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心幾寸
?下午時分,時左才照舊來到第十甫路上,百無聊賴地觀察著車水馬龍的人流。
這裡是安鶴市每天打工回家的必經之路。
也是他在這裡蹲守的第六天。
他在這裡等一個人。一個每天都會伴隨著安鶴市出現的人。
一個乞丐。已經跟蹤了安鶴市一個月余的乞丐。
正是盛暑,天氣很熱。時左才尋了處陰涼的騎樓,在巷口處蹲著。他仰頭灌下最後一口可樂,涌動的喉結像是沙漠里乾渴的駱駝。
一隻白潔如玉的手臂伸了過來,拿著只造型可愛的電風扇。柳煙視在時左才身旁蹲下,滴溜溜地打量著他,「咯咯」笑起來。
她說:「你還在這找乞丐,整條街就你最像乞丐了。」
「就算你找遍整個廣州城,也找不到像我這麼風流倜儻的乞丐。」時左才將易拉罐丟進旁邊的垃圾桶,看了柳煙視一眼,愣了愣,又多看了她幾眼,神情怪異起來。
「你剛剛去哪了?」
「隨便逛逛呀。反正小安還沒下班,怪無聊的。」柳煙視撇撇嘴。她從隨身的名牌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喝嗎?」
時左才抽抽嘴角,斜乜著她陰陽怪氣地笑起來:
「隨便逛逛我可以理解。問題是你為什麼還得順便變個身?」
當一個女人驚艷到了極致的時候,多餘的注視只會讓人感到目光刺痛。甚至打身旁經過時,人們會不自覺地偏過頭去,避免視線的交流。
此刻的柳煙視便如是。
丸子頭,露臍短打,九分皮褲,黑色短靴。這條人潮洶湧的街道被她的氣勢融化成了模特街拍的現場。
這身打扮,與半小時前兩人剛來到第十甫路時截然不同。
柳煙視白了他一眼,笑眯眯的,一字一頓:「我,樂,意,呀。」
「你倒是捨得下本錢。」時左才的語氣不乏嘲弄。
柳煙視卻彷彿沒聽懂,歪著頭,「嗯?」了一聲。注意到時左才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裝束上,才回過神來,笑著說:「誰跟你說我花錢了?」
時左才冷笑起來:
「你別跟我說,這整家商場都是你親戚開的,donnakaran的衣服也能隨便穿。」
柳煙視嘻嘻一笑,問我:
「你去專櫃挑化妝品的時候,就算拿在手上,服務員也只會以為你是要拿去買單的吧?」
「所以呢?」
「你拿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化妝品往收銀台走,服務員就更加不會懷疑了吧?」
「所以呢?」
正說完,時左才眉頭忽然緊皺起來,心底猛地一跳,站起身:
「你不是吧?」
柳煙視做賊似的湊到他耳邊,輕輕巧巧地:
「是,的,呀——」
時左才已經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定是去了收銀台前,跟完全不了解情況的收銀員說明自己前些天買了那些化妝品,還未拆封,現在打算退掉。
按照正常程序,收銀員肯定會讓她出示發票,柳煙視一分錢沒花,自然是不可能會有發票的。
她可能會將計就計,抱怨一兩句「明明才買了不久,退都不能退」,旋又作出對整家店鋪服務極不滿意的態度,來上一句「至少給我個袋子吧?」,只當她是退貨未遂的收銀員自然不會多想,而其餘見到她拿了化妝品的售貨員聽不清櫃檯前的對話,只當是她已付了款,拿貨走人……
時左才頭痛地捏捏眉心,長嘆口氣:
「女人都是禍水。你柳煙視是尼加拉瓜大瀑布。」
……
番禺深處,荒郊小鎮剛修好的瀝青路旁停下了一輛保時捷718。一隻高跟鞋從半敞的車門裡伸出,踢踢踏踏向鎮子里走去。
江之林年歲三十有餘,鄉民出身,中學畢業后做了幾年的小學教師。經歷了這些年的打拚,富裕的資本洗凈了她身上的鄉土氣息。
現在的她是家鄉這個荒僻小鎮里唯一的成功人士,當年的同鄉見了她無不點頭哈腰、笑臉相迎。
