。朕倒無此念頭,原還想叫六郎娶賜嫻的。」
陸時卿當然知道這事,嘴上卻怪道:「莫非此前芙蓉園……」
他話說一半,徽寧帝便冷哼一聲:「是朕叫六郎去的。一來打消九郎的念頭,二來令賜嫻與六郎見上一面。結果呢,朕的苦心,都叫你攪了!」
陸時卿連忙起身拱手:「是臣的不是。當日六殿下與臣在丹鳳門巧遇,見臣閑著無事,便邀臣同往。臣未多想,豈料……」
「豈料你竟搶了六郎的風頭!眼下朕的六郎留不住賜嫻,你說說,該如何贖這罪?」
陸時卿早知會這樣。老皇帝與他「推心置腹」嘮了半晌,從一開始就是奔著這最後一句來的。
如他識趣,這時候就該說一句:臣願替陛下分憂,娶縣主為妻,助陛下將元家牢牢捏在手中。
但他不想識趣。
只是如此情狀下,也不可能對聖人直言「不娶」。
他思量了下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您若要臣娶縣主為妻,臣自然不敢不從。可依臣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不論是您賜婚,或臣請媒說親,最終到底得看滇南王意思。姚州與長安遠隔千里,實有不便,莫不如等歲末,滇南王與王妃照制進京時再作打算。陛下既已有妙計令縣主回城,應也不急一時。」
他說完這些冠冕堂皇的,又道:「您此刻心中必然怨臣,臣也不怕說來給您笑話,臣不喜縣主,實是因此女克臣。臣與她數次相交,無一回不狼狽,今次還掛了彩。臣怕迎了這尊大佛進門,過不了多久,您就再聽不見臣在您跟前耍嘴皮子了。」
徽寧帝起先一臉嚴肅,聽到後來放聲大笑:「罷了!你是朕的臣子,也非兒子,這婚姻大事,朕不好逼你太過。但你也得有個準備,免得哪日朕一不高興將你賣給元家,你還一口氣緩不上來。」
陸時卿頷首應是,將帝王哄妥帖了,才懇切道:「陛下,臣昨日查案,一宿未眠,元將軍這一鞭子也著實厲害,您可否容臣告假一日?」
徽寧帝點點頭,交代了幾句案子的事,令他回去好生歇息。
陸時卿上了宮外的馬車卻並未安歇,將手上紗布一層層拆去了,喚來趙述吩咐:「想個法子將這傷口遮去。」
趙述進到馬車裡邊,看了眼他觸目驚心的手背,不由一駭:「郎君這傷如何來的?」
「別廢話,我趕時辰。」
他連忙點頭:「法子是有,就是……疼了點,也髒了點,您確定要使?」
「你儘管辦就是。」
……
陸時卿的馬車疾馳出丹鳳門的一刻,含涼殿的宮道上,一名宮婢碎步而過,與候在盡處的韶和公主鄭筠低聲道:「貴主,打聽著了,瀾滄縣主欲回姚州,聖人不肯放行,派人……」
鄭筠聽完,淡淡問:「陸侍郎呢?」
「陸侍郎稱病告假,今日怕不會來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了。」
她苦笑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宮婢欲退,又被她喚住:「等等。派兩個探子去永興坊附近轉轉,如陸侍郎出府,盯緊去向,回報給我。」
……
陸時卿回府後,遮掩了手背傷口,將一名僕役招來房中,問:「消息。」
這名叫曹暗的人答:「元將軍未歸,聖人的人馬已去往郊野待命。郎君準備趕過去?」
他搖搖頭:「來不及,也沒必要。但我得去元府一趟,等元世琛回,交代他幾句。」
「郎君可是擔心,瀾滄縣主自山匪行跡中猜到事情原委,一生氣便與聖人撕破臉皮?」
「她倒不至如此魯莽。我是怕元世琛得知真相后,一時衝動鬧去宮中。」
曹暗點點頭,問:「您還是從密道走?」
陸時卿「嗯」了聲,捎上面具,臨走前一指府門方向:「門口那兩個來盯梢的,給人家送碗茶水去,道句辛苦。」
他一驚,也不敢詢問是誰派來的探子,忙應是。
陸時卿移開暗門,彎身準備下密道,突然一頓,回頭嚴肅道:「等等,換送酸梅湯吧。」
曹暗微微一愣,下意識問:「為何?」
就在他以為自己多嘴了,郎君不會答時,卻見對面人皺了皺眉頭,道:「因為實在太難喝了。」
難喝的東西,合該與人分享。
元賜嫻確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馬車。
昨夜元鈺回府後,一句話不說就要趕她去姚州。她起先一頭霧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馬車,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後來靜心想想,方才明白過來。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聽陸時卿說了什麼。她雖不知具體,卻也大致猜到幾分。
長安波詭雲譎,她留在這裡,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關,盯牢徽寧帝與六皇子,也有機會到陸時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卻難免存在風險。倘使有朝一日,朝廷與滇南撕破臉皮,徽寧帝必將拿她掣肘父親。阿兄已賠在了京城,她再搭進去,便是給元家更添艱難。
想到這裡,她到底不再掙扎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難取捨,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擇,她又拗不過他,順勢而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將夢境內容講給兄長聽,告誡他接下來如何作為,然後回到姚州,與父親分析朝中形勢,叫他醒悟聖人對元家的態度,再與他商議自保的策略。
至於陸時卿這座靠山,她也沒打算放棄。對她來說,長安是易進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順利離開,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道,就將一路護送她的元鈺喊進馬車來,又把兩名婢女與跟在兩側的一隊隨從斥遠。
元鈺見她不鬧了,剛鬆口氣,掀簾卻見她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道:「阿兄,我有要緊話與你說,但你得先起誓,不論如何,絕不講給第二人聽。」
他一愣:「什麼玩意兒?我拿什麼起誓?若說漏了嘴,次日就禿頂?」
她剜他一眼,此刻沒說笑的心思:「就拿我與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鈺一驚:「說什麼呢你!」說完見她神情肅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幾分慌張來,囁嚅道,「……成成。」
聽他一字一句承諾好,元賜嫻才小聲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啟示,曉得了幾件將來事。這第一,兩年後,咱們元家將因……」
她說到這裡一頓,似覺直言不妥,便拿指頭沾了茶甌里不飲的茶水,在檀木小几上寫下幾個字:謀逆重罪被滿門賜死。
元鈺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