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與酒
周恩來能喝酒;為了工作平時不喝酒,為了工作也可以連續喝下大量的酒;他喝酒有節制,偶爾也有失去節制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
周恩來總理喝酒的故事太多了,充滿迷人的魅力,要是一件件講詳細,一本書也寫不完。不過,他喝酒的故事大多都是與「茅台」聯繫在一起。自從紅軍長征路經貴州,攻佔了茅台鎮,「那裡的酒全喝光了」以後,周恩來就與茅台結下不解之緣。我常聽人們講笑話:「其實五糧液酒的質量早已超過茅台,但仍然沒法跟茅台比。因為紅軍沒有喝五糧液,因為總理喜歡喝茅台。差了這麼兩條,五糧液永遠也趕不上茅台。」
笑話終歸是笑話。不過,茅台名震全球,確確實實與我們的總理分不開。長征經過茅台鎮,總理用超過1兩的杯子喝下25杯茅台酒。這是他親口所講,也為我後來目睹的事實所驗證。
那麼,就從總理的酒量談起吧。
年我到周恩來身邊擔任警衛,隨他由延安奔赴重慶。一路上的國民黨軍官,包括那些司令長官,軍長師長,見了周恩來莫不畢恭畢敬。因為大多都是黃埔軍校出來的,都曾是周恩來的學生;學生見了老師擺酒洗塵是免不了的。那一路我就發現他酒量很大,沒有一個學生能比。但到底酒量有多大?我心裡沒底。夠我醉3次的酒,他一次喝完沒有任何失常。一定要找點對酒的反應,那就是變得更精神更風采更機敏。我心裡給他算計:能喝一斤?至少8兩吧……顯然我是低估了。
第一次開眼界是1945年秋,毛澤東赴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到達后,當晚8時,蔣介石在林園官邸為毛澤東舉行宴會。談判開始了,喝酒也開始了。從國民黨及其政府,到各民主黨派、人民團體,宴請幾乎沒斷。每次宴會,人們都擁上來,爭著向毛澤東主席敬酒。那段時間周恩來陪伴毛澤東真是形影不離,就是怕人謀害毛澤東。宴會上也不例外,他總是緊貼毛澤東而坐;談話時他退後半個身子讓毛澤東為先,敬酒時他又搶前半個身子擋在先:「哎哎,毛主席酒量有限,我代了,我來代勞……」
看著周恩來代替毛澤東一杯又一杯地喝乾酒,把一圈又一圈的敬酒人擋回去,不知為什麼,我眼圈忽然濕了。
跟隨周恩來5年多,看他出席酒會,聽他論酒,我也多少有了一些關於酒和喝酒的知識。
他講,喝酒有人上臉,有人不上臉;上臉的未必不能喝,不上臉的未必就能喝。有人喝了酒臉紅脖子紅,但是眼睛發亮有神,這樣的人其實很能喝,而且這種人的紅往往是紅潤,甚至是紅光流溢,神采飛揚。周恩來就是這種類型。有人喝了酒臉紅脖子紅,但是本來亮晶晶的眼睛變黯淡,明銳的光波被一種渙散的淡漠所替代,這樣的人就真不能喝。而且這種人的紅往往是發紫發暗,缺少光彩。眼神聚起又散,時聚時散,他喝酒就不成享受而成受罪。毛澤東大約就是這種類型,所以喝酒從不過3杯,以免失態。不上臉的人其實不存在,那只是相對而言。確實不上臉的人確實能喝,這種「不上臉」表現得容光煥發,只是那淡淡一層紅暈或因皮厚肉重,或因膚色黑濃而不顯眼罷了。比如許世友就屬於這一類型。看似不上臉,其實變白變灰或變青的人,那是真不能喝,所謂不上臉是由於這3種顏色的變比不易察覺。比如賀老總年歲大以後,臉不變色總理也不讓勸他酒喝。
同一個人酒量也無法明確界定。因為還與他當時的身體狀況,睡眠狀況,下酒菜的質量以及喝酒時的心情氣氛有關。比如睡好覺能喝一斤白酒,那麼失眠或連續不得休息就可能降成半斤的量。比如吃牛羊肉能喝一斤,吃豬肉可能變9兩,吃魚肉剩8兩,吃青菜也許6兩,空肚子喝3兩准暈。比如兩天沒喝酒,開懷暢飲可以喝一斤,這樣的人如果中午喝了晚上接著喝,頭天喝了第二天又喝,那酒量就會大打折扣。另外,酒逢知己乾杯少,話不投機「半杯醉」也是不無道理的。
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期間,周恩來代替毛澤東喝酒時,不利條件幾乎全佔了。他嚴重睡眠不足,體質明顯下降。毛澤東本人就是精力過人,睡眠極少。他醒著時,周恩來從沒睡過,要討論處理繁重的工作;毛澤東休息了,他也不能休息,又繼續開會,聽彙報,檢查和布置第二天工作。每次宴會他來不及吃一口菜,第一輪敬酒便開始了。往往是幾杯酒、甚至十幾杯酒落肚,才能匆匆夾幾筷子菜吃。而那新一輪的敬酒已經又開始了……與民主黨派喝酒稍好些,與國民黨喝酒簡直是又一場戰鬥。像張治中將軍這樣的是真心敬毛澤東,但那些來自cc系和軍統系的人物便不能不讓人格外提心。各色人物混雜,有些人的背景和面貌就不明,其中不少是「南征北戰」酒場上殺出來的,又能喝酒又會勸酒,特別是兩杯酒下肚后,真心的和假意的便都熱烈起來,笑語鼎沸,都是感人話:
「毛先生,這次重開談判比前一階段順利許多,祝我們早日達成協議。乾杯,乾杯。」
「恩來兄,毛先生的酒你代替了,還有你自己的呢?要干兩杯,兩杯……」
「周先生,兄弟是代表市黨部,國共合作么,要一視同仁。第一杯是代毛先生,這第二杯才是你的……」
參加宴會者,稱兄道弟多,也有稱先生或稱「周公」的,由於周恩來擋在毛澤東前,很快就成了焦點,敬酒不如說進攻,海潮一樣一波退下,一波又推涌而來,那場酒真是喝得「轟轟烈烈」,到後來已經變成驚心動魄。那是談判陷於僵局之後,終於在堅持和妥協之間,周恩來找到了突破點。國民黨既為共產黨作出的巨大讓步而竊喜,又為一時攻不破共產黨的主要陣地而惱火不安,各種情緒都帶到了酒宴上。看著那場面,不能不讓人想到海景:大海威猛地聳起長列的浪脊,洶湧奔來,呼嘯之聲彷彿要吞沒一切。它轟然巨響地撞在壁立的岩石上,立刻變得粉碎,帶著沉重無奈的嘆息聲退落下去。然而,新的長列的浪頭一個接一個又翻卷而出,繼續朝著那巍然屹立的岩壁洶湧迫去,發出令人顫慄的喧嘯聲……周恩來始終不倒地擋在毛澤東前面,迎著那浪潮一杯接一杯往下干。他的臉上紅光流溢,兩眼亮得出奇,威武的兩道眉毛稍稍上揚,更顯出神采飛揚:「我提個建議,我們不要繼續打亂仗。無論談判還是喝酒,我們應該平等地進行。現在我提議,所有能喝酒的先生都舉杯,我代表毛主席敬大家三杯。」周恩來彬彬有禮地將目光掃過全場,微笑點頭:「先喝為敬啊。」
周思來連干三杯。仍然紅光流溢,仍然神采飛揚,仍然彬彬有禮,就那麼微笑著又舉起杯,用他那如紹興黃酒一樣溫和醇香的嗓音說:「當然,還有我自己的三杯。」
他又連干三杯!
會場陡然靜下來,久久卷不起浪頭,只有周恩來溫和文雅的聲音:「我們不是賭酒,是為友誼乾杯。不強人所難。能喝的就請先干三杯,然後繼續來。」
張群、邵力子、張治中等人站起來了,紛紛支持道:「恩來兄講的對,不要打亂仗。」「誰能喝就單站出來敬,不要取巧耍滑……」
有幾個連干三杯酒,但沒一個再敢站出來單獨挑戰。有個背照相機的記者對我們說:
「唉,一個周恩來就打敗了整個國民黨……」
回紅岩辦事處時,我鮮明地聞出,周恩來呼出的氣都充滿酒香。我心疼地小聲問:
「周副主席,你怎麼一杯也不讓主席喝?他只要喝半杯你就可以少喝三四杯啊。」
「我怕酒里有人作手腳,放毒……」他只耳語一般地喃喃了一聲。
那次酒後,周恩來又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我常想,像他那樣連續工作,睡眠嚴重不足,體質下降,又空腹地連續大量地喝酒,甚至一次喝幾十杯白酒仍然不醉不倒,支撐他的只剩了心情和氣氛。面對圍攻的氣氛,保護毛主席的心情,使他激昂,使他振奮,酒量得到了超常的發揮。
給我印象深的,能夠顯示他酒量的還有一次發生在雲南,是完全不同於重慶那次的氣氛和心情下,轟轟烈烈地喝了一場大酒。
記得那是亞非會議結束以後,我們跟隨總理乘飛機從萬隆回到昆明。雲南黨政軍的領導幹部為了慶祝萬隆會議圓滿成功,舉行宴會招待總理和代表團。
那天晚上,省委、人委、軍區,幾個系統的領導幹部輪番向總理敬酒,這是出於敬愛、歡迎和感到無比榮幸的敬酒,總理不願掃大家的興,更不願讓敬酒者尷尬,盡量滿足每個人。無論熟與不熟,職務高或低,他都滿足了每個人的願望。當他頻頻與敬酒者碰杯乾杯時,我就聯想到他與群眾握手的場面。周恩來無論見哪方面的幹部群眾,都一定滿足大家握手的願望,與前排的握完手,也不忘中排後排,有手伸過來就一定要握。
有次他手破了,很痛,加之右臂曾經骨折,活動受限,我們勸他不要握手了。但他拿掉手上的葯布,站在門口,堅持和被接見的280多名代表一一握手告別!
現在,他喝酒就像握手一樣熱情周到,不拒絕敬酒,還主動向同志們敬酒,越是職務低,越是一般工作人員,他越不忘敬酒。
應該說,雲南省黨、政、軍幹部都喝得實實在在,絕沒誰取巧耍滑,即便不能喝酒的也大口乾杯,用他們醉后講的話說:「跟總理喝酒,醉了也值,醉了也高興。」
說實話,那次喝酒仍屬總理喝得最多,甚至多很多。但是,雲南幹部喝醉許多,總理卻一點沒醉,仍然是我所熟悉的那樣:紅光流溢,神采飛揚,興緻勃勃地同大家交談;上下5千年,縱橫lO萬里,那淵博的知識和機敏的思想談吐,傾倒了所有在場的人。
不過,所有這種宴會場合,只能說個總理很能喝,確實酒量大,卻很難真正說清到底喝了多少?
