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二) 特殊任務
我是一個警察,我常常為自己身上的制服感到驕傲。
當警察是我的夙願,為了實現它,我曾經付出了很多努力:拚命學習,拚命鍛煉,拚命鑽營……
小時候最害怕兩種人,一是村幹部,二是老師。
他們經常會用牽豬趕牛掀房頂的方式告訴你:農業稅是不可以拖的,學雜費是不可以欠的!所以從小我就明白一個道理,當農民也要有本錢才行,如果一畝地種不出三兩銀子,那你就得趕緊往上奮鬥。
因此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村幹部,或是老師。
我曾經在初中的時候當過一年班長。當班長的風光之處就在於能夠掌管班費,所以到學期結束的時候,我就能買一把人人羨慕的左輪塑膠火炮兒槍,市價四元。
沒有人關心這四塊錢的來歷,儘管當年四塊錢相當於一個農村初中生一個星期的伙食費;也沒有人在乎自己交上去的班費到底用在了哪裡,因為老師說要交那就得交,班長說用光了那就用光了。
但也並不是沒有明白人,我的班主任就曾經摸著我的腦袋對我爸說:「這小子,是塊當官的料!」
可見在官僚主義的教育方面,我天賦異稟,我感覺離我的幹部夢越來越近。
直到有一天,我親眼看見村裡的某位幹部,因為招待不周,被一群大蓋帽暴打;我那跑去勸架的班主任,也被幹掉了兩顆門牙。瞬間,我的夢想破裂了。
於是一個新的目標樹立起來,我要當警察:他們是這世上最牛逼的人!
那年月,警察叔叔最喜歡下基層,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
因為擔心老百姓吃得太飽會撐著,他們經常體貼的順你一條狗,收你兩隻雞,並不時組織一場警民拳術交流會以推進農村精神文明建設。
我好羨慕他們。
十多年後,我如願地當上了人民警察,但世風好像一下子又變了。
大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講人權,大講文明規範,我的威風除了能在老弱婦孺面前厲聲咆哮之外,再也撈不到半點好處。
但好在,在這個躁動不安的時代里,我身上的制服,至少能給我和我的家人帶來旁人艷羨的安全感。
進入州局治安管理支隊工作的第三個月,我便跟著支隊長前往青山界執行一項「特殊任務」。
青山界是我州下轄朗洞縣的一個偏遠山村,侗族聚居區。今年五月份,這裡一位名叫石老辦的侗族小伙因心肌梗塞身亡,下葬將近五十天後,居然從墳墓里爬了出來,離奇生還。
一石激起千層浪。先是網路自媒體上出現誇張報道;沒幾天功夫,消息竟傳到了境外,各種各樣打著靈異學會、宗教研究旗幟的機構和團體紛至沓來。
一時間,青山界被炒成了「平行宇宙」「地獄之門」等五花八門的神秘所在;更有心懷叵測者,趁機在侗民中宣揚邪教,影響惡劣。
這已嚴重違背了我們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上頭下令,務必徹底清除負面影響,務必切斷青山界與外面的網路聯繫,務必特別監管相關人員。
為此,由州局牽頭,成立專門工作組下駐青山界,並廣泛發動群眾,以治安聯防的形式,快速果斷地處置炒作,消除影響。
我們的任務分三步:先是有效驅逐境內外所有涉足青山界的媒體及從業者,將一切跟青山界有關的網路信息全部屏蔽掉;接下來給當地群眾積極做思想安撫工作,正面引導;最後監管相關人員,做心理疏導,防止再次信口雌黃,影響社會安定。
當時我跟同事小孫的主要職責,就是監管當事人石老辦。這小子因為對外聲稱,自己到了陰間又被地府卒吏給放回來了,最終才惹起軒然大波。
動靜鬧大后,石老辦在公安網上被列為重點涉穩人員,要特別監管。
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房子周圍方圓一千米的地方,我們兩個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他,不能讓他越界,不能讓他跟外人過多接觸,直至誠心悔改,有了明顯的心理矯正跡象,才能撤銷監管。
這天中午,我和小孫正在蹲守石老辦上廁所,支隊長領著兩個老人來到了我們跟前。
支隊長介紹說,這二位一個是省道教協會會長黃升,另一個是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長蒙廣平。他們手裡拿著紅頭文件,要跟石老辦進行一次談話。
這兩個老人進屋前,支隊長向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跟進去注意動向。
我心領神會,正要跟著進屋,誰知那個黃會長扭過頭來,對我晃了晃手裡的文件:「小李同志,這上面有精神,我們的談話內容屬於保密條例,你最後別跟進來!」
我望向支隊長,他尷尬地笑了笑,讓我撤回來。看來,省字頭的文件,分量就是重。
