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你來了?
夢是人類潛意識的投射,周臾相信它會告訴自己許多真實的信息。
看完第四封信后,幾乎每個夜晚都在夢境中度過另外一段人生。
那個周臾在相親之夜氣走尤琪后,度過一段平靜時光。學校開學,接手課堂教育,他因為皮囊成為學校女生追逐的對象。雖然厭煩這樣的嘈雜,卻無法避開,只好把尤琪架出去當擋箭牌。尤琪不願意,和他針鋒相對,在譚淵的調解下勉強達成共識。
大概是相處的不愉快,兩人都沒想過掩蓋真性情,反而互相吸引。尤琪辭職,順利拿到法國的學校錄取通知。周臾仔細思考了三個晚上,關於工作、學習、戀愛和人生。他認為人總是要結婚,那是必然會有的過程。尤琪是個很好的對象,不黏人,習慣了和搞科研的家人相處,而且能夠獨立處置自己的大部分事情。於是,他向她求婚。
尤琪驚訝於他的乾脆,回去思考了三天後,同意了。
他們在她出國前一天,領證了。
十分平淡,不具備任何儀式,趕了個大早。
兩三年裡,夫妻兩人聚少離多,依靠電話和視頻聯繫感情。大多數時候是尤琪主動,畢竟周臾每天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分配是固定的,一旦埋入資料堆中便起不來。
生活起變化,是從她畢業回國后,嚴林回研究所繼續博士課程開始。基於對嚴林的同情和幫助,他決定將時間花在嚴林身上,並且請尤琪支持自己的決定。尤琪對嚴林的印象還不錯,同意了。她獨自找工作,上班,遭遇打擊也一個人挺了下來。設計方案屢次不被採用,支持的項目資金不到位,各方面的壓力讓尤琪痛苦不堪。同時,她還要照顧周臾,順便幫忙嚴林。
一個偶然,她懷孕了。
尤琪很糾結要不要這個孩子,周臾算了算兩人的年紀后,道,「差不多,也該生一個了。」
她又回去想了三天,工作上的不順,生活的忙碌,夫妻關係平淡中走向乏味。這個時候來個孩子,她的事業,她的生活將要走向何方?然而她妥協了,因為劉子昂也站在周臾這邊,「生個娃,休息一兩年換個思維,也許能找到新方向呢?」
孩子,便留了下來。
前三個月嘔吐,第四個月開始胎動,第五個月起肚子吹氣一般長大。周臾對這個孩子充滿了期待,經常在研究室里談起,「要培養一個一流的物理學家。」
那年冬天,尤其寒冷,地面結了薄薄的冰層。尤琪出門散步,順便給周臾送晚飯,離開研究室下樓的時候摔下樓梯,孩子沒保住。
周臾十分失望,一部分希望也被滅絕。他去醫院看尤琪,她情緒非常不穩定,抓著他說是有人推她。他去檢查監控,並未發現異常,只在她摔倒的地方發現一點水痕和划痕。大家都認為她無法面對現實,不願承擔責任而逃避,因此歸罪於不存在的禍首。
他無法安慰她,也沒辦法變出一個兇手來。
到後來,他甚至想,是不是她根本不願要這個孩子,所以故意的?這是惡魔的想法,理智讓他停止,可尤琪的敏感讓她感知了一切。
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的關係產生了變化?
是她不再要求他幫忙?還是她開始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搞定家裡全部雜事,而他只需要自己吃飯穿衣?亦或者是她再也不向任何人傾訴工作上的不足?他以為這是人在成熟,卻唯獨沒想過,她是對他失望了。
她愛他,無法改變他,便改變了自己。
一個愛笑的女生,變成了憂鬱成熟的女人。
她依然記得每個節日,他的生日,結婚紀念日,孩子的忌日。她給他精心打理衣物,食物,手稿,書房,也會照顧他的父母和親人。她是一個萬能的存在,有了她,他才能每天在工作上消耗十五個小時。
結婚後第八年,母親試探性地提出,是不是該再要一個孩子了?
尤琪沉默,周臾卻拒絕了,他說嚴林的項目正在關鍵時候,不能分心。
事後,她問他,是不是不愛了。
他不能理解,愛和不生孩子沒有任何關係。
她卻又問,那姚夏呢?
和姚夏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說,姚夏現在不是你的學生了,你怎麼想?
周臾說,她和我們沒關係,我能怎麼想?
