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至后一生
前方好像有一輛車開過來了……藍色,國產,估價二十萬,車速四十碼……更近了……太陽反光,有些看不清車牌,好像是……京字頭9,9什麼……嗯……開過了。
「許由光……」身邊的人在說著什麼,她沒聽清,注意力全在馬路上跑來跑去的車上。
「你看這個……」
「上面那個人是不是……」
電話里說的是一個藍色的什麼車來著?車牌號碼是……是京字頭什麼什麼9……
她努力回想,剛想出一點兒眉目,就被身邊的人再次打斷。
「哎呀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了嗎?!」白楚河戳了戳她。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幾聲,白楚河一翻白眼,就知道她沒聽,於是乾脆舉著手機在她面前,又耐著性子說了一遍,「你自己看這視頻上是不是你?」
手機都湊到了她的面前,她凝神一看,視頻上的人的確是自己,視頻里自己還是穿的夏天的衣服,鵝黃色的長裙,地點像是在一家酒店的大廳。
她愣了,記憶之中搜尋了一下,感覺有那麼一絲熟悉。
視頻像是一個隨意的路邊採訪,主持人和她面對面而坐,將她和主持人的臉都拍得很模糊,可透過那個隱約的側臉,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視頻中被採訪的那個人是她。
那時候的自己……她看得有些出神。
鏡頭裡能看見自己隨著音樂而敲打在桌上的手指,隨著節奏而動,引起了主持人的注意,接著就有視頻里的對話傳來,主持人問道,「小姑娘專業的?」
「不算,小時候學過幾天。」
「手很漂亮,很適合學鋼琴。」
「謝謝。」
「不客氣。來旅遊的嗎……在這兒等朋友?」
「你在這兒等了怎麼也有一個小時了吧?男生還是女生?」
「……男生。」
「男生?一個男生竟然讓一個女生等這麼久?太不是人了!」主持人驚叫。
她笑了笑,面上儘是無所謂,「沒有關係的,他不知道我在等他。」
「不知道?那你會等多久?」
「應該沒有多久的……」
視頻里的自己眼中全是期冀和單純,想想那個時候,彷彿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她恍惚了那麼一下,看見自己特別篤定地對主持人說,「他不會讓我等太久的!」
那時候啊……她想起來了,是去西安比賽的那一次,她在許暮之的酒店樓下等了很久,沒有等到他,卻和一個陌生人聊了一會兒天。
只是那時沒想到,這竟然是個採訪。
可那時候自己是在想什麼?
她回憶了一下,在想……許暮之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他為什麼那麼久都沒有給自己回一個電話,又為什麼要對自己忽冷忽熱?
當時那句話,是對著主持人說的,卻又像極了是在安慰自己。
視頻的最後是節目組對她的致歉,因為那個時候她在後來的傷心欲絕之中離開了酒店,節目組沒能找到她給她一個解釋,屏幕上還留了幾句話——
「不知道這個姑娘,最後有沒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不管有沒有,我們都衷心地希望,你可以遇見對的那個人,至后一生。」
至后一生。
她看見這幾個字后,笑了笑,垂下了眼帘。
白楚河不知道她的事兒,舉著手機看著那視頻,「還真是你啊?這都是兩年前的視頻了,這個視頻團隊也是最近才火起來,我先前看了一個視頻就跑去看了其他的,你說巧不巧?這一翻就翻到你了,我還說這人看著挺眼熟,沒想到真的是你啊?!你要等的那個人,是許大神吧哈哈哈哈……」
「不過話說回來,」白楚河收了手機,和她一起張望著,「新請的那位律師怎麼還沒來?」
她聽了白楚河這話,扯出一絲笑,「是啊,怎麼還沒來?」
老爺子又給她找了一位律師,說是自己當年手底下最優秀的一個門生,就在北京,一聽說這事兒,就立馬放下了手裡的事情趕了過來。
說起請這律師的事兒,她聽說老爺子又生病了,這次還挺嚴重,直接被秦宇給送到了北京這邊的醫院裡來了,檢查過後老爺子非說自己沒事兒,說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哪兒還有心思安心住院?一邊說著,還一邊叫宋秘書安排人準備二審的事情。
於是這位新律師便被安排了過來。
等了一會兒,那人才開著車過來了,一下車就是,「抱歉不好意思,北京這太堵車了,實在不好意思。鄙人姓吳,許小姐叫我吳律師就好了。」
來自看上去還挺年輕,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談吐氣質也非凡。
她擺了擺手,「沒事兒,來了就好,請吧。」