那天,他們三個人在屋裡談了有四五個小時,究竟說了些什麼,我無從得知。
談話完畢后,石老辦一改往日的倔強,積極配合我們工作,並積極接受了復活只不過是一種「假死」現象的說法——這是之前省市兩級醫療專家統一定的調。
我們的「特殊任務」也得以提前順利結束。
從警以來最荒唐的一頁,終於翻過去了。
兩年後,我通過外家的一些關係,順利調到省城某區公安分局工作,人生的道路感覺越來越平坦。
我們這一代長起來的農村八零后,普遍都窮,但無形間卻培養了我們能夠忍辱負重的心理素質,通常來講,我們的臉皮要比現在的年輕人厚得多。也正因為這樣,走上工作崗位后,我能比別人更懂得鑽營。
轉眼間,北風如約而至,省城被裹在一片凋零蕭瑟中。
才到晚上九點過,往日喧囂的街道已經冷清了不少。我走出審訊室,心情極好。老闆也很高興,問我說:「全都按我們的要求供了嗎?」
「供了!」
「事不宜遲,你這就動身將口供送到檢察院,以免夜長夢多。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葉檢!」
「我辦事,您放心!」
公安局的門口,有個流浪漢蜷縮在崗亭旁,正專註地拋擲著手裡的一枚硬幣。硬幣在空中「嗡嗡」作響,跌落至地面,「嗚嗚」旋轉。我看了一眼那團銀白色的旋風,稍微有些暈眩。
我很好奇,崗亭里的保安就看不見這樣一個不雅的存在?但我的心情很好,破天荒地沒去驅逐流浪漢。
我吹著口哨,鑽進剛買沒多久的凱迪拉克,將口供裝進文件袋裡,駕車向區檢察院駛去。
按照區政府的規劃,年底之前,公檢法三家機構原計劃都要搬往新開發的政法園區。因為工期進度的問題,法院跟檢察院已搶先一步遷過去辦公,我們公安局則可能要拖到明年年初了。
通往政法園區的這段路,目前看來還很荒涼。路燈在朔風中無精打采地射著淡光,車窗外偶爾掠過的幾個行人都像幽靈一般,將腦袋縮進羽絨服里,一閃而過。
行至長征路十字路口,車子突然熄火,當場拋錨。以我的水平,是沒能力讓它再次發動了,原因也弄不清楚。
我踢了一腳車輪胎,心中火冒。時間緊,任務重,坐騎偏偏這個時候掉鏈子,真他娘的倒霉!
用手機搜索了一下,附近還沒有開張的汽修店;想打車,路上也不見有綠的。正準備向局裡班師求救,忽聽背後有人喊我:「是小李警官嗎?」
我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站在我身後。他鼻樑上架了一副金絲眼鏡,中等身材,手裡抱著幾本書,十足的學究模樣。我看此人很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沒錯,我姓李。敢問老先生您是?」
「想不起來了?呵呵,鄙人蒙廣平,曾經在侗區青山界,咱們有過一面之緣。」
「哦!原來是蒙所長,失敬,失敬。」
「怎麼,車子壞了?」
「可不是嗎!正趕時間呢,它杵這兒不走了,鬼火戳!」
蒙廣平忙掏出手機,對我說:「這一轉沒有修車的。你這樣,我幫你叫個人來看看,是我朋友,離這兒不遠,修車技術一流。」
我想了想,打電話請局裡弟兄幫忙,同樣耗時間不說,還可能被老闆一頓刮:瞧你還能辦點事不?還是乾脆讓老懞的朋友幫幫忙算了。
「那就太感謝蒙所長了!」
蒙所長擺著手道:「哪裡話,舉手之勞而已。」
他立馬給他朋友打了個電話,如此這般交代幾句后,掛了電話,沖我一笑:「等幾分鐘吧,他馬上就到。」
蒙廣平又指著不遠處一間亮著燈的小門面,對我說:「李警官,天寒地凍的,跟我去烤會兒火吧,耽誤不了你。那是一家老書店,也是我一個朋友開的,我正要去送書給他呢。」
老爺子一把年紀,朋友還不少!
我跟他走進書店,手中不忘牢牢攥緊文件袋。
這店果然很老,主人家連灰塵和蛛網都懶得打掃,要不是屋裡亮著燈,迴風爐里燃著火,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進了鬼屋。
書店主人也是個老頭,邋裡邋遢的,一個人拿著本書,正坐在迴風爐邊觀看。
見我和蒙廣平進來,老頭只抬了下眼,淡淡地說了聲:「坐!」低頭繼續看他的書。
我微微一愣,這老頭兒好像也在哪兒見過。
蒙廣平反倒像是主人似的,給我拿凳子,倒熱水,里裡外外張羅。我心裡尋思:以蒙廣平的身份地位,怎麼會跟這種市井小民成為朋友?看樣子,他們的關係還不一般。
我們坐在迴風爐邊,裡面的煤火燒得正旺。
蒙廣平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是個高級知識分子,話語間有著很濃烈的書卷氣,而我是個老粗,不會那些之乎者也的,兩個人聊得並不投機。
書店主人自始至終看他的書,沒跟我們搭過一句嘴。
蒙廣平說:「我們從青山界分別,轉眼有兩年了吧?」
「嗯,好像兩年有餘了。」
「時間過得真快呀!李警官,你知道嗎?其實當年石老辦的那個事情,還有後文,你想不想聽聽呢?」
這我倒是來了興趣,向他表示願意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