在她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學教師的時候,五歲的兒子患了血癌,家裡傾盡所有存款也沒能留下兒子的性命,丈夫捨棄了家裡的兩畝田,也捨棄了這個家,在一個平靜的夜晚搭上長途巴士去了別的城市,改頭換面,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背負了丈夫留下的巨額債款。
在每次以為生命中最大的苦痛不過如此時,生活總會讓她更加卑微。從某個時候起,關於她的各種流言開始在城鎮里不脛而走。
這個女人天生克夫命,誰沾誰倒霉。
她的小娃娃年紀輕輕就患了血癌,是因為當娘的水性楊花,身上「帶著菌」。
借錢給她的夫家親戚也因此動搖,信任崩塌,沒日沒夜地敲著她院子里的鐵門,催她還錢。老邁的父母終日以淚洗面,夜不能寐。
一個雨夜,江之林逃避了一切,也賭上所剩不多的一切,搭上了前往鄰市廣州的巴士。從那時起,她已將靈魂賣給了魔鬼。
「是小林呀?哎呦這大熱天的,你怎麼有空回來咱這兒呀?又去看老江嗎?」水果攤后的王婆臉上的肉擠成一團,一路繞出水果攤,拿起一個蘋果,又就著圍裙擦了擦:「吃個蘋果解解渴,瞧你這汗流的,怕是熱壞了吧?」
王婆的語氣熱情得不自然。
江之林禮貌地寒暄兩句,心底卻是一片冷漠,嘴角也隱約帶著幾分嘲弄。
謠言起於三姑六婆。
當年兒子下了病危通知書,帶頭散布她江之林是個Biao子的人,這個王婆多半也有份。
如今那份謠言已經煙消雲散。村子里的人對她的態度也已是雲泥之別。
江之林知道,這都是因為錢。
江之林在廣州的幾年惡事做盡。她不害怕罪孽纏身。因為她知道,最大的原罪是貧窮。
轉過幾個街角,來到熟悉的小路上。鄰居家的院子里,看門的黃狗正啃著剩飯剩菜。江之林掂量掂量手上那顆被王婆硬塞過來的蘋果,冷漠地將其丟到了黃狗面前。
隔著自己家的院門,看見蹲在角落給自家田圃澆水的父親,一陣酸楚便湧進了江之林鼻腔。
她打開鐵門,倉促地跑到江父面前:
「爸——都叫您不要隨意走動,您老是不聽,要是康復不了怎麼辦?」
江父聽見女兒熟悉的聲音,詫異地轉過頭,既驚喜又意外:
「阿林怎麼回來了?」
他站起身,腳步一個踉蹌,江之林急忙將他扶住:「您悠著點。」
「這腿確實是越來越不靈便了。咱家那口田荒廢了,種了這麼多年,現在也就能捯飭捯飭這個小菜圃留個念想。」江父笑笑。被江之林攙扶著坐上旁邊的輪椅。
「要是這腿真的好不起來,有你好受的。」
江之林的語氣不乏埋怨,但內心深處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責。
當年她逃出小鎮尋找丈夫,不講情面的夫家親戚闖進家來拉著江之林的父母要債,群情激涌之下竟打斷了她父親的一隻右腿。
還清債務之後,江之林已經和夫家徹底斷絕了關係,但這筆賬還記在她心裡。
「阿林回來啦?」
村鎮生娃早。江母今年不過五十有餘,卻已是滿頭花白。她早些年因自家女兒的事操碎了心,當初在院子里被夫家圍毆,被江父死命護在身下,這才無甚大礙。只是精神早已大不如前。
但看見自家女兒出現在院子里,她還是顯得喜出望外,一下子像年輕了幾歲,走上來碎碎念:
「你這個糊塗東西,大熱天的,跟阿林在外面嘮啥呢?趕緊帶阿林回屋裡去,正好飯點也到了,我正煮著飯呢,阿林回來了,咱得給阿林做點好的,我再去趟市場買只雞回來……」
江之林眼眶一紅。
……
「我聞到了肉香味。」時左才鼻子嗅了嗅:「是從我身上傳來的,有點想嘗嘗。」
柳煙視咯咯地笑起來:「你只是熱昏頭了。」
她將手裡的遮陽傘挪到時左才頭頂上,撇撇嘴:「叫你平時不鍛煉身體。」
頓了頓,又饒有趣味地笑起來:
「不過,這確實不像是你們的風格——無論是第一人格,還是『惡魔先生』你,都不像。」
時左才轉頭,嘴角勾起笑意:「你指什麼?」
「指你這幾天都在兢兢業業地當小安保鏢的事情。」柳煙視眨眨眼睛:
