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離開,孟秦氏只問了一句:「我相公埋在哪裡?」
李主管拿過文書看了看,這才道:「西北黑水城西十八里鋪。」
回家的時候,孟秦氏背脊挺直,一手牽著兒子孟煜,一手拉著女兒孟蘋,急急走著。
這時候雪下得越發大了,就連枯乾的樹枝上也都覆蓋上了一層雪,整個稻陽城已經被大雪蓋上了一層白色的薄被,成了冰雪的世界,走到巷口的時候,孟秦氏踉蹌了一下,被孟蘋和孟煜攙扶住了。
回到家裡,孟秦氏坐在卧室的床上,從懷裡掏出李主管轉交的銀包,扔在了床上,慘笑著道:「看吧,就是這二十兩銀子買了你爹的命,這就是咱們小人物的命!」說完她暈了過去。
孟秦氏病倒了,其實這些日子她早就病了,一直沒日沒夜地咳嗽、胸部發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只是為了丈夫和兒女,她一直在勉強支撐著,孟三死去的消息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孟蘋彷佛一下子長大了,她擦乾眼淚,安頓好娘親,先給弟弟簡單準備了些午飯,然後穿了大棉襖,拿了一條大圍巾圍住頭臉,把裝著碎銀子的荷包塞到袖袋裡出門去。
這時候雪還在下,地上的雪已經很大了,孟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記得鄭勤他娘說過,稻陽最好的醫館是西城的正和醫館。
一直到傍晚,在漫天的飛雪和鞭炮聲中,孟蘋請來了正和醫館的安大夫。
喝了兩服藥之後,孟秦氏的病卻越發嚴重了,臉色赤紅,渾身像火炭一般燙,並且開始咳血,孟蘋果斷地停了葯,又去另一家醫館請了一位大夫過來給娘親診病。
新的大夫、新的葯,但是依舊挽回不了孟秦氏的命,她已經動彈不了了,只是躺在床上,乾枯的手握著一兒一女的小手,默默地流著淚,她不想死,她捨不得這一兒一女,她怎麽能把小小年紀的大蘋果和小火花留在這冰冷的世間。
除夕那日傍晚,外面鞭炮聲響個不停,病勢已經相當重的孟秦氏反倒精神了一些,甚至能夠說話了,叫孟蘋按照自己說的去做,「打開那個黑柜子,裡面有一個匣子。」
孟蘋從娘親床尾的黑漆柜子里找出了一個朱紅描金的精緻匣子,忙拿給娘親看,孟秦氏掙扎著從脖子里扯出一根紅絲線,紅絲線上有一把金鑰匙。
孟蘋忍著眼淚,從娘親的針線簸籮里拿出了剪刀,把鑰匙剪了下來,打開了朱紅匣子,匣子里放得滿滿的,最上面是一疊淺黃的紙,上面打著硃砂印記。
孟蘋把這些紙拿出來翻了翻,這才發現是一疊銀票,她驚訝地看向孟秦氏,「娘,這是……」
孟秦氏的眼睛濕漉漉的,一直望著她和孟煜,聞言也只是道:「這些銀票你要收好,不要輕易拿出來。」
孟蘋又看了看下面,發現是一支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顏色雖然有些黯淡了,可是作工極為精緻。
孟秦氏愛憐地望著孟蘋,「大蘋果,這是你……父親送我的,以後留給你……」
父親?孟蘋覺得娘親這樣稱呼爹爹有點奇怪,而且這個簪子太華貴了,怎麽會是爹爹能夠置買得起的?她拿著金鳳簪,眼睛帶著疑問看著母親。
孟秦氏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她勉力支撐著,輕聲交代女兒,「無論走到那裡,你都要帶著弟弟、照顧弟弟,將來要幫弟弟成家立業,若是實在無路可走,就拿著這支金鳳簪去南疆找南安王趙梓,或者找明珠郡主,就說是故人秦芝娘之女……」
孟秦氏說未說完,她又想到女兒怎麽能見到權傾朝野的南安王和高不可攀的明珠郡主,不由說不下去了,只是看著女兒流淚。
她病了這些日子,孟蘋一直忙前忙後,胖乎乎的臉頰一下子瘦了下來,變成了小蘋果,眼尾上挑的俏麗鳳眼、薄薄的紅唇、尖尖的下巴,真的很像那個人。
她伸手摸著女兒的臉,心中想起了那個人,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時光,她原本以為即使等到她老了,也絕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一生居然會這樣短暫。