白楚河看著還挺擔憂,拉著她湊在她耳邊輕聲道,「由光,這人靠譜嗎?不會和上次那個一樣……」
吳律師疑惑看了過來,她趕緊扯住了白楚河,訕訕地笑了。吳律師並不介意,態度溫和,「來的路上我聽我的助理彙報過了,上次的審判不算什麼結果,在這期間如果能和起訴方調和得當,夫人還是很有可能被安全釋放的。」
「……那麻煩您儘力,謝謝了。」
吳律師是個很睿智的人,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她便不止一次地感嘆過吳律師這樣的頭腦和口才,如果今後她是一個檢察官,站在法庭上面對吳律師這樣的人的時候,很有可能會給各大優秀檢察官丟臉。
中途她送走了白楚河,白楚河不放心她,想著她出了這樣的事兒理應好好陪著她,今兒還特意跑來找她安慰她,可是那煽情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輛車接走了。
車上那人有點兒面熟,當時她忙著和吳律師談話,也沒仔細去想那個人是誰。
白楚河走後,她就和吳律師去了一趟看守所。
在進看守所的那一刻她遲疑了一下,吳律師疑惑,她便搖了搖頭,說,「我的母親是個好面子的人,您進去吧,我在外面等您。」
吳律師瞭然,點點頭,便進去了。
看守所外面的馬路寬闊,頭上一直頂著烈日,曬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百無聊賴地等著吳律師,空曠的馬路又悶又熱,她拿著手掌扇了扇。
這個時候的學校都放學了,換作以往,張曉武和陸駿意幾個人一定會叫上她,成天不著家地四處瘋鬧,今天是三里屯的那家夜店,明天就是南鑼鼓巷的酒吧,怎麼隨意怎麼來,雖然跟著他們一起混看上去很敗家,但至少每一刻都是完整的。
吳律師進去了沒多久,便出來了,出來的時候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卻是十分輕鬆地邀請她共進晚餐。
看那模樣,一定是有把握了。
她莫名便送了一口氣,對這位吳律師,也莫名之間建立起了某種信任。
晚餐進行得很順利,她主動邀請吳律師去了一家餐廳,照著餐廳的性價比,她挑了一個最合適的。
結果不出意外,吳律師很驚喜這一家的口味和菜色,飯間同她開起了玩笑,「許小姐挑的這家餐廳很好,難道是行家?」
她禮貌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她說,「這是我的……一個朋友,經常帶我來的,」說起后她笑意加深,「他總是喜歡帶著我去各個餐廳里試菜,明明自己做飯就很好吃,卻偏偏喜歡拉著我去外面浪費。」
吳律師沒想到她這樣的女孩子還能有節儉的心思,可想起是許老一手帶出來的後人,不禁失笑,「看許小姐這個樣子,這個朋友,是男朋友吧?」
她聽后愣了愣,又很快搖首輕道,「不是,已經不是了。」
「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不是很忌諱這樣的話題。」
吳律師笑了,覺得很有意思,「其實,我和我的妻子結婚之前,分開過很多年,差不多七八年的樣子,我在國內,而她在國外,我們分開的時候彼此都不太甘心,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在重遇的第二面,就直接去了民政局吧。」
她羨慕這樣果斷勇敢的愛情,就沒忍住自己心裡的八卦,「您當時,就這麼給結了啊?都……不帶求婚那些什麼的……」
吳律師很坦然,「那些是後來才補給她的,剛分開的時候,常常會想起她,也會很難受吧,只是後來漸漸的,有了事業有了自己的生活,也開始不再那麼迫切地想念了,偶爾會很遺憾,又或者是難過。」
「所以啊,」吳律師說,「山水終有相逢時,愛隔山海,山海可平。」
吳律師看著她的眼中帶著長輩良善的笑意,幾分鼓勵,幾分欣慰。
愛隔山海,山海可平。
她怔了怔,那一刻是真的險些被動搖,可理智終究戰勝了感性,她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我們在一起,都偽裝得太累了,他為了我,也放棄了太多不該放棄的。」
吳律師聽后,微微挑了挑眉。
吃完了晚餐后,吳律師送她回了家,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小區里的路燈已亮了起來,吳律師說受了趙春曉所託,這段時間一定會保證好她的安全,於是跟著她一起進了小區。
吳律師的一舉一動都讓她感到無比的舒適,她在聊天之中,才知道,原來吳律師當年,和父親是朋友,也是對手。
吳律師說當年在老爺子手底下當學生的時候,沒少碰見過她的父親,那是一個氣度和修養都極好的男人,很優秀,很沉靜,就算是默默地站在人群之中,也是一眼便能被吸引的男人。