「我覺得你倆都是節能主義者,沒有必要的事情就絕對不會去做。不過剛才呢,明明看見那個乞丐就跟在小安身旁,你也只是眼睜睜看著……這樣的話,不是什麼進展都沒有了嗎?」
時左才雙手插進口袋裡,笑眯眯道:
「不是沒有進展。只是時機還沒到而已——如果那個乞丐真如悶油瓶所猜測的,確實就是安鶴市的爸爸的話。」
柳煙視「噗嗤」地笑起來:
「每次聽到你自稱『悶油瓶』,我都覺得好好笑。」
末了,她又收斂笑意,沉吟道:「不過,時左才的主人格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比你靠譜得多了。他是怎麼確定那個乞丐就是小安爸爸的呢?」
「我怎麼知道。」時左才沒心沒肺地攤攤手:
「邏輯和推理是他擅長的部分。我被創造出來只不過是為了幫他規避麻煩。」
「又或者是在恰當的時機製造更多的麻煩。」柳煙視笑嘻嘻地補充道:「距離時左才傾家蕩產還有十三天,你卻還在第十甫路跟蹤乞丐。『悶油瓶』先生怕是已經焦頭爛額了吧?」
「煙視小姐,你會釣魚嗎?」時左才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他意味深長地笑笑:
「就算魚已經咬了餌,也不能夠急著收線。要一點一點地晃動魚竿,製造出『獵物即將逃跑』的假象,只有這樣,魚才會更加激烈地追逐餌食……直到魚鉤徹底刺穿魚鰓,魚就無處可逃了。」
「小貓的爸爸和整個江之林的事件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真正讓我在意,也讓我覺得有趣的,是那個乞丐的『動機』。」
「動機?」柳煙視歪歪頭:「是指他跟蹤小安的緣由嗎?」
「不錯。」時左才一手抱腰,一手捏著下巴,沉思道:
「確認那個乞丐跟蹤的動機是至關重要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不過是那麼幾個。」
「一個是小貓她爹被欺詐破產後無顏面對江東父老,即便流落街頭也不願意回家,只好在小安每天下班的時候偷偷看上一眼聊以慰藉。這是最無聊也是最靠譜的可能性。」
「第二個,則是安逸文破產以後受到嚴重的精神打擊,成為了乞丐,流落街頭。他跟蹤小安是因為父女之間血肉相連,有種熟悉的感覺。雖然我已經接觸過他,確定了他精神確實有問題,但是這種推測偶然性太大,電視劇也不敢這麼演,只是存在於理論上。」
「而最後一個……是我最喜歡的可能性。」時左才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像是惡魔露出獠牙。
「——安逸文在破產之後,也許嘗試過作出補救,例如……借高利貸來周轉,希望自己可以東山再起。」
「以貸養貸的結果是可以預見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他會滿身是傷,甚至被用硫酸毀容、打斷了一隻手,變成了啞巴。」
「而至於他跟蹤小貓的動機……如果是與『還貸』有關係的話……那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精彩的橋段了。」
時左才舔舔嘴唇,桃花眼裡綻起妖冶的神采:
「所謂的親情,在殘酷的現實里,也不過是一種交易的籌碼……光是想到那隻天真單純的小貓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的親生父親賣掉,我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了……」
「哎——」柳煙視嘆了口氣,輕巧地拍拍自己額頭,撇撇嘴:
「你可真是徹頭徹尾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