工作中,總理最討厭「大概」、「可能」、「估計」一類籠統話;他格外注重數字,為了準確。這點後面要談及。那麼,總理喝酒我也不能總講籠統場面上的話。我可以舉兩次「賭酒」的例子。這是「單個教練」,可以準確說出喝了多少酒。
年第二次廬山會議時,有天晚上總理從主席那裡出來,吩咐說:「到尚奎同志家去,他和水靜請我吃飯呢。」
提起楊尚奎和他的夫人水靜,中南海的工作人員都知道。因為楊尚奎是老革命了,當年在中央蘇區擔任省委宣傳部長,建國後任江西省委書記,中央在廬山開會時,他和夫人水靜總要盡地主之誼。水靜那時年輕瀟洒,待人熱情,給大家印象很好,還曾幫助一組衛士找對象,一時傳為佳話。
她給大家印象深,還有個重要原因是酒量大。由於江西在國家3年困難時期,每年撥出十幾億斤糧支援各地,到1961年秋,江西生產形勢和經濟恢復都比較好,所以總理顯得很高興,路上興緻勃勃問一句:「都說水靜酒量很大?」
我說:「好象聽人講過。女同志不喝則已,只要是敢喝的,一般都要比男同志能喝。」
「嗯,」總理笑著點頭,神情蹊蹺:「她把我的部長灌醉了呢。」
「誰?」
「廖魯言。」
「真的?」我吃驚地睜大眼,「哎呀,那總理可要小心點。」
總理能喝酒。國務院能喝酒的不少。張彥、喬冠華他們都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每逢有喜慶日子,常站起來就坐不回去,互相碰杯,敬酒勸酒,興緻極高。常有喝醉的時候喝醉的人;醉后話多,出過不少洋相。
總理最喜歡和陳毅、喬冠華一道喝,有這兩個人,氣氛就熱烈,就愉快。這兩個人放得開,但是不粗俗;酒興大發也不會講出低級趣味,必是山南海北,天地文章;詩詞歌賦,妙語如珠。
所以,總理喝酒喜歡問兩句話:「陳老總來不來?」或吩咐:「叫喬老爺來參加。」
總理與陳毅私交甚深,自不必言。喬冠華是總理一手培養起來的外交家,一直深得總理喜愛。我曾想過其中的原因。比如喬冠華不拘束,性格坦蕩活潑,他敢在總理面前出洋相,但分寸把握的好,決不傷大雅,這是可以給總理帶來很大愉快的。畢竟總理也願意過上一般人際交往的生活,但多數幹部對總理都是畢恭畢敬,禮貌周全,拘束了自己也就拘束了總理。
「喬老爺」一出場就敢出洋相。總理訪問非洲,獲得很大成功。返回北京前,在西北14號機場休息一晚上,準備第二天返京接受黨政領導和各界群眾的隆重歡迎。喬冠華接不住那活躍性子,跟大家策劃鼓動一番,第二天一早就帶大家提前來到機場,按高矮次序分幾排站好隊,忍住笑在那裡等總理的車到。
總理的車駛來了,司機不明白怎麼回事,就減慢速度,緩緩向隊列前滑過。於是,喬冠華像個中學生領隊似地跨前一步,斜側半面帶領大家呼起口號。那動作是模仿歡迎群眾,又露幾分誇張的滑稽:
「熱烈歡迎周總理!」
「歡迎周總理訪問非洲勝利歸來!」
喬冠華的洋相,逗得周恩來在車裡就噗嗤一聲,感嘆著搖搖頭,那眼神彷彿是憶起了學生時的生活,憶起了青年時的活躍、嬉戲、自由自在。
車停下來。周恩來再次感慨萬千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才鑽出車門,一邊朝大家走,一邊忍俊不止地樂,指點著喬冠華說:「你這個喬老爺呀,總有出不完的洋相!」
在一片歡笑聲中,喬冠華不失時機地指揮記者:「來來,給總理和大家合個影。」
於是,歡呼聲更高,是真正的皆大歡喜。
在我的印象中,只要周恩來、陳毅、喬冠華3個人到了一起,准喝得厲害。你敬他,他攻我,我勸你,各有一套辦法。酒桌上的其他人被他們一帶動,再拘束的人也會放開了,氣氛准好。何況,總理、陳毅、喬冠華3個人都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有鬧酒的「物質基礎」。
不過,真論酒量,還數不到一斤量的陳毅和喬冠華。首長里很有一些「大喝」。比如地方幹部中,有名的是「南京四大喝」。這「四大喝」中又以許世友聲名最高。從某種意義上講,喝酒主要不是能喝不能喝,而是敢喝不敢喝。會喝的都伯敢喝的,敢喝就是敢玩命。許世友一生傳奇,7次參加敢死隊,9次負重傷,那股二杆子勁若是上來,玩命跟你拼起來,後果足堪憂,所以沒人敢攖其鋒銳。
國務院這邊要講「大喝」,廖魯言可以說最負盛名。據說一次散席,桌上剩半瓶汾酒,他拿起來灌汽水一樣喝掉了,淡淡說一句:「別浪費了。」
可是,就這位國務院最能喝的部長,競被一個文秀洒脫的水靜給灌醉了。看來國務院的最高領導現在是要向她討回這個「公道」。
「水靜,我遲到了。」總理笑著點頭致歉。
迎出門口的水靜也帶著歉意說:「總理,真對不起呢,小平、富春他們等你很久,後來聽說主席找你,知道一下來不了,他們就先吃了……」
「這就對了嘛,不要等。」總理反而輕鬆一些,他就是擔心叫其他客人久等。
「他們吃完就走了,尚奎也陪他們去了。」水靜仍然歉意難消:「尚奎叫我在家等你,他再三關照,說總理重諾守信,說了就一定會來,不管多晚。」
「我答應了的就會來的。」總理隨水靜進了餐廳。
記得那次吃飯時間不長,不到一小時總理就出來了,說去跳舞。我聞到了酒味,不放心問:「水靜很能喝?」
「嗯,」總理點點頭,「名不虛傳。」
我問水靜是否能喝,是為了測測總理喝了多少,以便把握是否適合跳舞?總理只說「名不虛傳」,沒講喝多少。見他步履穩健,還像平時一樣輕快似陣風,我就放下心,沒再多問。30年後看到水靜寫的文章,才知道那天總理喝了整一斤茅台酒。
據水靜著文回憶,那天總理坐下就問:「還有剩菜嗎?」
「剩菜怎麼行呢,」水靜說,「總理,我給你留了菜。」
「那就不客氣了,」總理把手放在餐桌上,「我就吃吧。」
水靜回憶說,是她親自為總理收拾桌面,擺上飯菜。都是江西特色,總體上是以尚奎同志的家鄉興國縣的「四星望月」為主,這個雅稱還是主席在興國搞調查時給取的哩。
那個「月」是米粉蒸肉,那四顆「星」是四碟小菜,無非辣椒、青菜、豆腐之類。
總理沒有動筷子就問:「有茅台嗎,水靜?」
「有。」水靜取來一瓶茅台。
「還有嗎?」周恩來含笑揚揚下頦,「有就再拿一瓶來。」
「有。」水靜忙再拿出一瓶,怔怔地望住總理,不明所以。
「好了,水靜。」周恩來指指桌邊,「來,你也吃一點。」
「總理,我剛吃過了……」
「吃過了就隨便吃一點么。」總理繼續指點桌邊。
水靜忽有所悟。既然是請客,哪有讓客人獨酌獨飲的道理?咳,起碼的禮節都忘了。
尚奎不在家,作為女主人理應作陪。於是,水靜忙招呼服務人員再取一套餐具,坐在桌邊。
總理將一瓶茅台推向水靜,平常口氣平淡聲調:「聽說你會喝酒,今天我們倆一人一瓶,怎麼樣?」
這才是常里識英奇,淡中見豪俠,水靜忙不迭擺手:「哎呀,總理,我哪能喝這麼多呀?」
「喝吧喝吧。」總理心中有數,知道豪飲的人說謙虛話只是隨口而不會隨性,「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總理吃一口粉蒸肉,說:「在中央蘇區時,常吃到這種菜,其中以興國的最具特色。」說著嚼著,已然斟滿一杯酒,對水靜一舉:「感謝你和尚奎為我準備了如此佳看,干!」
會喝的人客氣只是嘴頭上,見總理斟酒水靜也為自己斟滿杯。隨著總理一聲「干!」
總理一飲而盡,落杯時,水靜緊隨著舉杯,一飲而盡。
總理如此豪爽,水靜自然不會再有絲毫拘束,馬上斟滿第二杯,舉起說:「都是些土產,總理太客氣了。這一杯我感謝總理的光臨。」
水靜仰面乾杯,落杯時見總理微微一笑,也痛快乾脆地將杯中酒一干見底。
總理夾一口菜,邊嚼邊又斟滿酒:「這次又在廬山開會,江西是東道主,尚奎和你都很辛苦。」說著,酒杯已經又舉起來:「這一杯是為你們優質接待工作道謝的。」
總理稍稍一仰脖子,轉瞬間酒杯又空。水靜不加停頓地緊隨乾杯,並且不慌不忙地斟酒回敬:「總理到江西,對我們的工作給予了許多指導和幫助,應該我們感謝總理。」
水靜一飲而盡,總理也一飲而盡。
總理吃一口菜,又斟滿酒:「這一杯,我代表小超大姐敬你。」
總理一直稱鄧穎超為「小超」。水靜略略一怔,馬上明白過來,酒里有了大姐的情誼,當然喝得痛快。而且,這一杯下去,更需要回敬:
「總理,我也代表尚奎同志敬你一杯。」說著,水靜又幹了杯。總理當然也跟著痛快乾杯。
敬酒的話題很多,回敬的話題自然一樣多,話趕話連續不斷,一陣工夫兩瓶茅台全空了。
「還有酒嗎?」水靜回憶當時情景,感覺總理酒興正酣,「你還能喝嗎?」
「酒是有的,不過我不能喝了。」水靜解釋,「我不嗜酒,今天喝得太多了。」
「如果你不喝,我也不喝了,吃點飯吧。」總理並不勉強,因為水靜已經陪過小平、富春等同志,當然是喝過酒的了,這樣喝下去水靜就吃虧了。總理感慨道:「不過,我今天算是知道你的酒量了。」