她已經記不太清當年父親的模樣和氣質了,這麼多年,有的時候會突然恍惚那麼一下,覺得那樣一個男人,好像還在自己身邊,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而這樣的恍神,在意識清醒過後,承受的,其實是更多的壓抑和悲痛。
不過還好,她如今已經能這麼暢快地和別人談論起她的父親,這樣一個優秀的人。
快到家的時候,吳律師看見前方站了一個人,愣了一下,她還在耳邊說著「我快到了您回去」這樣的話,吳律師就說,「有人在等你。」
她打住了話,轉頭看去,便看見了那棵樹底下站著的黑色影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身影融合在無盡的夜色之中,夜風吹過他柔和的衣角,他微微上前了一步,似是想要走過來,看見了她身邊的吳律師,卻又猶豫地頓住了腳步。
吳律師對她說了一聲,就離開了。
直到吳律師走遠了,他才緩緩地走了過來,目光流連在她的臉上,良久,才輕聲開了口,「他是誰?」
她握緊了肩上的挎包帶子,「關你什麼事呢?」
「是么?」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不關我的事么?」
她不再與他逗留,邁開腿便朝家門口走去,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卻驀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掌的熱度傳來,她聽見他說,「是因為我不理你么?」
她一寸一寸地將手從他的掌心之中抽出來,「不是。」
他的手掌越收越緊,鉗製得她無法掙脫,骨頭快被捏碎了,她疼得皺起了眉,風卻吹紅了他的眼睛,他說,「那是因為……你覺得我不愛你嗎?」
「不是!」她忍不住加重了語氣,咬著牙,強撐著手腕上的疼痛,卻還是忍不住痛呼起來,「許暮之!」
因為他的手臂,拉得和他更近了幾分,她一抬頭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眉眼,可此刻卻滿是張惶與無措,隱忍與憤怒,他問道,「那是因為什麼……為什麼?!」
手腕上傳來的疼痛終是讓她紅了眼眶,她幾乎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一字一句,無比決然地凜冽開口,「我不愛你了,許暮之!」
手腕上的力道陡然鬆弛,他無力地退後了幾步,目光是難以言喻的悲痛。
「好……好……」他定定地看著她,單手捂住了眼睛,苦笑了出聲,「可不管這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許由光,它都是會傷人的。」
她死死地握緊了拳頭,指甲嵌進了肉里,微微地顫抖著。他離開后,她才慢慢地鬆開手,攤開手掌心,那幾道被劃得血紅的印子,就這麼突兀地顯露在了她的眼前。
在她愈漸模糊的視線里,她開始慢慢地回身,在包里摸索了很久的鑰匙,卻怎麼都插不進鑰匙孔里。
鑰匙「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低頭,那蓄積了許久的淚,便統統地掉下了眼眶。
都說愛讓人變得遲鈍。
原來陷入了感情的人,誰也沒有好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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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她又去了一趟醫院,去的時候,秦宇正在低聲呵斥著老爺子,說著類似於「身體不好您老就不要這麼折騰」的話。
老爺子上次為母親的事情差點兒又犯了病,當時整個人就突然倒了下去,嚇壞了她和一眾人,趕緊將老爺子送來了醫院,剛開始幾天,還得靠著氧氣瓶呼吸,也就是這幾天才有了好轉,可剛一好轉,又開始惦記著將母親保釋的事情。
老爺子這病不能勞累,她明白,這麼多年在重慶休養,總算是好了那麼一些精神,可這一次生病,彷彿是一夜之間耗盡了先前蓄積起來的所有精力,每日虛弱得連說句話都沒什麼力氣。
她進了病房后一聽秦宇的訓斥,當即就鼻子一酸,扔了手裡的飯盒,「有吳律師在呢,您怕什麼?好好保養身體才是,您不是還等著抱曾孫子么?」
話是這麼說,老爺子聽了后,看著她欲言又止,趕緊答應下來,絕對不再過勞操心這些繁瑣的事情。
她去了一趟主治醫生的辦公室,醫生告訴了她老爺子大概的身體情況,都是不太樂觀爾爾。
她再次回到病房的時候,還沒走近,就突然聽見了老爺子歡快地笑聲,雖然虛弱,但總歸是心情極好。
老爺子竟然笑得這麼開心?
