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陸時卿看了眼她雪白的掌心,嘴角微扯。她好像都在他跟前發誓成癮了。大概前頭的每一次,都跟眼下這次一樣是假的吧。
他默了默,望著她的眼睛繼續平靜道:「如你信我,就說真話。」
元賜嫻被他瞧得一陣心虛,腦袋轉得飛快。
這是怎得了,難不成她在長安的阿兄捅了什麼簍子,叫陸時卿對元家與鄭濯的關係起了疑心?還是說,他純粹是在詐她?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斟酌了下,肯定道:「陸侍郎,我當然是信您的,但我已經說了真話了。」
陸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撐案站起,踱到窗邊,負手許久才說:「知道了。」
畢竟在元賜嫻的夢裡,陸時卿最終輔佐的是十三皇子,她因此生怕他曉得了什麼,此後與元家起政治衝突,剛欲試探幾句,卻聽他背對著她道:「刺客的事,你暫時不用管了。我與縣令有事談,你回吧。」
元賜嫻聽他語氣淡淡的,好像也不似動怒,只好暫且擱置此事,出了房門。
此地是唐河縣朱縣令的府邸,因陸時卿在當地有些事得處理,便說好了在這裡客居兩至三日。元賜嫻就住在與他相鄰的院子,中間一道矮牆相隔。
從他院中出來,跨過月門,她一眼瞧見拾翠站在前頭,似乎已等了她半晌。
見她來,拾翠往四面瞅瞅,壓低了聲道:「小娘子,有個消息與您說。」
元賜嫻努努下巴示意她裡邊說話,回了主屋,闔上門窗,才問:「何事?」
拾翠道:「揀枝回長安了。」
元賜嫻微微一滯,下意識扯了她的袖子緊張問:「可是徐先生的身份有了結果?」
揀枝是在七月初被她派去江州拜訪曾經的大國手許老先生的,照理說八月初就該回了。但前些日子,她傳回一次消息,說臨時遇上點事,須進一步查證,故而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因書信來往不安全,元賜嫻彼時也就未著急盲目地詢問她究竟遇上了什麼。
拾翠點點頭,道:「揀枝不負所托,見到了許老先生,一番迂迴試探之下,大致能夠確信,徐先生給您的,確是當年與許老先生在潯陽江畔一戰的棋譜不假。揀枝得到如此結果便打道回府了,不料半途里復又被許家人請了回去。」
元賜嫻眉頭一蹙:「何故?」
「您可知許老先生的嫡孫女許三娘?」
她搖搖頭:「沒聽過。」
「這位許三娘是江州出了名的才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當然,也隨了她的祖父,棋藝頗高。許三娘如今已有二十四,卻始終未嫁作人婦,素日里愛好雲遊,此番離家數月歸來,聽許老先生講了棋譜的事,便急急忙忙派人請回揀枝,打聽徐先生的下落。」
元賜嫻似乎猜到了什麼,卻沒說話,示意她繼續講。
「據許三娘說,她與徐先生曾有過一段情緣,但三年前有一日,徐先生突然不辭而別,此後再無音信。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翻遍大江南北也不曾得一星半點的線索,故而懇求揀枝,倘使知道徐先生的下落,務必給她指條明路。」
「未經您允許,揀枝不敢擅作決斷,既怕錯過此番確認徐先生身份的絕佳機會,又怕事情鬧大,惹了他的不快,便沒將話說死,只告訴許三娘,棋譜是她偶然所得,而她並不知曉所謂徐先生究竟在何處。許三娘卻堅持欲循此線索查探下去,揀枝就將她暫且帶回了長安,給她在城中找了處宅子安頓,預備先穩住她,等您回了再做決定。您看,此事如何辦才好?」
拾翠說完,見元賜嫻眼光獃滯,似神遊天外,遲疑了下,試探問:「小娘子?」
元賜嫻驀然回神:「哦,你說什麼?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然後呢?」
拾翠一愣。小娘子這是怎麼了,竟漏聽了那麼一大段。她不敢多問,便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元賜嫻依舊有些心不在焉的,聽罷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既是徐先生的舊識,就問問他的意思吧。但直接問不妥,還得拐著彎來,我不在長安,終歸不放心阿兄來做此事。」
「小娘子預備如何?」
「我去隔壁院子,找一趟陸侍郎。」
她略一躊躇,回頭往院外去了,到得陸時卿書房槅扇前,叩響了三下門。
陸時卿正與朱縣令說事,聞聲問了句「誰」,辨明她的聲音后,躬身來移門,見了她,眉梢一挑,問:「怎麼?」
元賜嫻覺得他還是怪怪的,竟然親手給她開門,且目光灼灼,簡直像要燒穿了她的臉皮,也不知是否仍舊在因站隊之事試探她。
她猶豫了一下,遲疑道:「陸侍郎,我方才回屋考慮了一下,雖說長安抓了批假嫌犯,但嫌犯再假,也算抓著了。剛好我也出來很久了,阿兄阿嫂都特別記掛我……」她說到這裡,覺得陸時卿的眼光一點點冷了下去,莫名叫她有些氣弱,「那個……所以我想跟您請個辭,回長安去。」
元賜嫻垂眼說完,抬頭瞅了瞅他,卻見他臉色彷彿冷得結了一層冰霜。
她回想一番,趕緊補救道:「我不光是為阿兄阿嫂,也是替您著想。您瞧您如此日理萬機,我一直在旁叨擾,多不好啊!」
陸時卿拿眼刀子颳了她很久,確信足夠颳得她臉蛋疼了,才冷笑一聲道:「元賜嫻,你想得美。」
陸時卿當真有點惱。起初聽她敲門,他道她是想通了,來與他坦白元家和鄭濯的事的,故才興緻勃勃-起身開門,不想卻是一盆冷水從天而降。
但他惱的不是元賜嫻,而是如此沉不住氣的自己。
因此脫口而出這一句后,他便後悔了。被她一次次輕易撩撥得心思浮動,已然夠叫他不甘和難堪,倘使心思外露,豈不叫她嘚瑟,叫她誤以為他已被徹底攻陷了。
美色當前,身是堂堂正正兒郎,心非巋然不動木石,一時被迷惑再尋常不過,等幾日,等他忘了那個瘋癲的夢就好了。
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見元賜嫻顯然非常吃驚,他當即恢復了淡漠的神色,將槅扇大敞開來,然後朝里道:「朱縣令方才說,有樁天大的要緊事,須得瀾滄縣主幫忙才可辦妥,是吧?」
他說完,再扭頭跟元賜嫻解釋:「我已跟朱縣令應下此事,所以你暫時不能回長安。」
元賜嫻恍然大悟。她就說嘛,陸時卿一向很煩她在他跟前晃,怎會不肯放行。
她問:「有何要緊事?能幫的我一定幫。」
陸時卿怎麼知道有哪門子要緊事。他看向坐在書房下首位置,瞧上去又憨又胖,油光滿面的中年男子,道:「這個,還是請朱縣令與你說吧。」他說完便事不關己一般,負了手背過身去。
朱縣令兩撇黑黝的鬍鬚一抖,烏溜溜的眼珠子一遍一遍來回滾,萬分緊張地盯著陸欽差的背影:哎呀,怎麼個情況,天地良心,他可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陸時卿卻絲毫沒有回頭解釋的意思,彷彿他不現編個像模像樣的理由出來,改日就扒了他的皮。
大人物一個轉身,考驗小人物的時刻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