「什麼酒量呀?」水靜不明白總理試她酒量的原因。
「我在北京就聽說楊尚奎的夫人很能喝酒,」總理笑著透露了這次試她酒量的原因:
「你把我們的農業部長廖魯言都灌醉了。對不對?」
「哎呀,總理,那可不能怪我。」水靜大概明白了總理跟她喝酒的原因,這是「欺侮」了國務院的部長,總理「討公道」來了。她笑著說:「不是我主動找他喝酒的呀。」
「廖魯言同志是部長中最能喝酒的一個,竟然敗在你的手下,說明你很不簡單。」
總理哈哈笑出聲,說:「今天我就是來試一試,這一試,果然名不虛傳。一個女同志,一次能喝這麼多酒,確實不多見哪。」
「真的,總理,我平時是不喝酒的。」水靜赧額解釋說,「剛才是總理讓我喝,才不知不覺地喝了這麼多。我已經醉了。」
「醉人不說醉,說醉的其實沒醉。你沒有醉,我看得出來。」總理放下飯碗,興緻勃勃提議:「舞會還沒有散,跳舞去吧?」
「總理你先走一步吧。」水靜摸摸額頭,「我真有點頭暈呢,休息一下再去,」
總理從來不做勉為其難的事,笑笑說:「那好吧,我就先走了。」
就這樣,水靜送總理出來了。
就這樣,總理對我評價水靜:「名不虛傳。」
由於雙方都沒多少酒意,剛起興便結束了,仍然說不出到底能喝多少?按照總理喝酒的階段,我們稱為3個「高原現象」。
第一個高原現象是「自然風光」,從外表看不出是喝了酒。比如總理常舉行家宴,宴請中外賓客及我們工作人員。有鄧大姐在,他不多喝,與大家喝差不多酒。大家喝好了,他基本不逞酒意。又比如感冒之類小病,他基本不大吃藥。好幾次都是喊我:「何秘書,搞點酒來。」我也有了經驗,逢這時就幫他拿一瓶茅台,準備一個酒杯。總理喜歡用花生米作下酒菜,抓一把花生米放碟子里或桌子上墊張紙,斟一杯酒,邊飲酒,邊吃花生米,邊繼續批閱文件。有時還把腳泡在熱水中。三杯酒下肚,鼻子上微微有汗了,就倒頭好好睡一覺。他睡眠太少,這幾小時的好覺對他來說,又配了茅台酒和熱水泡腳,就實在是一劑最好的良藥。一覺醒來,感冒癥狀全消,重新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社會上每年都要流行幾次感冒,這種流行性感冒難免被我們工作人員傳入中南海,但是很少因此傳上周總理,即便偶染,他喝點酒睡個好覺就抵抗過去。基本不曾影響工作。癥狀輕時,甚至不用喝酒,在嘴裡抿點茅台就行。好幾次他被傳染了,鼻子不通,連打噴嚏,就對身邊衛士說:「唉,不行了,今天不行了。來點兒,給我來一點兒。」衛士都明白,給他一小杯茅台,他抿在嘴裡,抿一會兒鼻子就通了。夏天患了熱感冒,逢上宴會有冰淇淋,他總是在冰淇淋上澆點茅台,吃過就好。有熱傷風就治熱傷風,沒有也能預防。
不少同志跟他學,冰淇淋的味道也變好吃了。紅軍長征時,就把茅台酒當成包治百病的靈藥,直到進了中南海,總理還保持了這種戰爭年代缺醫少葯時養成的習慣。關於茅台酒治病的故事,總理對斯諾對尼克松都曾講過。
第二個高原現象就是進入興奮狀態。這一「高原現象」延續很久很廣,主要表現就是兩目有神,容光煥發,思維敏捷,話多、話題廣;上下5千年,縱橫10萬里,情緒在極峰上明光閃爍。就這個階段不好把握,半斤也是興奮,2斤也是興奮;多數時間就在這種興奮愉快的氣氛中結束了,偶爾多那麼一杯兩杯,也許就會「飛躍」,進入第三階段。那就糟了。或嘔吐,或醉倒,也就是結束了第二個高原現象,進入第三個高原現象。
這個現象非有一兩天的沉睡休息是不能完全擺脫的。當然,這種現象極少出現,後面還要談及。
總理喝酒在興奮愉快的狀態下結束,能夠明確說出量的是與許世友將軍的一次賭酒。
許世友這位傳奇式的將領,把喝酒作為看人老實不老實,豪爽不豪爽的重要標誌之一。特別是盛年時,桌子中間放個大空碗,叫做滴酒罰一碗。他身後立一名衛兵。叫做監酒,不但監視誰耍滑,而且具體執行罰酒任務,和許司令同樣級別的上將,衛兵也敢動手得罪,叫做「各為其主」。
一些吃過苦頭,被強迫吃罰酒的將軍免不了說出去,免不了有人向總理告狀訴苦。
周恩來善於處理各種最複雜的矛盾,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比如許世友,除了毛主席,等閑人說了話他不會老實聽;他性烈如火,連全軍敬畏的彭老總都說要讓他三分。
對於這樣的同志,單純批評不解決問題,勸說效果也不大,說輕說重也不好把握。但是,總理心裡有數,這種有著特殊經歷的義氣深重的人,一旦心服,他會說到做到。
於是,當許世友到北京時,周恩來向這位嗜酒的司令員發起了「進攻」。
「許司令哪,晚上沒事我請你喝酒。」周恩來親切邀請。
「沒事,我沒事。」許世友兩眼大放光彩。他本來就崇敬周恩來,本來就喜歡結交酒友,並且也久聞總理善飲;如今聽說邀請,真有些「受寵若驚」,搓著兩隻大手不知該怎樣回報總理,終於冒出一句:「下次我想法給總理打只豹子!」
晚上,許世友滿心激動地如約赴宴,總理已經迎在小餐廳門口,拉住他的手說:
「許司令,今天我們是小範圍宴請,盡可隨便。」
真是小範圍。入席一看,只有周總理和他,再無第3人。要說有第3人,那就是上菜的服務員。上來四盤菜就站到一邊不動了。
早就聽說總理招待客人是四菜一湯,果然不差。許世友不無遺憾:「總理,你到南京我請你吃野味,都是我打的。」
總理笑著點頭,他相信,並且早有耳聞。
「許司令,喝什麼酒?」
「總理定。」
「聽說你喜歡茅台,我也喜歡茅台……」
「就喝茅台。」
周恩來朝服務員吩咐:「上茅台。」他望住許世友問:「聽說南京有四大喝,哪幾個呀?」
「王平、江渭清、聶鳳智和我。」
「我聽說你是排第一的,你們4個到底誰酒量大些?」
許世友憨然一笑:「算我大吧。」
「南京你行,在山東你不行吧?」
「怎麼不行?」許世友這一生,怕人激,怕人說不行,謙虛話一句也沒有了:「我打遍山東無敵手。」
「你是說打仗吧?」
「打仗打贏了,打進濟南府,喝酒也沒輸過。」
「打仗我信,喝酒我不信。武松18碗酒,山東人豪飲。」
「總理你別不信,」許世友起急了,「喝酒我從來沒遇過對手。」
服務員已經上來酒。周恩來不等服務員斟酒,用手接來酒瓶放桌上,用懷疑的眼神望住許世友笑:「許司令是老實人,我聽人說,就是喝酒不老實,喜歡吹牛。」
「啊,總理,這是誰說的?媽了個×的我找他……」
周恩來連連作手勢,把「一激一跳」的許世友穩住,笑得平靜,說得平靜:「現在你去哪兒找啊?這樣吧,我們兩個人喝,看看許司令能不能比我多喝……」
「總理,這,這怎麼行?」
「連我都喝不過?」
「我怎麼喝不過?」許世友著急又為難,「我怎麼能跟總理賭酒呢,總理不信,另找個能喝的來……」
「喝酒不論官大小,只論酒量大小。世友同志,你要是喝不過我,那就是吹牛。」
「我要是喝不過總理,我、我……」許世友真被激起來了,腦袋晃動著朝前傾,像要在桌上尋找什麼,終於找來一句話:「我給總理磕三個響頭!」
「這不行,我不會磕頭。」
許世友好象已經贏定了,粲然一笑:「我哪敢叫總理磕頭呀,我只要總理說一句話:
許世友喝酒無敵手,一點不吹牛。」
「好,看你吹牛不吹牛。」周恩來親自給許世友斟酒。
「不要斟酒,」許世友拿過酒瓶,豪氣十足,先聲奪人:「這瓶是我的了,總理你自便。」
周恩來注目許世友,微微一笑,轉向服務員:「怎麼辦?再給我拿一瓶吧。」
一瓶對一瓶,服務員幫忙啟封開蓋。
許世友立起身,像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總理,我敬你,立地三杯。」
他連干三杯,顯示地傾傾空杯,坐下來,竭力顯出毫不在意的樣子。
周恩來一直平穩安靜,好象早忘了賭酒的事,一邊吃花生米,一邊慢斟慢飲,仔細品嘗著酒香,並且不忘聊天。時而問問部隊情況,時而很動感情地回憶往事。
許世友卻時刻不忘賭酒的事,這事對他關係重大,關係到吹牛不吹牛,老實不老實。
他不會慢斟慢飲,歇口氣,干兩杯,再歇歇,再干兩杯,並且總是要在周恩來望著他的時候用大幅度動作來完成。一句話,他不僅是喝酒,更是叫周恩來「看酒」,看看許世友是怎樣一條漢子!
「總理,幹了!」許世友將酒瓶子垂直向下,晃一晃,只晃下一滴酒。杯子垂直傾下,噴噴有聲,杯子乾淨了。他響亮地咂一下嘴,將空瓶空杯放桌上,很文明地輕輕放。
雖然臉全紅了,卻儘力不喘大氣,輕鬆地望住周恩來。
「哦,我落後了。」周恩來拿起自己的酒瓶,朝杯里倒酒。這時,許世友忽然吃驚地睜大了眼:那酒瓶居然也成垂直,流出的酒只剩少半杯,又被周恩來不忙不迫津津有味地一吸而盡。
該不是見鬼了?許世友一臉狐疑。他轟轟烈烈喝乾一瓶,周恩來不顯山不露水,吃著聊著也喝乾一瓶。會不會有假?可是千真萬確是原裝原瓶當場當面啟封開蓋啊,這還假得了?
