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償債(十一)
蘇州沈家最近的氣氛有些壓抑。
因為,沈家的少爺不過是去湖州辦了趟差事,竟娶了位夫人!
沈老爺沒有娶妻,也沒有兒女,沈少爺是他的養子。沈老爺這幾年親自帶著沈少爺做生意、應酬,還逐漸把家業都移交給了沈少爺。
對親生兒子也不過如此。
在漢人的禮法里,姻緣大事奉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少爺徑行娶妻,顯然是沒有把沈老爺當父親敬重,可想而知沈老爺有多失落。
沈府的下人們自然也都對那位少夫人沒什麼好感。
少夫人還沒回蘇州,他們就已經把她的情況打聽得清清楚楚的了。
她雖然姓「容」,其實只是湖州孫家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因為沈家和容家的關係,沈府的人都知道孫家那位當家太太的來歷。他們覺得,肯定是孫太太調教出了一個小心機女,設計勾上了他們少爺,賴著做了正房太太!
沈府下人們的心都要碎了。
他們家少爺,那麼好的樣貌氣度,敏慧沉穩,這幾年多少人家對沈老爺提出有意結親,老爺都沒有應,只推說不急,不曾想,就這麼便宜了小心機女!
等到少爺一行回府的那天,沈府眾人終於見到了小心機女。
是少爺親自扶她下的馬車,眾人看清她的樣貌后,都覺得很詫異,甚至於震撼。
小心機女長得太好看了!
眾人還是頭一回看到,有人站在少爺身邊毫不遜色的……
容家的女孩子都那麼好看的嗎?
而且,少夫人行走間、以及向老爺行禮的時候,端莊又優雅,和貴女們比起來也不差。
看臉的當場就倒戈了,覺得少爺和少夫人那就是天作之合。
餘下的在和少夫人接觸過以後,也都被她和風細雨的性子折服了。
老爺和少爺雖然對他們也都不錯,但畢竟都是男子,不可能笑著對她們說話,也不會細緻地關心她們,或是驚喜地稱讚她們。
可是少夫人會呀……
而且,少夫人還會刺繡、雕刻,還一點架子也沒有,不像以前來沈府做客的那些小姐,個個都不會拿正眼看她們。
總之,沈府的婆子、丫鬟們可太喜歡少夫人了。
廚娘擔心少夫人吃不慣蘇州菜,特意向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打聽了湖州飲食,然後天天換著澆頭做干拌面,點心也都是擺的桔紅糕之類的。
浙人喜食粽子、年糕,這個有點難度,廚娘們正在學習。
至於少爺……
呵呵……
反正不論廚房做了什麼,少爺都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喜歡或不喜歡吃的。
少爺就是那樣一個人,對什麼都淡淡的。他繼承了沈家的偌大家業,卻不在意銀錢,他娶了少夫人那樣一位稀世美人,也看不出多麼屬意她。
沈府的小丫鬟們自然就希望少爺和少夫人的感情更好。
不久,恰好少爺要去舟山看鋪子,眾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建議少爺帶少夫人同去。
新婚小夫妻一起出遊想想就有意思,而且普陀山求子也十分靈驗。
眾人拾柴火焰高,最後少爺果然帶著少夫人出行了!
容遙其實不想給沈恆添麻煩,但捱不過眾人的好意,還是出行了。
沈家的婆子、丫鬟們都對她很好,不是上輩子在青樓里,老鴇那種勢利的、有所圖的好,也不是這回在孫家,有些古怪的、帶著憐憫的好。
她真心喜歡她們,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不用醞釀就能笑出來。
可惜,她不能一直呆在沈家……
畢竟旁人不知道,她自己卻知道,孫大少爺把她送給沈恆后,沈恆是念著昔日之恩才娶的她。
他知恩圖報,她卻不能耽誤他一輩子。
所以在普陀山上,容遙跪在菩薩座前許願的時候,虔誠極了。
出了佛殿,回到休息的房間后,沈恆就問容遙許的什麼願。
容遙真誠地答道他:「願你早日遇到心儀的姑娘,然後把我休了。」
沈恆:……
沈恆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問你,是想幫你償願。」
容遙連連搖頭:「報恩不必做到這個份上,而且當年救你的主要是穆姑娘他們,我其實沒有做什麼。」
沈恆卻道:「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
沈恆接著道:「第二次,是我醒來認清自己的處境后……」
「我出生的時候,恰孫老爺出了事,有很多人說我克父,還說了一些別的不好聽的話……」
「我懂事以後,聽了那些話很難過,她總是開解我不必理會那些話……」
「我曾真心把她當母親,想多學本事、快些長大,幫她分擔。」
「所以,我醒來后,知道是她給我喂的毒,我就想,把這條命還給她便是!」
容遙是一個情感遲鈍的人,可她聽著這些話也覺得難受極了,沈恆的神情卻很平靜。
慈母親手喂毒,過往皆是假象。
當年他不過十歲。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容遙很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沈恆倒反過來安慰起了她:「你不必替我難過。」
「我早已不在意她了。」
「但是,在我剛醒來、不想活了的時候,是姜夫人對我說,你還在孫家……」
「我才活下來的……總不能欠著一個小姑娘的恩情。」
「這便是,你第二次救我。」
容遙有些愣愣的。
這樣啊……
她坦然對沈恆道:「可是,這和我許的願並不矛盾。」
她的願景……
能重活一回,安安穩穩地長大,還學了門能養活自己的手藝,她已經很知足、很感恩了。
她別無所求,惟願菩薩能保佑他一世安然,得償所願。
他幼時的經歷很坎坷,能有今天也很不容易。
所以餘生,她希望他能過得平順喜樂。
容遙看著沈恆道:「你想對我報恩……」
「而我希望,你能隨心所欲,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自由而快樂。」
自由,是她兩輩子都沒有的,快樂,是她不曾體會過的,這是她心中最美好的願景。
送給他……
後來,沈恆出門行商時總是帶著容遙。
噠噠的馬蹄聲里,她看到了塞北的雪,南疆的蒼山洱海,還有浩瀚的黃沙、富麗的樓蘭。
在鎮北王府赫赫有名的燕雲台上,舉起盛著葡萄酒的琉璃杯,舉杯敬月光。
在京都城熙攘的車水馬龍里,被這世上她唯一在意的人擁在懷中,看漫天絢爛煙火。
菩薩再一次庇佑了她。
容遙特意再去了一次普陀山,還願。
這天夜裡,她做了個夢。
起先是有個女童被洪水沖走了,洪水滔天,沒有人顧得上她,她轉瞬就被衝出很遠。
容遙覺得那個女童大概凶多吉少,這時有個青年出現了,他被官員鄉紳們簇擁著,似乎是來視察水情的。
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親自下水救起了那個女童。
後來,洪水退了,他命地方官帶領民眾修水利,年年大雨,那裡再也沒有發過洪水。
他也就沒有再去過那個地方。
女童心底的感念,就始終未能說出口。
後來,夢中的場景變了,似乎是那個青年人到中年的模樣,畫面里,他在和一個男童一起吃飯,那男童大約是他的兒子,很親近他的樣子,他看著也很喜歡那個孩子,親手給他盛了碗湯。
男童喝了湯,不久就悄無聲息地倒在了桌上。
他平靜地給孩子辦了喪事。
容遙醒來后,很快就忘記了這場夢。
人這一生的際遇里,有報恩也有償債,恩恩怨怨、因因果果,又如何輕易參得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