孟蘋望著母親連連點頭,忍了多時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孟煜也小聲哭了起來。
「莫要哭。」孟秦氏伸出枯枝般的手,從床最里側拿出了一個小匣子,顫顫巍巍交給孟蘋,「這裡面是咱家的戶帖和房契,一定要拿好,誰也不要給,誰要都不給。」
她攬著孟煜,把臉貼在孟蘋臉上,抱著這兩個心愛的兒女,交代著最後的遺言,「待娘去了,請同里的團頭馬六過來,求他幫著買一副薄棺殮了,不用停靈,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了,把母親的骨殖用布袋子裝了,悄悄埋到城西官道口的梧桐林里,不用留碑,隨意埋在哪棵樹下就行,然後你倆鎖了門,去京城投奔祖父祖母。」
大金天昊帝三十八年大年初一子時,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響成一片,雪花團團飛舞著,新的一年來到人間。
在瀰漫天地的幽微火藥香中,孟秦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把十歲的女兒大蘋果和六歲的兒子小火花留在了這人世間。
孟蘋抱著孟煜哭到抽噎,哭到再也哭不出來,她只能放縱這一回了,然後她先擦乾自己的眼淚,再用衣袖擦乾孟煜臉上的淚,「小火花別怕,有姊姊呢。」爹和娘在世的時候,孟蘋享受著他們的嬌慣和寵愛,現在爹娘不在了,她一定要負起責任,照顧幼小的弟弟。
孟蘋雙手放在孟煜肩上,看著孟煜的眼睛,認真問道:「小火花,如果有人問爹爹和娘親留下什麽東西沒有,你怎麽回答?」
孟煜雖然才六歲,可是濃眉大眼高鼻樑、皮膚微黑,長得很像爹爹孟三,只是大眼睛已經哭腫,看起來分外凄慘,他抽噎一下,看著姊姊,「蘋果姊,是不是別人會來搶咱家的東西?」
孟蘋看著他點了點頭,「這世界上並不全是好人,咱倆太小,娘和爹留下的東西若是被人知道,會被人搶走的,那咱倆就會餓死,爹和娘在天上也會傷心的,所以別人若是問的話,你就說我不知道。」
孟煜似懂非懂,但是姊姊說東西會被人搶走的意思他倒是很明白,就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
孟蘋的眼睛也是紅腫的,她的丹鳳眼平常看起來像是單眼皮,如今腫了之後,反倒看出是線條很清晰的雙眼皮,她認真地看著孟煜,「再說一遍。」
「我不知道。」
「再說一遍。」
「我不知道。」
她一把把孟煜抱進了懷中,孟蘋想不出別的法子,她只能這樣保護弟弟和自己。
哄著孟煜睡了之後,孟蘋坐在床邊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她知道過了子時,已經是大年初一了,這時候要是去敲鄰居家的門,是一定會惹人厭煩的,她應該照娘親的吩咐,去找他們青衫巷的團頭馬六,讓馬六主持著辦了娘親的喪事,然後再去找府衙管事的李主管,為孟煜和自己今後的生活作好安排。
這時候心靜了下來,孟蘋倒是頭腦清晰起來,她是不能就這個樣子帶著弟弟去投奔祖父、祖母的。
孟蘋知道自己不能傻乎乎帶著弟弟前去,他們姊弟現在已經成了標準的肥羊,若是金京的親戚懷著善意還好,就怕有人欺負自己和弟弟無依無靠,到時候肥羊主動跳入餓虎口,一定會被人家啃個渣都不留的。
想好之後,孟蘋把銀票貼身縫到了中衣的脅下,把娘親留下的成錠銀子和那支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用布巾包住,卷進了孟煜的一件棉襖裡面,然後就拿著家裡的鑰匙出了門。
大年初四下午,孟蘋、孟煜跟在團頭馬六和幾個過來幫忙的鄰居叔伯的背後,離開了城外的化人場。
孟蘋一手拉著孟煜,一手提著裝著娘親骨殖的布袋子,往日她以為死人的骨灰是很可怕的,可是如今輪到自己的母親卻只餘下了悲傷,走到分叉路口的時候,孟蘋拉著孟煜深深鞠躬,謝謝團頭馬六和鄰居叔伯。
馬六他們回城裡去了,孟蘋和孟煜按照娘親臨終前的吩咐,把母親的骨殖埋到了城西官道口的梧桐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