許世友像面對大海,突然感到深淺莫測,信心動搖了。
「許司令,用你們練武人的話,咱們點到為止,好不好?」周恩來才是真正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不行,總理,喝一半怎麼算好?」瞬間,許世友的酒勁湧上來了,豪興大發地朝服務員嚷嚷:「去,再拿兩瓶茅台。」
總理同水靜喝酒時,總理要第二瓶,水靜恰到好處地叫停;總理同許世友喝酒,總理想恰到好處叫停,許世友卻決不是水靜,興緻一起就收不住了。
「我看點到為止吧?」周恩來再勸。
「不行,總理請客不叫喝好可不行。」許世友解開衣扣,「大幹一場」地朝服務員喊一嗓子:「拿酒去!」
服務員朝周恩來望。周恩來略一沉吟,大概是估量一下酒量,他辦事歷來謹慎,終於點點頭:「那好,再拿兩瓶。」
服務員又上來兩瓶茅台。
「許司令,你拿一瓶。」周恩來慢條斯理嚼花生米。許世友臉上曾經閃過的一絲狐疑躲不過他。
許世友自己開瓶,嗅一嗅,狐疑盡消,多幾分尷尬,好象已經敗了一場似地。喝酒還計較著怕吃虧,總理可根本沒在意別人是不是耍滑。
「都一樣,我隨便。」許世友勉強作出不在意的樣子,拿過一瓶朝杯里倒。
周恩來仍然是邊吃邊聊,慢斟慢飲不停杯。
許世友仍然是干兩杯,歇歇氣,再干兩杯。
總理本來是最喜歡痛快乾杯的,他參加的大場合多,客人紛紛敬酒,他也頻頻乾杯。
這一次改變了習慣,不停地有節奏地喝下去,酒興起來了也控制著不像以往那麼連續猛干,始終保持著節奏,始終保持著從容。
喝酒喝氣氛,氣氛越好喝得越多。這是一次特殊的氣氛,周思來不像以往那麼熱烈洒脫,話多笑多,許世友也不像平時那麼豪放喧鬧,但他們顯然比平時都表現出有酒量。
平時喝一瓶茅台,總理會表現出幾分酒意,這一次怪了,始終不像有酒意。許世友平時喝一瓶也會酒意大發,今天也十分節制不要失態,只是每次乾杯之後歇的工夫不斷延長,嘴角有時禁不住抽搐幾下。
兩個小時后,許世友終於幹掉第二瓶。他不再喊酒,只是搖晃著身子看周恩來。周恩來不說什麼,將酒瓶朝酒杯垂直起來——那瓶子早空了。
「服務員同志,再拿兩瓶來。」周恩來聲音像往常一樣柔和、禮貌,「看樣子許司令還能喝。」
許世友笑笑,笑得艱難,笑得僵硬,好象臉上的肌肉麻木了。他的眼皮耷拉下來又竭力掀上去,又耷拉下來又勉強掀上去,目光茫然朦朧。
服務員第三次上來兩瓶茅台,抿著嘴忍笑不住,看看周恩來又看看許世友。
這次是周思來動手開瓶。
「許司令,你要哪瓶?」他柔和地問。
沒有回答。許世友點點頭,大概想說「隨便。」但他那粗壯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仰靠著椅子往下滑,往下溜。他想坐起來,可心有餘力不足,不掙扎還好,一掙扎滑落更快,一下子滑到了桌子底下。
周恩來似乎勝了,那種酒意便一下子湧上來,用豪邁興奮的動作嘩嘩地斟滿一杯酒。
直到酒溢出杯沿,才停下來,舉起杯,身體也隨著站立起來,說:「許司令,起來,站起來。當兵的,活著干,死了算,砍掉腦袋不過碗大個疤。英雄喝酒,狗熊喝水,我請你喝酒你連面子也不給?太不仗義了吧……」說著,一口乾掉杯中酒。
這些話語都是許世友以往勸酒的常用語,今天被周恩來一一搬出。可許世友卻無法「英雄」、「仗義」、「給面子」了。他粗粗地噴口酒氣,說:「輸了!我,我給總理磕——頭!」
周恩來一把扶住許世友。他也喝到了極限,站立不是很穩,卻以極大的毅力保持著清醒。
「總理,我,我許世友,服了。今後,你,你指向哪裡.我,我就打向哪裡……」
「又胡說。毛主席指向哪裡,我們就打向哪裡。」
「對,對對。」許世友大事上還沒糊塗,望著總理重新說:「總理,叫,叫我死,我,就不活。我聽總理的:」
「那麼我告訴你,喝酒不能強人所難。桌子上不能放空碗,身後也不能站個監酒的。
同志朋友間高興了,高興了,一起喝點酒,本,本來是好事么,你強人所難不是傷和氣嗎?」
「我,我聽總理的。」
「人酒量有大有小,不要自己能喝就認定別人也能喝。不比當年了,人過50歲,身體素質下降,再那麼亂喝要鬧出事呢。你也一樣,以後喝酒不許超過6杯,半斤。」
「我,我自己喝,不,超過半斤。」
後來,周恩來對許世友的孩子們也交待過,讓他們監督勸說父親,喝酒不要超過杯。許世友基本作到了。偶爾逢了熱鬧場合,多喝幾杯也不忘解釋:「總理叫我自己喝不要超過6杯,今天是大家一起喝,多喝兩杯就多喝兩杯,不是我自己喝嘛……」
但是,他文明而有所節制了,很少再喝醉,也不再強人所難,搞什麼監酒罰酒。
對於中國人來講,像茅台這樣的烈性白酒,一次喝兩瓶而不醉倒的,恐怕找不出幾個。周思來確實「海量」,超過常人。
然而,喝醉的往往是會喝能喝的。周恩來這樣驚人的酒量,偶爾也有喝醉的時候。
不過,他再醉也不會有傷大雅,始終保持著他那與生俱來的翩翩風度。我見過醉后哭鬧,甚至洋相百出的人。周恩來從不會這樣,他是文明和禮貌的化身。當然,這與他喝酒的習慣不無關係。
周恩來是心情越好越近酒,心情越糟越遠酒。幾十年相隨,我從沒見他喝過一次悶酒,絕對不幹「以酒解愁」的傻事。他說心情不好時喝酒,誤國誤民糟蹋自己。他也不允許我們這些身邊人喝悶酒,勸說我們心情不好時千萬不要沾酒。
總理辦公室有位年齡較大的秘書,沒找到對象,有點「困難戶」了,就以酒解愁;晚上沒地方去,有時拉我們陪他喝酒。我們正是能鬧的年紀。前幾天跟總理去了趟頤和園,總理問衛士長成元功找到對象沒有?我還打趣他,做了一首打油詩:「小成二十五,衣服沒人補;要想找人補,還得二十五。」當時逗得總理和鄧大姐哈哈大笑。陪這位大齡秘書喝酒,我們自然也少不了鬧,逗逗悶子大家尋開心。一天夜裡他又拉我們幾個喝酒,喝多了些,醉意上來,話多起來,聲也高了,用現在的話講就是胡侃,半是玩笑半是勸慰:
「咳,不結婚未必是壞事,結了婚也未必是好事,各有各的難處,犯不著發愁。」
「也真怪了,咱們×秘書要樣有樣,要才有才,那些女人真是有眼無珠呢;滿大街看著都是女人,這些女人怎麼就楞沒看見咱們老×呢。」
「你別說,還止不定有多少女人也在那兒罵男人呢,滿大街看著都是男人,就沒有男人找她談對象呢,哈哈……」
那時,我們的辦公室與總理的辦公室也就一板之隔,正逗著侃著,門開了。大家陡然一靜,是總理進來了。
「小聲點。」總理說著,目光在桌上掃過,又依次望望我們的面孔,眉毛皺了皺:
「喝不少了。」
大家都有些尷尬。雖然是星期六,但是總理正辦公,我們也不能算假日。
總理走進來,望住尚未結婚的秘書:「心情煩悶不要喝酒,酒是高興時候喝的。找對象不要急么,江山都能打下來,對象還怕找不到?」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也輕鬆許多。本來么,不信找對象還比打江山難?
總理又認真望望大家:「人家沒找到對象,年齡也不小了,這裡有許多客觀原因,一直打仗么,現在進城不久,工作又忙,大家既然都是同志,就該理解和體諒他,給他一些切實的幫助,不要光陪著喝悶酒,信口亂開玩笑,這不是真正的關心。」總理說著,拍拍那位「困難戶」的肩膀:「要有信心有勇氣,既要積極又要慎重,等你結婚的時候,大家再開懷暢飲。」
換一種場合總理的態度就不同了。那也是50年代的一個晚上,三天三夜沒合眼的周總理,在早晨6點終於改定了政府工作報告。他放下筆,起身圍繞辦公桌活動著,情緒好極了,大聲說:「嗨,肚子提意見了,讓廚師準備幾個菜,把茅台酒拿出來,咱們好好吃一頓!」
那天早晨,幾位陪總理加班的秘書又陪總理吃飯喝了酒。在我們秘書之中,韋明是愛喝酒也最能喝的一個,平時出去參加招待會,總理常提醒他少喝,怕他喝多了誤事。
這次不然,總理舉起酒杯,兩眼閃閃發亮地望住韋明說:「韋明,今天你就放開喝吧!」
高興頭上不容易醉。這次大家喝得痛快盡興.但誰也沒醉。總理吃過早飯,在三天三夜沒合眼之後,終於睡了4小時。下午便參加人代會,宣讀了政府工作報告。
總理就是這樣,只有高興的時候才喝酒。我所知道的他的3次嘴酒,都是發生在他高興愉快,心境極明朗,情緒極佳的狀態下。這種時候喝醉了,不會像心情不好時喝醉那樣出大洋相。
我所知道的周恩來第一次喝醉酒,是在他與鄧穎超結婚的大喜日子裡。那一次我當然不可能親眼見,鄧大姐曾說起這件事,笑著搖搖頭感嘆:「從那天起,我才知道總理能喝酒,也就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反對他喝酒。可是沒辦法,幾十年了,也由於工作的關係。他的酒一直沒少喝……」
那是1925年的8月初,周恩來與鄧穎超結婚,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廢除了一切舊習俗,只有幾個親密同志一道喝了酒。氣氛熱烈,周恩來情緒極好,對於敬酒,來者不拒。
據說胡志明也參加了、喝了不少。最後喝了多少誰也說不清,反正是喝醉了。有人一醉就癱,就蔫,周恩來是另一種類型,醉了也精神,吐過之後仍然情緒高漲,談興甚至更濃。
那天晚上,蔡暢大姐在場,看到天已很晚,又是新婚之夜,就要告辭。周恩來攔住,死活不叫走。蔡大姐看他醉得厲害,說也沒用,只好留下來陪著鄧穎超,同周恩來一道侃天論地。正是大革命風起雲湧之際,革命青年壯懷激烈之時;從五四運動談到廣東的革命形勢,從法國的勤工儉學,談到俄國的十月革命,談到高興處,周恩來兩眼朦朧,像遙望著逝去的歲月,動情地說:「我從日本回到天津,有次集會,最先站出來講話的,是一個兩隻大眼睛很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周恩來停頓一下,目光明確地一閃,簡捷地補上一句:「這就是小超。」
蔡大姐笑了:「看來這雙眼睛給恩來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鄧穎超說:「他那時激烈得很,抱定獨身主義呢。」
蔡暢續一杯濃菜水叫周恩來喝。周恩來神思悠悠地回憶著說:「當時我們不少學生相約,不戀受,不結婚,把全部身心投入改造中國社會的鬥爭中去,避免受拖累或給後人添麻煩……旅歐時,我才考慮,革命者找個一輩子從事革命的伴侶,這不是更好嗎?」
周恩來新婚之夜醉酒,正符合他高興時喜歡喝點的特點。越高興越近酒,他確實太高興了。他是1919年4月由日本回天津,隨即投入五四運動。那時周恩來21歲,鄧穎超過15歲。他們一起開會、辦刊物、組織「覺悟社」,接觸雖多,卻還談不到戀愛這一層,在周恩來眼中,鄧穎超還不過是個「小妹妹」,有時稱她「小超」,才15歲么。
周思來1920年11月赴法國勤工儉學,與鄧穎超保持著通信關係,通信內容全是探討「中華雄飛」之路。那時也還不存在戀愛。何況年輕的周恩來在法國有了一個女朋友,關係很不錯的。
年,周思來對他的侄女周秉德講過,他在旅歐初期,曾經有一個比較接近的朋友,是個美麗的姑娘,對革命也很同情。然而,「當我決定獻身革命時,我就覺得,作為革命的終身伴侶,她不合適」。就是說,對革命僅僅是同情還不夠,必須是「能一輩子從事革命」,能經受得了「革命的艱難險阻和驚濤駭浪」才好成為終生伴侶。
周恩來說:「這樣,我就選擇了你們的七媽(即鄧穎超)。接著和她通起信來,我們是在通信中確定關係的。」
