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斐家玉晏
回溯到一年半以前。
鳳曦國的後宮中來儀寢殿里,有一個女子倚窗望雪。
午後天氣陰沉,白雪漫漫,如棉如絮。
似乎與幾千年以後的雪,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不同的,是她如今的身份。
鳳墨影眉尖輕攏,惆悵地望住窗外庭院中銀裝素裹的雪景,屋檐下的紅色燈籠在風雪中搖搖晃晃,紅紅火火恍恍惚惚,正如她如今的心境般。
聽聞,她是一個手段殘忍,心性冷酷的女帝。自從登基以來,一直以彪悍狠辣、雷霆手段著稱,在這一雙手下走過的人命,已數以千計。當年的京師更是滿地鋪血,白骨枕路,可以說是,帝王一怒,伏屍千里。
鳳墨影不由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這一雙手,她竟何德何能?一覺醒來,雙目睜開,竟是這濃墨重彩的華麗宮殿。她的身份,就是一位女帝。一位殘暴不仁的女帝,當真是開什麼國際玩笑,這穿越也太牛逼哄哄了吧?
「陛下,沐王求見。」寢殿外的女官忽然入內,來至她身前稟告道。
自從她醒來后,就一直稱病不上朝。
連日來,可有不少人前來探病,她覺得見也不是,不見也不是。前幾天來的人,都被她用各種各樣的由頭給打發了。
鳳墨影正擰著眉,揮了揮手,想著要讓她繼續出去趕人走。
但身邊的「貼心」女官瑩玥冒死跪地勸她道:「陛下,若您一直避而不見,不僅會冷了臣工與皇族們的忠心,更會引起了各方的猜測,甚至會引發人心思亂,還懇請陛下三思啊!」
鳳墨影思索了片刻,反問道:「你覺得今日讓沐王進來探視,合適嗎?」
「奴婢惶恐,不敢妄言。」瑩玥吸著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答道。
「好吧……」鳳墨影漸漸習慣了這些人的思路,也能很順口地接道:「寡人賜你無罪,大膽地說出來。」
瑩玥眼眸微轉,思忖著這些時日女帝不同於往昔的暴躁專橫,心思亦變得活絡了起來。她跪得背脊筆直,禮儀恭謹,語氣恭敬地道:「回稟陛下,奴婢……奴婢認為沐王可以召見。」
「為何?」鳳墨影整理了一下衣袖,繼續望住她問。
據聞,女帝這一次是在登朝陽台祭天,為鳳曦國祈佑國泰民安之時,遭遇了刺殺。
其時,血染朝陽台,影衛無能、藥石罔效,真正的女帝也因此魂歸了九天,一命嗚呼。
而她這個冒名頂替者,卻得以重生。
幸乎?誰之幸?悲哉?誰之悲?
瑩玥微垂著頭,目光投於膝前寸許地方,壯著膽子回道:「回稟陛下,奴婢……奴婢認為沐王世襲異姓王,遵從祖訓,從不參與朝堂黨爭。沐王又一貫持身中正,不與朝臣皇族結黨營私,此刻准許他前來探視,一則,可示陛下龍體無礙以安臣心、定軍心;二則,陛下可將朝陽台行刺之事託付於他,查明真相,揪出亂黨來。」
鳳墨影聞言,不覺精神一振,眼眸微微一眯。
堂中跪著的女子,雖話猶未盡,但其中的思量細細想來,不禁引人深思。
若沐王正如眾人眼中的光風霽月、兩袖清風,朝陽台刺殺之事與之無關,那麼讓他幫忙找出這藏於身後的在背鋒芒,又何樂而不為?
若沐王與朝陽台刺殺之事有關,如此一來,讓他親手查證真相,亦可起打草驚蛇、震懾威脅之效,一舉兩得。
只是有一事不妥,如若龍體無礙,她又怎麼能夠繼續裝病不上朝呢?