她推門而入,迎面就看見了一個男生轉過了頭,看見她,很自然地笑了,和她打著招呼,「由光。」
病房裡的光線極好,打在男生削瘦了不少的臉上,她站在門口便呆住了。
那居然是,許久不見的張曉武。
她愣了神,卻和以往沒什麼差別,和她打了一個招呼,就繼續轉頭去和許老爺子說話去了。
她細細地看著張曉武,這麼久不見,好像眉目之間鋒利了些許,舉手投足,穩重了些許。
這才多久,竟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她不是沒有去張曉武家中敲過門,只是聽張阿姨說張曉武跑去了外面做生意,說什麼非得做給他爸看看,張家的小子都是好樣的。
她鮮少關注這樣的領域,聽了后,也沒有去查看那些新聞。
老爺子和張曉武聊著天,張曉武總是那個本事逗得老爺子哈哈大笑,就來了這麼一會兒,她出去就聽見了有護士說,許老來了這麼久,都沒見著他老人家笑得這麼開心過。
張曉武聊了這麼久,愣是沒提過他們倆鬧彆扭的事兒,後來老爺子午休的時間到了,張曉武便帶著她出了門去。
她沉默,張曉武也沒說話,兩個人就這麼在醫院的走廊里對視著,最後還是張曉武笑了笑,說,「剛我看見樓下花壇那裡挺好玩的,要不去走走?」
她答應了。
她有很多的問題想問他。
可這些卻是張曉武先開了口,在空地上吹著風,他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說,「以前總覺得我爸做生意容易,可現在自己動手了,卻又好像沒那麼容易了。」
「你做的什麼生意?」她問道。
「投資了一個互聯網企業,可市場不太景氣,沒虧,但也沒賺著。」
她沒說話。
張曉武問道,「聽說你在檢察院工作了?」
「嗯。」
「怎麼樣?」
「還行,就是每天三點一線,就那麼一些工作,悶得慌。」
她是一個愛極了自由的人,如果她能選擇,一定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
張曉武懂她,失神笑了笑,「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說這個了……暮哥最近怎麼樣?」
「分了。」
「嗯?!」
她聲音很淡很輕,「分了。」
張曉武大概還不知道她和許暮之在一起的事兒吧?思及至此,她自嘲地笑了笑,「新聞上那麼多消息,你總不能不知道吧?」
如今新聞滿天飛,許暮之以一樁十幾年前的舊事將趙春曉告上了法庭,這樣的事情,已經是人盡皆知。她不去看,不去提,卻並不代表她一點也不關心,不了解。
她知道很多,知道有人在等著看她的笑話,知道有人分析了形勢決定在許家危難之際做點兒什麼,他們都知道,區區一個趙春曉,還不足以撼動整個許家,哪個大家門戶之中沒有發生過醜事?只不過是門一關,消息便也關住了。
張曉武難得地嘴笨,想要轉移話題,卻說,「我剛來看許老的時候聽說了,這家醫院住了兩個姓許的大人物,一個是老爺子,還有一個,好像是暮哥那邊的人。」
說完就特別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轉頭看她,果然見她臉色一變。
「那什麼……」張曉武撓撓頭,「我是說,這件事兒鬧得這麼大,我怕你受刺激堅持不下去,聽我媽說許老來北京治病了,我就……」
「要是爺爺不生病,你是不是就打算和我絕交一輩子了?」
「當然不是!」張曉武立馬否認,「我只是……」
話中斷了。
她知道是因為施純。
她笑了,「她的畢業證還在我這兒呢。」
「什麼?」
「施純的畢業證,」她說,「還在我這裡,什麼時候你再來醫院一趟,我拿給你,你替我轉交給她吧。」
張曉武聞言,看著她的眼中有些茫然,也有些呆愣,半晌,他才搖頭笑道,「她走了。」
走?去哪兒?她想在張曉武的眼中找到答案,執著地看著他,張曉武卻突然很認真地看著她,說,「由光,謝謝你,你真的很好。」
張曉武說的,是她給施純塞的那一筆錢。
她不自然地別過頭,「謝我幹什麼?」背過身後,她才彆扭地說了句,「你張曉武要是喜歡,我除了接受,還能怎麼樣?」
張曉武在身後笑了,幾步上前大大咧咧地摟過了她的脖子,將她掐在臂彎之中。
這樣的姿勢熟悉到了極點。
張曉武暢快地,和以往沒什麼分別地說,「小爺我愛死你了!走,請你吃大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