周恩來說的這個「通起信來」,是指1923年給鄧穎超的一次來信,在這封信中,他首次向鄧穎超表露了愛慕之情。第一次表露不免含蓄,何況鄧穎超也知道周恩來在法國曾有一個女友,所以沒作任何錶示。
鄧穎超無表示,周恩來便接二連三來信,一次比一次談得明確,並且請鄧穎超作明確答覆。鄧穎超是獨生女,她的答覆是:這樁大事要和媽媽商量。而媽媽的態度是:
「別著急,等他回來以後我看看再說。你們倆人現在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國內,著什麼急呀?」
於是,事情拖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里,周恩來頻頻來信,雖然是談國家、民族之命運,論人民大眾之疾苦,但每信不忘催問鄧穎超本人對這個戀愛問題的態度。李維漢從法國回來時,周恩來還托他給鄧穎超帶來一封「情書」。於是,鄧穎超被感動了,回了一封懇切的信,對周恩來的求愛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他們的戀愛關係就這樣在通信中確定了。
周恩來1924年歸國,到1925年黨組織把鄧穎超由天津調廣州,他們已經有五年未見面。現在見面了,結婚了,周恩來的高興喜悅之情自不必言;高興而喝多了,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過,新婚之夜大醉,又不讓蔡大姐走,這不能不算失態。在這點上,鄧穎超同周恩來有點矛盾是正常的、像普通人的家庭一樣,當丈夫好酒時,妻子難免要有意見,在以後共同生活的幾十年中,鄧穎超一直反對周恩來喝酒,並且為酒繼續產生過一些矛盾。
作妻子的都怕丈夫喝酒誤事又傷身。
喝酒,特別是喝大酒,確實容易傷身。我們一些同志聊天,就有人掰著指頭總結過不是規律的規律:喝大酒比抽煙多還要傷身。
從毛主席開始,他數了許多在世不在世的中央領導同志,都是抽煙很厲害但不嗜酒,這些領導同志沒有誰是患癌症;從周總理開始,他數了陳毅、喬冠華等外事活動多,喝酒場合多,以及許世友等嗜酒的領導同志,雖然不抽煙,但或早或晚都發生了癌症……當然,這只是下過閑聊天,並沒什麼真正的科學考究。
周總理的第二次醉酒,我是親眼見了。那是1954年4月,出席日內瓦世界和平會議之前,在莫斯科發生的。
日內瓦會議是新中國成立后,我國政府代表團第一次參加的國際會議。前後4個月的時間,總理奔波於世界各地,他所付出的心血和完成的工作量是沒有任何一人所能比的。蘇、美、英、法及其他與會國,都沒有任何一人能比。這是早已為歷史所承認了的,也是被大量回憶文章所書寫過,證實過的。我這裡不重複,只談—件小軼事。
出發前,鄧大姐不無擔心地囑咐我要多關心、照顧總理的身體。當時,總理勞累過度,剛流過幾次鼻血,身體狀況不大好。大姐特意關照,要提醒總理少喝酒。
大姐的擔心是有原因的。蘇聯人本來就善飲,過去打交道的經驗,幾乎個個都是「酒桶」。這些寒冷地帶的人腸子里那種化解酒精的酶要比我們生活在溫帶的黃種人多很多,喝起酒來磣人。65度的汾酒也敢拿大茶缸子一口氣地灌,連醫藥酒精他們也敢喝,兌點水就咕吟咕吟灌幾口。他們要是上了宴會,幾杯酒下肚之後,便高門大嗓地完全「解放」了,不喝個東倒西歪不結束。總理雖然酒量大,畢竟是咱們黃種人,從生理上說就不能跟寒冷地帶的白種人比。這就像現在的百米賽跑一樣,黑種人的生理特徵,他們的細胞結構就決定了他們的爆發力適合跑百米,不適合游泳。所以,跑道上活躍的儘是「黑旋風」,游泳池的泳道上,就難以發現黑影子,滿眼都是「浪里白條」。
黃種人喝酒,在生理上就弱於寒帶的白種人,何況總理的肝又不好,長征時患肝膿腫,高燒昏迷多天,若不是從60裡外的雪山取來冰塊冷敷,性命都差點不保。解酒主要靠肝臟,總理在這方面又處於不利地位,更何況總理去莫斯科,是在人家的地盤上,難免要碰上人家「人多勢眾」,喝起酒來以寡敵眾,這形勢就尤其不妙了。
從給總理當副官時起,總理平時的喝酒場合就是由我來管。建國后,出於對總理身體的愛護,又考慮喝酒容易誤事,我就跟總理提過建議:以水代酒。這個建議總理是同意的,他也時常警惕離酒遠點。
中南海服務科的老服務員都懂以水代酒,紅茶水代紅葡萄酒,白水代白酒,那時都是土辦法:把茶水或白水灌在相應的酒瓶子里,藏在低垂的帘布後面,服務員手上帶個酒托子,一次可以卡住兩瓶或四瓶酒,總之同樣的酒要卡兩個瓶子,給「自己人」一定要倒水不倒酒,給外人必須倒酒不倒水。那是反覆訓練過的,從沒出過差錯,動作一樣,不同對象從不同的瓶子里往外流水或流酒。為此,在我們作東請客時,確實使蘇聯及其他國家的「酒桶」們為總理的「酒量」驚訝不已,佩服黃種人也有這樣出類拔萃的壓倒白種人的「海量」。
然而,在家可以用這個辦法,出去作客可就行不通了。總理1月1日到莫斯科,為日內瓦會議作準備,同蘇聯協商有關事項,統一會議上的步調。經過會談,雙方達成一致看法后,由蘇聯同志草擬具體方案,由總理回國向中央彙報協商情況。臨行前的晚上,為慶祝會談勝利結束,蘇聯以赫魯曉夫的名義設宴招待周恩來總理。
那天一上宴會我就知道不妙。我不懂俄語,翻譯是老資格的師哲同志,聽他們嘟嚕嘟嚕講話,看到那些聞到酒精味就興奮的蘇聯領導人,我一陣陣起急。尤其赫魯曉夫,入席時就不停地轉動腕子上的手錶帶,捋下來放桌上,隨即又拿起來戴回手腕上,完全是一種躍躍欲試,準備大喝一場的架式。我急得原地打轉,想不出對策。
沒法作假,且不說我上不去,就是叫我上去幫助服務,也無法再以水代酒。那還是階級鬥爭正激烈的年代,蘇聯的保安措施十分嚴格。對一切食品、酒水的檢查都非常嚴密,每上一樣東西都是嚴格檢查之後,上來就不許換樣,吃完喝完,撤下為止。中間是不能隨便換動的。
赫魯曉夫起來講話了。話很簡短,幾句便開始敬酒,一敬酒那些蘇聯領導人便都起立舉杯。蘇聯人的熱情豪爽是沒比的。中國人敬酒,一般是誰敬誰喝;蘇聯人不然,赫魯曉夫敬酒,咕咚一口乾杯,那些跟著舉杯的主人,馬林科夫、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布爾加寧等人都實實在在地「咕咚」乾杯,我們的總理便也不能不「咕咚」了。
外交禮節,人家敬了酒,你就不能不回敬。所以總理也得講幾句,也得回敬,眨眼工夫,又響起一片「咕咚」聲。
現在隨著科學發展,人們對酒的危害認識多了,電視上的宴請場面,都是拿著酒杯轉圈,看不到什麼乾杯的場面。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的領導人,文化程度高,都是學校培養出來的,不像那時的領導,都是戰爭培養出來的,艱苦環境里奮鬥出來的,氣質上就不同。那時喝酒也不像現在馬上要在電視上與群眾見面,無須過慮形象。蘇聯當時的領導人都是經歷了「十月革命」和隨之而來的與白匪的艱苦作戰,經歷了殘酷的衛國戰爭,性格上多屬粗獷豪放,在喝酒上也表現很鮮明。民族特色、經歷戰爭環境以及個人性格素質,這三方面一結合,喝起酒來可就驚心動魄了.看不到一個「紳士風度」,蘇聯領導人那種連續不斷、熱烈豪爽的敬酒勸酒,整個給人一種英雄好漢相聚的感覺。
總理參加外事活動的原則是客隨主便,一旦陷於這群「酒桶」之中,那情景便可想而知了。菜還沒怎麼動,酒瓶子就不知空了多少,服務員忙在上酒,不大留意上菜。總理即便想吃菜也不能隨意了,因為周圍隨時都有酒杯舉過來。
我明白,今天是在劫難逃了。記得1952年,總理來談第一個五年計劃,為中國人民最終爭取到156項援建項目后,就曾在這樣的場面中被灌醉,上車后吐了,由蘇方派了醫生護士折騰一夜。這一次……赫魯曉夫又在敬酒,他已經紅了整個臉,鼻子尖上都是汗,嘟嚕嘟嚕說個不停。翻譯講的大致意思是:這次的日內瓦會議將是一次帶有政治意義的國際會議,但對它不必抱有過大的希望,也不要期望它能解決多少問題。
總理神采飛揚,臉上紅光流溢,這說明他已喝到第二個高原現象,反應更敏捷,思路仍然清晰。他幽默地將酒杯上下顛顛,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們是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問題的:中國、朝鮮、越南一起出席這次國際會議,這件事本身就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就是一種勝利。」
赫魯曉夫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頭腦不夠用,聽完翻譯並沒理解這話的深刻含義。美國是不承認中國,不承認朝鮮、越南,但他現在不得不同中國代表團坐在一起討論解決問題,這本身就是一種承認,說明他懂得,沒有中國參加,不與中國直接對話,亞洲是問題就解決不了,世界上的許多問題都不要想獲得解決。
赫魯曉夫有點發痴的樣子,腦袋朝前低伸著,左看右看,尋找什麼東西似的,這是他的一種習慣動作,不像我們的總理,站在那裡永遠風度翩翩。
「這次會議可能根本解決不了什麼問題,」赫魯曉夫一邊扭晃著腦袋左看右看,一邊重複講過的話,「結局是我們難以預料的。」
「現在是美、英、法不得不同我們坐在一起,不得不同我們對活,聽我們闡明對各項問題所持的原則立場和對若干有關問題作出解釋和澄清性的聲明,這本身就是我們的一個勝利。」周恩來進一步解釋。
翻譯講,其他蘇共領導人也幫忙說,赫魯曉夫終於聽懂了,大叫「哈拉少」,激動地向周總理敬酒,乾杯,還抱住周總理,親頰、擁抱、旋轉。這些蘇聯人感情外露,好象不擁抱旋轉就不足以表達內心一般,叫我們中國人看了又受感動又覺得毛病。
周總理沒有馬上乾杯,舉著酒杯進一步說:「這次會議如果能解決某些問題就會有更大的收效。我們是想經過努力,解決一些問題的。」
總理的講話又贏來一片喝采聲,緊接著是更熱烈的敬酒、乾杯、擁抱……總理的臉色已經不再是紅光流溢,悄悄地轉向了蒼白。這不是好兆頭,可是敬酒還沒完,繼馬林科夫和卡岡諾維奇之後,莫洛托夫又向總理舉杯:「這次日內瓦會議,我們倆將並肩戰鬥。為我們的友誼合作,乾杯。」
總理臉色有變,風度卻依舊,點頭微笑,貼近莫洛托夫說:「我們的友誼很久了。
年中國共產黨在莫斯科召開六大,我來參加了。那次我見到了你,你還對我們代表們講了話。你是老大哥,我們要向你們學習。日內瓦,中國參加這樣的國際會議還是第一次,缺少國際鬥爭的知識和經驗,還要繼續向你們學習……來,為我們共同奮鬥乾杯!」
這時,宴會廳已經亂了。那時中蘇友誼,氣氛親密無間,無須更多的注意,主人客人完全融成一體,蘇聯人自己跟自己也互相干杯,多數人都離開了席位,互相轉著敬酒,聊天,各自談著感興趣的話。
總理也離開了席位,在大廳里轉著,同蘇聯領導人碰杯,說著熱情友好的話。可是,他的腳步突然踉蹌了,與馬林科夫、卡岡諾維奇對面站住,欲言又止,身體搖晃幾下,忽然彎下腰,接著便嘔吐了,並且站不住了……馬林科夫和卡岡諾維奇本身也帶了醉意,面對突然發生的這種情況,一下子楞住了,又想扶人又想叫人又發覺手裡的杯子不知該放在什麼地方……張聞天搶上去扶起周恩來,莫洛托夫也趕過來幫忙,他們一左一右扶著周恩來往出走。那些蘇聯領導人,有的也醉意不輕,沒注意發生的事,有的注意到了,卻手足失措不知該干點什麼?
