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她與鄭濯暫且是一條船上的人,既想明白這些,自然不會當眾戳穿什麼,便訥訥道:「陛下,賜嫻方才給那赤蛇嚇得不輕,未曾留意別處……」她說罷瞧了眼陸時卿,「不如您問問陸侍郎。」
女孩家嘛,徽寧帝倒也理解,便再問陸時卿,聽他答:「陛下,臣方才離殿下與縣主遠,亦未瞧明白究竟。只是那赤蛇果真兇猛,若是不除,恐怕殿下與縣主都將遭遇不測。臣以為,所謂『事急從權』,殺生固然是大忌,卻怎能因此耽擱了人命?當然,殿下未能排查危機,令今日身在罔極寺的陛下您,皇族宗親及滿朝文武皆陷入了潛在的威脅中,實是失職。是以臣以為,陛下當對殿下罰一半,恕一半。」
雖仍捉不著真兇,但這番話卻是一針見血,戳進了徽寧帝心坎,給了他一個中庸的解決之法。
元賜嫻瞅了眼陸時卿,更覺此人不簡單了。自回鶻商隊一事後,她不是不曾試探過他對朝政的態度,卻總見他藏得滴水不漏,包括眼下。他始終就像一個一心只為聖人著想的忠心臣子,三言兩語替他化解尷尬,以委婉的法子勸誡他不宜當眾查案……
至於誰才是陸時卿心目中的儲君之選,或者他究竟是否有支持的對象,實在令人無從分辨。
如此僵持下去,自然不是個事。徽寧帝點點頭道:「陸侍郎說的有理,暫且就這麼辦。」
這盂蘭盆法會便半道匆匆結了,徽寧帝一連下了好幾道旨,作了善後,完了便以疲乏為由先行回宮,叫上了元賜嫻和陸時卿陪駕。
元賜嫻就知道老皇帝不可能輕易放過她這個見證人,等到了紫宸殿,被賜了座,聽他問起:「賜嫻,朕問你,你先前何以剛巧去到南寺門,何以忽然尋起朕的六郎?」
這個問題,她早就盤算好了,且她相信,如聖人慾對口供,以鄭濯的思路,必將與她使同一套說辭。
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罐藥膏來,道:「陛下,賜嫻是給殿下送這個去的。道場祭禮時,我見殿下被香灰燙傷了手,便將這藥膏借他抹了一次。當時我欲將它贈與殿下,但殿下謝絕了,因四面人多,我便也未堅持,直至後來祭禮完畢,我思忖著,還是把它給殿下送去為好。」
「但朕聽侍衛講,你與六郎講,欲借一步說話。既是送藥膏,何以躲躲藏藏?」
元賜嫻心中不免幾分譏嘲。老皇帝分明什麼都盤查過了,和和氣氣把她請來這紫宸殿,卻將她當犯人一樣審問,顯然並不多信任她。
她聞言再度作躊躇狀,看了一眼對面的陸時卿:「陛下,這您就得問陸侍郎了!」
陸時卿瞥她一眼,大抵是表示:與我何干。
她低哼一聲:「賜嫻半道察覺自己被陸侍郎尾隨了,哪還敢明著將藥膏給殿下?我與殿下只是表兄妹情誼,卻難保陸侍郎不會心生誤解,便只好與殿下請求借一步說話,然後偷偷將藥膏塞給他。」
陸時卿一噎。什麼亂七八糟的?她根本就沒發現他尾隨她好吧!
不對,他什麼時候尾隨她了!
元賜嫻繼續道:「那個藥膏,我先前給陸侍郎也送過一份,他若瞧見我將一樣的東西給了殿下,一定是不高興的。陛下,您眼下害我穿幫了。」
這招禍水東引著實奏效,竟聽得徽寧帝一時啞口無言,半晌看向陸時卿,問:「是了,朕還未問子澍,你倒說說,你又為何去到南寺門?當真是如賜嫻所言,尾隨她而至?」
陸時卿的確是跟蹤元賜嫻去的,卻非出於什麼情情愛愛的緣由,是見她心急忙慌去尋鄭濯,怕她猜到什麼,壞了他們將計就計的策略。
但他眼下卻不得實言,只好故意不大舒服地笑了一下:「陛下,『尾隨』一詞恐怕不夠精準。是縣主鬼鬼祟祟在先,臣不過為了您的安危著想,去查探一下罷了。」
這種情況,陸時卿越是不承認,越是找由頭,便越將引誘徽寧帝往小情小愛處想。
聽了這話,原本心情十分不佳的老皇帝竟忍俊不禁起來,瞅瞅陸時卿,再瞅瞅元賜嫻,與一旁宦侍道:「這倆孩子,你瞧瞧這倆彆扭的孩子!」說罷嘆了口氣,道,「成了成了,你二人回吧,此事容朕好好考量考量。」
元賜嫻就和陸時卿一道出了,一路到了丹鳳門外,該要分道揚鑣的地方。
見四下侍衛站得遠,她笑眯眯地湊到陸時卿耳邊:「陸侍郎,是不是得謝謝我,方才在聖人面前替您遮掩?我知道您不是因為我去的南寺門。您說您究竟抱了什麼目的呢?」
陸時卿冷冷瞥她一眼:「陸某也知縣主不是為送藥膏去的南寺門,您呢,您又抱了什麼目的?」
元賜嫻一噎,隨即擺出副「氣死人不償命」的表情,道:「我就是不說,您奈我何?」
陸時卿嗤笑一聲:「剛好,陸某也不想說。」
他說完便向她頷首以示告辭,往候在不遠處的馬車走。走了一截,回想起元賜嫻方才那個態度,忽覺恨得牙根癢,便解了腰間水囊,仰頭喝了一口,卻還未能將這口水咽下,便被身後人給再次喚住。
他停步回頭,就見元賜嫻的臉上一瞬間堆疊出無數種濃烈的表情,像是憐憫,像是同情,像是揪心。
他微微一滯,忘了將水咽下,然後聽見她相當為難地道:「陸侍郎……您的水囊,我喝過了呀……」
陸時卿臉色一變,猛地一咳,嗆出半口水來。
說來也奇,這盂蘭盆法會上一殺生,不久,果真天降災禍於大周。沒過幾日,七月末旬,朝廷得到消息,淮南大雨為災,突發洪澇,衝垮無數農田房屋,尤以舒州災情最為嚴峻。
徽寧帝原本拖延了對鄭濯的處罰,預備捉出陰謀的主使人,可洪澇消息一傳開,群臣百姓議論紛紛,都說如此無妄之災乃是六皇子觸怒上天所致,這形勢便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了,必須當即給出個交代。
因此,老皇帝只好對外宣稱,盂蘭盆法會當日意外,確是六皇子布置失當,行事魯莽,現將他手中的金吾衛掌管權收回,並罰其接下來一整年,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到罔極寺閉門誦經,替大周祈福,以償殺生惡行。
在朝臣們看來,如此責罰著實不小。
誦經原本無妨,可規定的期日卻等於剝奪了鄭濯參與每月朔望大朝的機會,至於金吾衛就更不必說——這支親軍不單負責聖人出行安危,亦掌宮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可說是衛戍京師最要緊的一環。鄭濯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政績因此復歸於空。
長安城裡,不少人私下都傳,六皇子就是個笑話,這權到了手裡頭,還沒來得及焐熱就丟了。但元賜嫻知道不是。
如此明顯的陷害算計,聖人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不過事出無奈才作此抉擇。這一出,表面看來是罰,實則卻叫鄭濯得了最難得的聖心。如元賜嫻未猜錯,老皇帝給完天下人交代,接下來必將悄悄補償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