鳳墨影目光從女官身上轉移,停留在眼前那隻吞吐著龍涎香煙氣的鶴嘴香爐上,心中便慢慢地有了一番計較。
隨後,她眉心舒展,朝瑩玥頷首吩咐道:「起來,寡人准你所奏,去請沐王進來!」
進來的女官應命而去,走出殿外,高聲唱道:「宣沐王覲見——」
來儀寢殿之外,細雪不斷,飄如三月柳絮,漫天遍地。
風雪霏霏之中,一人自宮苑門外行入。錦緞長靴,步履清雅,一襲合身藍緞錦衣,肩披同色貂毛坎肩,發上簪白玉銀冠,襯顯得他身量挺拔高挑,儀錶不凡,丰神秀徹。
一步一步地自雪中走進來,亦似一步步地走入了人心田中般。
斐玉晏越過了植滿玉蘭樹的庭院,踏上台階,舉手拂落了坎肩上點綴著的皚皚碎雪,才舉步走進了寢殿之內。
隨著女官的帶引,行至爍爍珠簾之前。珠簾后,又隔著一層薄薄的鮫綃紗。鳳墨影隔著一層紗簾,復一層珠簾,目光灼灼地打量著來人。
這個位置,窗外稀薄的日光恰恰從外透了進來,穿過白紗,並著室內點燃的燈火一同落在了漸漸行近的人身上。雖看得不是十分的真切,卻也能瞧了個七八成的分明。
鳳墨影眼中所視,瞬間心中詩詞自現而出「岩岩如孤松獨立,朗朗如明月入懷,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柳月。」之句來,覺得用以形容此人竟是如此的貼切妥當。
這人儀態氣質皆為絕佳,舉止投足間彷彿就是從古詩書中走出來的魏晉名士、無雙公子般。
更難得的是,此人行走之間非常的自在好看,有一種獨屬於男子的蕭疏軒舉,而又無盡優雅。
斐玉晏朝紗簾后逆光而坐的女帝頷首行禮,他沐王府乃世襲罔替的並肩異姓王,有著無需跪拜君王的先皇懿旨。
鳳墨影這些天來對鳳曦國中的事多少翻閱了一些史冊書籍,有些了解。此刻已悄然收回了打量他的目光,輕抬右手,聲音平靜地道:「沐王免禮,賜座。」
「謝陛下恩典!」斐玉晏道謝之後,只見他側身在珠簾左近的黃梨木太師椅上施施然地拂袖落座,殿中瑩玥早已識趣地奉上了一盞香茗於他右手邊的案幾之上。
他朝瑩玥頷首,報之以為禮。
瑩玥急忙垂首避開,默然而退下。
輕呷了一口熱茶后,斐玉晏才款款地開口道:「陛下,已有半月不曾上朝問政。朝中大臣們皆是心中惶恐,紛紛登門造訪,到我沐王府中傾訴,懇請我來一趟來儀殿向陛下問一聲安好。」
聽出他說話的語氣有些隨意,又不失禮儀。這本不是一個臣下該對帝王說話的口吻,更像是熟人間,平輩間的談話,細品其中的意味,似乎還帶著一絲極為熟稔之人間的調侃。
鳳墨影不由蹙了雙眉,一時之間竟踟躕不決,把握不住該用何等的語氣口吻來回他的問話。
這女帝與沐王之間究竟是存在著怎樣的一種曖昧?往昔,他們又有著怎樣的一種過往?
回答不了,她只好也端起了茶盞喝了一口,又添上了兩聲輕咳。
「陛下,我到來儀殿之前,已去過了太醫院詢問院使白大人。據說陛下的外傷已無大礙,只是體內的餘毒未清。」
斐玉晏聲音朗朗動聽如冰玉之質,不緩不慢地從袖囊中掏出一隻小錦盒,放置於案幾之上,說道:「這是朗月大師所贈的『大世丹』。丹藥之事我也並不是十分的在行,陛下且讓北堂拿去驗證一番,看看是否能夠對症下藥。」
「沐王,有心了。」鳳墨影覺得自己此刻再不發聲,倒是有些奇怪了。便順著他的話,道了一聲謝。
聽著這一聲不咸不淡的謝,斐玉晏不禁抬眸去望了紗簾后的人一眼,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道:「陛下,今日竟與我道謝?臣心中不勝惶恐。」
伴隨著他臉上微微的笑意,瑩玥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只此一眼,便是耳尖微紅。
在女帝面前,特別是登基之後,一直敢如此不顧忌言語態度的人,也只有沐王一人了。
他是不畏死,還是有恃無恐?
沐王千金難得一笑,然而一笑卻是可傾城。
瑩玥急忙垂下了眼眸,不敢再妄動綺念。
他這話聽在鳳墨影耳中,倒有些不是滋味了。她磨了磨后槽牙,心中覺得這人是嫌自己的脖子太硬了?還是想要試一試帝王手中的刀,挑戰一下帝王的耐性?他究竟有什麼資本能夠這樣子拽地跟女帝說話?
這女帝不是性情暴烈、心狠手辣、陰晴不定嗎?為何能一直容忍於他?奇哉,怪也。
若不是他們的身份擺在這裡,都幾乎要以為這是哪位損友在病中來找她冷嘲熱諷、聊天解悶了。
這麼一想,鳳墨影心中瞬間靈光一閃,難道這個斐玉晏並不似旁人那般厭惡畏懼於女帝。他在女帝身邊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是以大臣們無計可施之際,便統統地求到了他沐王府去了。
他也是仗著這一層干係,看似無可奈何地來探視於她。實則卻帶來了能解毒的丹藥,不知是否他特意去為女帝尋來的?
如此的一番分析,鳳墨影看向斐玉晏的目光漸漸又有了些不同,忽然豁然開朗地道:「沐王,不知對於寡人在朝陽台遇刺一事,你有何看法?」
「沒有看法。」斐玉晏聞言,沉吟了片刻后才回道。
眉眼淡靜得沒有一絲的波瀾,眼神也十分的沉靜。
「哦?」鳳墨影挑眉,又試探道:「若寡人想讓你去著手找出這個幕後之人呢?」
「陛下莫要對我期望太大,玉晏本就是一個遊手好閒之人,終日無所事事,只與詩書為伴,又哪裡會去干這種精細活。」斐玉晏毫不遲疑地推遲道:「此事關係重大,陛下還是應找一個精明強幹之人領下懿旨,亦好早日揪出背後之人,省得我等成日提心弔膽。」
聽著他這樣一個一眼看來就是滿腹經綸氣質絕佳的人,在面前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鳳墨影竟亦被激得來了氣性,故意斥道:「斐玉晏,難道你還要抗旨不遵了不成?」不用旁人提醒,也該知道這可是殺頭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