「這是我們的過錯,這是我們的過錯。」莫洛托夫邊走邊喘息著說,「沒有照顧好你,我們很不安,我們感到內疚。」
總理下意識地說著應酬話:「不要緊,喝猛了些,這段時間太累……」
張聞天邊走邊說:「周總理肝臟不太好,長征時得過膿腫,不宜多飲酒,加上這些天疲勞過度,才出現這種情況。」
莫洛托夫不停地道歉,自責:「怪我們,這是我們應當吸取的一次教訓,一切責任都在我們……」
總理吐了幾次,車開回奧斯特洛夫斯卡亞街8號公寓,我們扶總理進入房間,他已經停止嘔吐,但仍然昏昏沉沉。大家忙著沏濃茶,找醫生。濃茶泡好,扶總理坐起些身子,讓他喝了兩口濃茶。我摸著他的手冰涼,額上也是涼冰冰的汗淋淋的,心裡一陣陣著急難過。沒有完成好鄧大姐的囑託,我心裡自責,更埋怨蘇聯的領導同志:這些個酒桶,他們大概天天喝,醉習慣了……扶總理躺好,皇宮醫院的醫生趕到了,據說是位著名的老醫生。他替總理檢查之後,說:「不要緊,沒什麼大事。他的肝臟可能受過虧損,經不起酒精的刺激,再加上疲勞,所以嘔吐。吐了好,這是人身體一種自衛的反應。現在不要打攪他,叫他安靜睡一夜,明天早晨我再來看看。」
醫生留下一點葯便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8點左右,總理睜開了眼,雙后搓搓臉,坐起來。
「總理,你感覺怎麼樣?」我遞過去一杯溫茶水。
總理只喝了一口。第二口沒咽,漱漱嘴吐掉了。傷過酒的胃,不能馬上喝太多水。
「比昨天好多了。」總理下了床,「嗯,還有點頭昏腦脹。」
周恩來輕輕搖晃一下頭,眼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望住師哲,不無擔心地問:「我昨天都說了些什麼?」
師哲說:「講的很好,蘇聯人都說哈拉少。」
「有沒有什麼出格的地方?」
「沒有。」師哲搖搖頭。
「我是說過一些話的,但具體內容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總理竭力回憶著,眉頭皺起,搖搖頭;臉色蒼白,神色憂慮。
「沒有什麼出格的話,談了我們出席這次國際會議的意義,這件事本身就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就是一種勝利。如果能解決某些問題就會有更大的收效。」
「還講了什麼?」
「別的都是一般的應酬話。」師哲想了想,說:「涉及個人的只提到莫洛托夫一人,而且是尊重的話。你說你1928年在中共六大見到了莫洛托夫,他對中共代表們講了話,表示向他學習……我想,給中共代表講話的,你指的大概是斯大林同志,只是錯說成莫洛托夫了。」
「嗯……」總理沉重地吁口粗氣,仍然不放心:「還講了些什麼不妥當的話?要如實告我。」
「沒有!」師哲很肯定,「確實沒有。」
這種場合,師哲是不會遮掩的。因為關係到黨和國家,真有出格的話,必須講出來以便採取補救措施。師哲肯定的態度使再三再四追問的周總理放下一些心。他懊悔地搖搖頭,小聲喃喃道:
「我記得昨天晚上離開了席位,在大廳轉了一陣兒就頭昏腦脹,不清醒了……」
師哲直到這時,才換上勸慰的口氣:「總理,沒事。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因為言語、舉止,表現都很正常,甚至沒看出什麼醉意,否則,早請你退席回寓所了。」
正說著,皇宮醫院那位老醫生又來了。總理迎上去同他握手致謝,已經完全恢復了平日的翩翩風度。醫生替總理檢查后,說:「一切正常,但是還要休息。」
「我是準備今天回國的。」總理說。
「絕不能長途跋涉。」醫生斷然說,「推遲一天走,今天好好休息。」
於是,總理只好留下來多住一天。上午休息,下午參觀,第二天才登機飛回北京。
總理向毛主席、黨中央彙報了莫斯科會談的情況。彙報結束后,又專門向毛澤東作了個別彙報。
「主席,這次我還犯了個錯誤,要向你檢討呢。」
「什麼錯誤?」
「我在宴會上喝多了……」
「比重慶喝得多?」
「吐了。回來的日期也推遲了一天。在這樣的外交場合喝吐了,丟了丑,這是我的錯誤,我向主席,向中央檢討。」
「哈哈,」毛澤東笑出了聲,輕描淡寫地把手一揮,「喝酒的人喝醉了,這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丟醜。要是換成我,我不跟他們對酒,我跟他們比吃辣子,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月21日,周恩來率代表團全體人員抵達莫斯科。這時,他已是精神抖擻,神采飛揚,談笑風生。師哲到機場迎接,握手時,總理對他說:「我跟主席承認了錯誤。主席笑嘻嘻說,這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丟醜。」
師哲也笑了,說:「總理,你就是太認真,多喝了點酒也值得向中央檢討?都像您這樣的話,蘇聯那些酒桶們就別幹事了,三天兩頭向中央作檢討去吧。」
總理搖搖頭,認真說:「你講的不對。那是他們,我們不同。還是要接受教訓。」
總理是接受教訓的,以後在外事活動中,無論什麼樣的環境氣氛,都再不曾喝醉,到一定程度就開始節制,這個程度就是興奮之前。因為一旦喝得興奮起來。再想節制就困難了,會身不由已。
不過,「自家人」喝酒,腦子裡那根弦就不會綳得緊,喝興奮了的時候有,興奮起來免不了會有進一步發展,於是,我又看到一次總理醉酒。
那是1958年的秋天,中國人民志願軍總部官兵在司令員楊勇上將和政委王平上將的率領下撤出朝鮮,凱旋歸來。周恩來總理滿心喜悅,在北京飯店設宴歡迎志願軍總部的同志。那天他很激動,很興奮,剛替他斟好「酒」,他就倒掉了,大聲吩咐:「今天我很高興,要動真格的。給我換酒。」他斟一杯茅台,「揭發」我們說:「你們那個自產的我不喝了,我喝貴州茅台!」
志願軍官兵歡呼鼓掌,為周總理「動真格的」而感榮耀。這樣的場面和氣氛我們還能說什麼?一聲命令,把代酒的水全撤了,實實在在拿上來的全是茅台。
我們理解總理的心情。整個抗美援朝期間,前方是彭德懷抓總,後方是周總理總攬一切事務。我們計算過,每天工作都在16小時以上;稍有大的戰役,便連續幾天不合眼,誰也說不清他費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大軍一過江,彈藥、給養、醫療、交通運輸等等,都是周恩來親自組織生產調運。在軍事上,大的方針、決策由毛主席定,比如出不出兵,比如五次戰役,比如打到漢城部隊回撤不回撤,比如防敵登陸作戰。但具體工作都是總理負責。所有前方來電,都是首先由周總理審閱定奪。軍事參謀郭英會每天都要交給總理一百多份電報,甚至二百多份電報。當時部隊方面,總參謀長是聶榮臻,總後勤部長是楊立三,但戰爭一打起來,我們都發現,所有發往前線的電報一律由周總理親自簽發,並且主要也是由他擬寫。我們曾納悶,聶榮臻是總參謀長,為什麼事無大小全都報請周總理簽發?他一點主都不能作嗎?
郭英會曾向總理建議:「總理,你太忙了,這樣下去吃不消的。有些小事、具體事是否可以叫他們自己解決,叫他們直接處理,不必上報?……」
總理搖頭:「不行。你們不要伯我忙,我能忙過來。」
後來我們才得知,總理對聶榮臻不放手,是因為聶榮臻發的一個電報沒上報,毛主席批評了。總理怕放手再出差錯,所以堅持事無巨細,必要躬親。
對總後勤部長楊立三,總理也始終不肯放手。他與楊立三私人感情很深,長征路上,總理患肝膿腫,差點死掉,楊立三親自給總理抬擔架,一直抬出草地。後來楊立三去世時,總理堅持為楊立三抬棺材。就這樣深的感情,總理也不肯放手。直到楊立三去世后,黃克誠大將接任,總理才放手。他說黃克誠明全局,知大義,辦事穩重,可以放心。
建國之初,中共中央還沒有政治局常委,就是書記處,五大書記大權總欖,毛主席只抓中心問題,具體事務全交總理,總理不但要抓軍事,抓建設,還要抓宣傳輿論工作。
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成為「世界霸王」,必須鼓動全國人民敢同美國鬥爭。當時國內存在的主要思想問題是崇美、恐美、媚美。許多民主黨派都憂心仲仲,向中共中央提問題,集中就是美國那麼強大,打不贏怎麼辦?所以出兵前後總理忙壞了,經常是幾天幾夜不合眼。
西花廳總理辦公室分前院後院,前院接待外賓和民主黨派、民主人士,後院接待黨內軍內負責同志,每天忙完前院忙後院,忙完後院又忙前院。主席說:「你那裡是軸心。」
在我記憶中,當時的政府部長,民主人士占很大比例,都歸總理管,總理每星期都要同他們談話,通報情況,統一思想,合力對敵。李維漢、陸定一、聶榮臻、楊立三,每星期至少同總理開三次會。
緊接著美國人轟炸鐵路,滕代遠和呂正操來總理這兒越來越頻繁,搶修鐵路也要總理親自抓。
那時空軍剛建立,馬上面對了參戰問題。劉亞樓司令員和蘇聯顧問也來得一天比一天勤。
后又爆發細菌戰,問題也是由總理具體抓。從前方弄來的細菌,組織醫務人員分析化驗、專家鑒定,進而在國際上開展宣傳鬥爭,搞了相當長時間,花費總理大量心血和精力。
後來一面打一面談判。我們與金日成有個私下的協議:談判桌上以朝鮮方面為首席,但大政方針由北京作出。李克農駐開城,與北京搞一條熱線。上午談判,下午李克農、喬冠華在開城將談判情況匯總,報到北京,北京在黃昏時已研究完第二天的發言及策略。
當時總理辦公室有位筆杆子叫楊剛,具體執筆寫談判發言稿。她寫完初稿交總理,總理連夜修改之後轉發開城,開城李克農主持,吃透精神,指揮前台進行談判,談判桌上的人基本就是照稿念。《人民日報》發表的關於朝鮮談判的稿子也是由楊剛寫好初稿,然後交總理改定(楊剛在反右鬥爭時自殺了,非常可惜)。談判前後拖了近2年,每天的發言,每天的鬥爭方式方法就是這樣由總理定下來,然後請毛澤東過目審定。那是多少個不眠的日日夜夜啊,總理的工作量可以說比「文化大革命」期間一點不小,只是心情完全不同罷了。
現在,抗美援朝終於勝利結束,志願軍都凱旋而歸,總理怎麼能不高興呢?怎麼能不喝酒呢?又怎麼能勸他不要喝酒呢?
我們心裡明白,這一次總理不但要喝,而且設法不叫他多喝。大凡前線下來的人,剛結束了生死考驗,不會喝酒的人也能變成酒桶,喝半斤白酒不眨眼。何況楊勇、王平本來都是善飲的將領,那酒便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地喝起來,都喝得紅光滿面,神采飛揚。
總理越來越興奮,話也越來越多,這是醉的開始。我們誰也無法干涉,怕破壞了氣氛,只能向志願軍代表們小聲提醒:「喝不少了,該結束了,跳舞吧。」
「好,現在去跳舞。」總理終於接受了我們的建議,揮手招呼大家去跳舞。他已經站不穩,雖然竭力想走出平日的風度,但已力不從心。我上去攙扶:「總理,先休息一會兒再跳吧?」
「沒事,我沒事。」總理興緻很高,揮開我們,步履不穩地下到舞場,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我們不放心,志願軍文工團的一些女戰士也看出總理的醉意,大家追隨在總理身後,一邊看總理跳舞,並且希望自己也能跟總理跳一場,一邊留心總理不要摔倒。
還好,總理連跳兩場舞,雖然不穩,卻堅持著不曾摔倒。他即便醉成那樣,對文工團的女孩子們仍是那麼尊重有禮,保持著高雅的舞蹈動作,曲終時還彬彬有禮地向女戰士點頭致謝,然後走到場邊,坐下來休息。
這一坐下,酒大概湧上來了,他的目光變朦朧,這是超過了神采飛揚,兩目有神的「第二高原現象」,進入第三階段,眼皮漸漸垂下,身體一點一點歪倒,終於躺倒在椅子上。我們早有準備,馬上奔過去,連椅子帶人一道抬進了休息室。
這一次熱烈,誰也沒數總理喝了多少酒,反正出席宴會的所有志願軍代表,都和總理碰過杯。代表們都滿足了,高興了,總理把歡樂送給了大家,自己卻大醉倒下。醫生趕來診療搶救,總理在北京飯店裡睡了一夜才清醒過來。
早晨,總理一睜眼,忽然叫了一聲:「哎呀,報紙怎麼寫的?」他急切地招呼我:
「何秘書,你快去人民日報社,可不要寫的不好。」
總理對新聞特別關心,每天晚上都要等《人民日報》的清樣,有時還要把社長叫去討論,重要文章都要親自改定。這次醉酒,他沒能審定稿件,所以著急。
我取來報紙,總理看過後,鬆口氣說:「可以,寫得很好。」
這次醉酒總理在北京飯店休息了兩天。
這次他寫了檢查,說影響了工作。
這次毛主席沒有笑嘻嘻,而是批評了總理。原因也是影響了工作。
但從我自己的感覺,總理這次大醉合倩合理,完全值得。他這一次醉,沒在我心裡留下任何不好印象,反而使我覺得總理更可親,更可敬,更可愛。他是真正有情有義有最充沛的感情的人。
總理不但善飲茅台,而且善於用茅台開展工作,既能達到目的,還可以取得用其他方法所不能取到的好效果。
比如總理有時用茅台作「賭注」,給我們工作人員留下深刻印象。可以舉這麼個例子:
總理給主席寫了一個有關中蘇簽訂尖端武器協議的報告,毛澤東批了「原則同意」。
晚8點,報告批轉到周恩來手中,周恩來想叫總參作戰部副部長雷英夫看看這個報告,以便吃透精神。可是值班秘書打電話,到處找不到雷英夫,只好向周恩來報告:「總理,找不到人哪。」
總理皺起眉頭問:「你都找了哪些地方?」
「家裡沒人接電話,又問了總機、值班室,還給辦公室打了電話……」
「嗅,是了,」總理忽然作出判斷,「他一定是看戲去了。」
「怎麼可能呢?早不看晚不看……」
「他是看豫劇《大祭樁》去了。」總理說得很肯定,「這樣吧,你估計戲散的時間,再往他家打電話,如果我說的不對,輸你們一瓶茅台酒。」
真能贏總理一瓶茅台酒,那當然是生平一大幸事,星期天還可以一起打牙祭,享受享受,所以大家都憋足勁等著見分曉。晚11點,給雷英夫打電話,果然找到了人。問他幹什麼去了?他說看豫劇《大祭樁》去了。
總理怎麼能末卜先知猜到的呢?我們都驚訝:簡直神了!
總理笑著說:「其實很簡單。你們沒看報嗎?常香玉來京獻藝,今天演出的是《大祭樁》。」
我仍然不解:「這並不能得出雷英夫去看的結論呀。」
「你別忘了雷英夫是河南人,愛聽豫劇。」總理不慌不忙說,「主席稱他是洛陽才子么。」
我還是搖頭:「這隻存在可能性,並不存在必然性。」
「是呀,有了可能性就能進一步作判斷。」總理雙手抱臂,笑眯眯說:「中國婦聯今天不是發票了嗎?小超就得到兩張票。雷英夫的愛人劉革非也在中國婦聯工作,當然也會分到兩張票,票到了洛陽才子手裡還會浪費嗎?可能性就變成了必然性。」
一席話說得我們心服口服。以為到手的茅台又跑了,留下的印象自然深,這印象就是總理對部屬的情況那麼熟悉,無論經歷、家庭還是稟性、嗜好都了如指掌,他又心細,對周圍發生的情況樣樣不放過,善於聯繫起來加以分析、思考和判斷。這一切都給了我們極大的教育。
總理還喜歡以茅台作禮品,贈送黨內外,國內外的戰友和朋友。
記得「文化大革命」時,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曾打來一個電話,非要找總理不可。
總理接了電話。許世友在電話里說:「總理呀,我的家被抄了!」
「嚴重嗎?」總理忙問。
「可惜我的那些酒嘍!」許世友在電話里慘聲叫嚷,「總理呀,一櫥酒全被他們貪污了,這群酒賊,一瓶也沒給我留下……」
總理馬上明白抄家抄得夠嚴重,因為許世友沒什麼財產,值錢的就是衛生間里藏的一櫥酒,工資大部分都用來買酒了,不斷補充那酒櫥不要喝空。現在的問題是不要讓許世友脾氣大發,與群眾情緒對立,鬧出大亂子……「哈哈哈,」總理在電話里開懷大笑:「不要緊么,世友同志,我送你兩瓶茅台酒!」
「兩瓶?」
「禮輕人意重么。」
「不輕不輕。」許世友激動了,充滿感謝之倩:「總理,你的兩瓶茅台比我那一櫥酒重多了。謝謝總理。」
周恩來以茅台為禮品,與各國朋友建立和發展友誼的故事很多。比如總理贈送日本前世界女子乒乓球單打冠軍松崎君代茅台酒的故事,在中國已被廣為傳頌。他還贈送日本前世界男子乒乓球單打冠軍獲村一智郎茅台酒,由於日本朋友爭搶著都想喝到總理贈送的酒,結果灑了一些酒在乒乓球球拍上。以後,獲村在打比賽時,每當處於不利形勢時,必要把球拍放在鼻子下嗅嗅,嗅過之後便精神振奮,很快轉不利為有利,打贏了比賽。人們奇怪這個嗅球拍的辦法,追問原因,獲村笑道:「這球拍上沾有中國總理周恩來送的茅台酒,我聞一聞就來了勇氣和力量。」這件秘密被記者披露出來之後,在日本和世界各地引起了很大反響。
不過,我所要講的總理利用茅台酒開展工作,還不同於上面提到的幾件事,這是另具特殊風格的一個故事。
開始講總理酒量時,講過總理同水靜在廬山對飲,各自喝光一瓶茅台。這個故事就是緊接那個故事展開的。
年秋,中央召開的第二次廬山會議上,由於全國經濟形勢好轉,會議在研究經濟問題時,比較符合總理內心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消弱了「左」的影響,會議進行比較順利,總理心情比較舒暢,比較高興。所以在廬山放開量同水靜豪飲一次。9月17日在楊尚奎和水靜夫婦陪同下,離開廬山,驅車一天返回南昌。當晚,江西省委的領導同志在江西賓館9樓設便宴招待總理以及早已下山的羅瑞卿夫婦、柯慶施等領導同志。
這是典型的便宴,因為國家還沒完全擺脫困難,餐桌上除了青菜豆腐辣椒,講究的主要是粉蒸肉,很實惠,沒有任何山珍海味之類的東西。
雖然奔波一天,總理仍然興緻極高,帶著一種興奮激顫的情感說:「從八一起義到現在,已經整整34年了,早就想到南昌看看就是騰不出時間。這次給了我舊地重遊的機會,我要多住兩天,好好看看這座城市的變化。」說著,他舉起酒杯,眼睛閃閃發亮地望著江西省委的同志們:「今天我很高興,咱們大家多喝幾杯!」
話音一落,他率先幹了杯。情緒是可以傳染的,大家都跟著興奮起來,會喝不會喝,都緊跟總理幹了杯。
開場這樣熱烈,往後的發展便可想而知。大家談形勢、談生產、談晚稻,談興高,酒也喝得痛快喝得多,那確實是開懷暢飲。
江西省委兩個主要負責人楊尚奎和劉俊秀都代表省委輪番向總理敬酒。
漸漸地,總理開始話多了;臉上紅光流溢,眼裡閃閃發亮。羅瑞卿的夫人郝治平沉不住氣了,出來時鄧大姐託付她照顧總理,特別關照要注意喝酒。她悄悄搖水靜的手,小聲說:「不得了了,水靜,總理今晚太興奮了,怕是要喝醉了。」
年了,舊地重遊,這是他領導八一起義的地方,能不高興嗎?」水靜沉住氣。
這時,總理還在神采飛揚地說著,談如何加快江西老根據地的建設,搞好商品糧和經濟作物基地。
「你們不是有一支歌子嗎?《江西是個好地方》,會唱吧?」總理這時的思想活躍而又激蕩,充滿感情地說:「這是支好歌。江西確實是一個好地方,三面環山,還有都陽湖,既是魚米之鄉,又是革命的老根據地。這些年你們工作抓得很不錯,每年支援國家十幾億斤糧,我代表國務院要感謝你們呢!」
總理說著,舉杯又幹了。他獨自喝酒是為了表示真心感謝。
「總理,我們的工作做得還很不夠。」江西省委書記劉俊秀說著,立起身,向總理舉起杯。他喝得也不少,臉上泛著紅暈,「南昌是總理領導八一起義的英雄城市,人民解放軍的誕生地,總理離開南昌34年了,今天來到南昌視察工作,我們心裡格外高興。
為總理的健康,我再敬總理一杯酒!」
總理也站起來了,卻不像開始那樣馬上端杯,反而將雙臂交叉著抱在了胸前,笑得神秘,笑得蹊蹺,笑得劉俊秀有點摸不著頭腦。
「俊秀同志,一杯不夠,你要敬我,那就敬三杯,咱們連干三杯。」
劉俊秀一怔,隨即更興奮了:「好,我敬總理三杯!」
這下子郝治平可真急了,又搖水靜的手:「醉了,不得了,水靜,你快勸總理少喝點……」
水靜心裡也不踏實了。可又怎麼好勸呢?她俏俏嘀咕;「這個時候是不好掃他的興了。」
「慢著,」總理那邊已經又發話了,用人們熟悉的手勢阻止劉俊秀馬上喝,仍然是一副神秘的笑容:「這三杯酒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劉俊秀不放酒杯問。
「干一杯酒,要增加外調糧食1億斤,我們干三杯,要你3億斤糧好不好?」
「總理啊,」劉俊秀苦著臉放下了酒杯,那神情像作億苦報告似地:「國務院今年給我們的外調糧任務12億斤,我們保證一粒不少,堅決完成,再增加3億斤就是15億斤了,伯有些困難啊……」
譚震林站起來助興:「老劉啊,總理34年沒來南昌了,來一次這麼高興,看你們形勢好么,要3億斤糧你就心疼捨不得了?」
羅瑞卿也站起來鼓勁:「老劉,你既然敬總理那就真拿出點敬意么;敬三杯23億斤就3億斤!」
總理擺手不叫逼這位省委書記,身體稍向前一傾,算帳先生似地:「我有調查,江西老表口糧水平比較高,還有儲備糧,比嚴重缺糧的晉、冀、魯、豫好多了。增加3億斤雖然有困難,還是承受得起的。」
「總理是8億人民的總當家,總理的心情我也理解。」劉俊秀點點頭,重新端起酒杯:「可以,3杯就3杯,3億斤就3億斤,就按總理的意見辦。干!」
「謝謝江西的同志們。」周恩來興奮地舉杯:「干!」
就這樣,總理連干3杯,要來3億斤外調糧。
從廬山上的豪飲,到南昌的痛飲,總理說不上醉,但走路也稍有不穩了。我們身邊工作人員當時交換了一下意見,認為總理是喝多了點,但還不至於失控。所以,飯後他又去看省委安排的雜技表演,我們也沒阻止。
擔任演出任務的是上海星火魔術團。當時江西還沒有這種藝術團,所以演出使南昌人民大開眼界,受到熱烈歡迎。用現在話講,叫作轟動了。江西有關部門曾向省委第一書記楊尚奎提建議,能不能把上海這個團留在江西?楊尚奎也早有這個想法,只是沒有提出的合適時機。
現在機會有了。江西又多支援國家3億斤糧,總數達15億斤,我們事後開玩笑說,「有本錢張口了」。何況又喝了酒,總理會幫忙講話,何況華東局書記兼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也在座……這時,,台上的魔術師正在朝台下大聲問:「請台下哪位觀眾,借一塊表給我?」
「我這塊表借給你!」處在興奮狀態下的總理忽地站起身,摘下手錶舉過頭頂。
衛士小張把手錶送上舞台,魔術師接過手錶,風度優雅地向總理鞠躬致謝,全場爆發出雷一般的掌聲。魔術師表演的是「表箱遁表」,在當時是很精採的節目。當魔術師要將「失而復得」的手錶還總理時,總理把手一揚,大聲說:「這塊表就送給你了!」
這時,全場沸騰,掌聲歡呼聲震耳欲聾,氣氛達到了熱烈的頂點。心中有事的楊尚奎不失時機地探出身子,拍拍柯慶施的手:
「老柯啊,咱們當總理面說個事兒。把這個團送給我們江西吧,這就填補了我們的空缺。」
柯慶施很有經驗,乾脆不吱聲。
「總理,上海文藝團體很多,這類文藝團體也不少,基礎雄厚,培養起來也容易,對吧?」楊尚奎更會辦事。
「對的,尚奎同志的要求是很合理的。是不是?」總理捅捅柯慶施。柯慶施不好再裝沒聽見,但也只是沖總理不置可否地笑笑,就是不說話。
「哎呀,大上海就大方點嘛,也支援支援我們江西。」
「江西的同志很大方,」總理馬上幫腔,「支援國家說加3億就加3億。你們上海也學大方點,就划給他們吧。」
總理和尚奎一唱一合,連開玩笑帶勸說地攻柯慶施。柯慶施終於招架不住了,笑著搖搖頭,說:「我鬥不過尚奎同志。好吧,待會兒我跟他們團長談談,如果他們同意,那就留給江西。」
總理幫人幫到底,演出一結束,就去看望演員。做通團長的工作,又親自同全體演員見面作工作。
「你們說江西好不好呀?」總理問。
「好!」演員們異口同聲。
「來這裡生活慣不慣呀?」
「慣!」「很適應。」
「江西人民和領導同志們對大家怎麼樣?」
「非常熱情!」「照顧非常周到!」
「是的,江西是好,山好水好人更好。」總理充滿感情地說,「江西是毛主席親手創建的革命根據地,江西人民是英雄的人民,對革命貢獻很大……」
演員們靜靜地聽完總理的講話,都激動地議論起在江西演出這段時間所受的熱烈歡迎和來自各方面的關心與照顧。總理看差不多了,便大聲問:「大家既然對江西這麼有感情,江西人民也十分需要你們,歡迎你們,那麼,你們就留在江西,做江西老表好不好?」
「好!」演員們都熱烈響應,情緒很高昂。
後來,在總理的關懷和支持下,這個團通過正式手續,整團調到了江西,為江西的文藝發展作出了很大貢獻。
「文化大革命」爆發后,周恩來就基本不喝酒了。我幾乎想不起他在什麼場合喝過多少酒?
印象深的是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期間。我和衛士以及某些細心的服務人員,好象一夜之間便強烈地感覺到周恩來的身體發生了什麼變化。4年後每每回想起來,都明白那正是不祥的預兆。
周恩來在同尼克松談判時,像過去幾十年外交活動中給人留下的印象一樣:堅定、鎮靜、自若、直率而又熱情洋溢。他講話時仍顯得那麼機智、敏銳,謹慎而又不失幽默。
但是,他的身體明顯地瘦弱了。灰色中山服穿在身上有些寬鬆,那向後梳理的頭髮已經呈現灰白,膚色也比過去黝黑多了。
在尼克松訪華期間,隨著談判的深入,非正式的宴會逐漸增加,在餐桌旁,周恩來精神仍然像過去幾十年一樣矍爍。他時而開懷大笑,時而為對方某句幽默語言而心領神會地微笑。他的兩眼總是明光閃爍,並不斷做出一些富有表現力的手勢來增強語言的力量。
但是,他再也沒有從喝酒上表現出豪邁爽朗。他談酒不喝酒。唉,我那時只以為他年紀大了,怎麼就沒想到是潛伏了重病呢?那時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不敢想象如果總理重病不治中國會怎麼樣?
「這就是馳名世界的茅台酒,酒精含量在50度以上。」周恩來向他的客人尼克松介紹。
「我聽說過您講的笑話。說一個人喝茅台喝多了,飯後想吸一隻煙,可是點火時,煙還沒有吸燃,他自己先爆炸了。」尼克松講這個笑話,不等翻譯已經先笑了。
周恩來也開懷大笑。他當真拿來火柴,划著之後,認真點燃自己酒杯中的茅台酒,用愉快的聲音說:「尼克松先生,請看,它確實可以燃燒。」
蔚藍色的火苗閃爍著,周恩來的目光也在閃爍。酒杯里的火苗越燃越小,終於漸漸燃燼。周思來的目光也出現瞬間的迷茫,一副悵然若失的淡淡的傷懷鮮明地浮現臉上,卻稍瞬即隱地逝去,眼睛重新一亮,顯示出內心的火焰還不曾熄,他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望一眼尼克松,含義無窮地點一點頭。
在正式的國宴上,周恩來不再只是談酒。他端起酒杯,頻頻向尼克松祝酒,向基辛格祝酒,向其他幾張餐桌旁的幾十名高級官員祝酒。清脆的碰杯聲在餐廳里響個不停,像輕風吹拂下的巨大的枝形吊燈上的那些流蘇和水晶墜兒的叮吟之聲一般悅耳。
可是服務員們稍一留意便不難發現,周恩來祝酒時,說著「乾杯」,卻一次也不像過去那樣痛快豪爽地喝乾杯中酒。他只是「舔酒」,用嘴唇輕輕沾一下杯沿,然後禮貌熱情地向對方點頭致意,用一個微笑和注目的眼光替代了乾杯動作。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時,酒杯仍然是滿的。
尼克松一次又一次朝周恩來的酒杯投去目光,終於問一句:「我聽說您的酒量很大?」
周恩來笑笑,帶了回憶的神情:「過去能喝。紅軍長征時,我曾經一次喝過25杯茅台。」周恩來把酒杯捏在手指間,注目著轉動酒杯,「比這個杯子大。」
尼克松吃一驚的神色,繼而疑惑著問:「可是今天你沒喝?」
周恩來點頭:「年齡大了。醫生限制我喝酒,不能超過兩杯,最多三杯。」
尼克松說:「我在書里曾經讀過這樣一段故事,說紅軍在長征途中攻佔了生產茅台酒的茅台鎮,把鎮里的酒全都喝光了。」
周恩來眨動雙眼,目光里流出對往昔的眷戀,說:「長征路上茅台酒是被我們看作包治百病的萬應良藥,洗傷、鎮痛、解毒、治傷風感冒……」
尼克松舉杯:「讓我們用這個『萬應良藥』乾杯。」
周恩來舉杯。這一次他幹了杯,因為客人先幹了杯。
就在送尼克松走後,在這一年的5月12號,醫生在例行的保健檢查中,從周恩來的尿樣里化驗出三四個紅血球。
對男性老年人,有兩個紅血球屬於正常,三個四個就多了點。
天後,第二次化驗結果出來,從尿里查出了癌細胞。5月18日,專家們確診為膀胱癌。
從此,總理就告別了茅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