其實,一切的傷害早就在生活里埋下了線,只是尤琪用自己脆弱的身軀給他撐起一個安全的天空,令他毫不敏感。直到兩年後嚴林的項目失敗,博士后也出現問題,他瘋狂地砸壞了實驗室衝出去。周臾以為嚴林只不過是被事業的不成功打擊,卻沒想到他瘋狂地開車將尤琪撞入了海城大的鏡湖。
湖水清澈,淤泥深厚,車體將她死死壓在底下,撈起來送入醫院,搶救了大半天。
當時,那個周臾,居然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他只獃獃地坐在旁邊,看著醫生們進進出出,尤琪躺在病床上面無人色。
如果沒有了她,他該怎麼辦?
他想告訴她,我愛你,我最愛你,我知道你也很愛我們的孩子,只要你能醒過來,想生多少個都可以。他不想生孩子,只是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害怕再看見她傷心絕望的摸樣。
周臾在醫院守衛尤琪的時候,被警察抓住的嚴林招供了一切。鄭蔚藍的慫恿,姚夏對尤琪的打壓。他驚了又驚,為什麼會這樣?
鄭蔚藍負責研究室刊物,為人和氣,和大家談笑風生;姚夏贊助了刊物廣告,和鄭蔚藍在外經營一家禮品公司,平日和尤琪也是有來有往;而嚴林,吃了多少頓尤琪做的飯?
更令他絕望的是,嚴林在崩潰中說出多年前的往事,那個冬天,樓梯拐角的一個小邪念,尤琪的尖叫,血流成河,沒來得及在這世上走一遭的小生命沒了。
十年後的周臾站在醫院走廊上,撕心裂肺,卻無能為力。
周臾在夢中,冷冷地看著那個他嚎叫,捶打著醫院的牆壁,哭到沒眼淚。他飄到他面前,諷刺道,「你這個蠢貨,什麼都沒有發現。是我的話,一定不會讓尤琪遇上這些事情。」
那個他彷彿聽見他的聲音,獃獃地看著虛空,「如果,我能改變過去和未來呢?」
阿寬在電話里嘶聲力竭,「改變未來?怎麼改?我們生活在現實世界里,什麼都沒發生。你現在就是個嫌疑犯,要把他們三都處理了,你就是殺人犯。尤琪要知道,絕對不願意你變成這個樣子。剛才她看見你了,追著出去,被車撞了。你TM是上帝,要改變未來怎麼沒預測到這個?」
「她現在在市中心醫院,生死未卜。你自己選,到底是去見她一面,還是跟那三人渣一起完蛋。你選,你選啊!」
周臾慘然一笑,本以為能改變一切,結果什麼都沒改變,反而提前了。他倉惶地看著四周渺無人煙,如果將三人帶車沉入河中,再叫車去醫院恐怕晚了。
人生最不能有的是遺憾,他啞著聲音,「給我醫院的定位。」
「馬上。」
阿寬發了定位來,周臾立刻設置導航。
姚夏驚恐地看著他,縱然害怕得全身發抖,卻一點也不敢動了。她生怕驚擾到周臾,一腳油門便沖入大江。幸好,車猛然啟動,倒車,一頭扎向了大道,而手機導航也開始以中心醫院為目的地運行。
時間從來沒過得這樣漫長,也從來沒有這樣快速。明明通過許多路口,看見穿著制服的交警和巡邏的警察,卻沒人敢掙扎。直到遠遠看見中心醫院巨大的十字標記,車拐進醫院停車場,才齊齊鬆了一口氣。
周臾根本不理他們,心急如焚,滿腦子妄念。
尤琪怎麼了?為什麼明明扭轉了關鍵事件,她還是遭遇了車禍?為什麼壞人得不到懲罰?他該怎麼做?肯定是因為太心軟了,一開始只想著隔離自己和尤琪,只想著把嚴林弄出海城。沒想到嚴林縱然事業上遭遇了打擊,也決定離開海城,卻把全部的錯都算在尤琪頭上。他決定趁尤琪出國前見一面,將迷昏的她帶去酒店。他在QQ群里對人炫耀,「時間點選得很好,她不會追究。因為那會耽誤她出國的大事——」
如果從拿到信的第二天就開始動手,結果絕對會不一樣。
努力了十年才得到的一次機會,被他毀掉了。
周臾痛恨自己的軟弱,滿大廳來來去去的病人和家屬更讓他驚慌。十年後同樣場景,撕裂他身體和精神的痛,開始席捲蔓延。他撲到服務台,急切地說出有氣的名字,服務的護士見怪不怪要他等等。他等不了,乾脆衝進急診室,一間間找。
沒有,沒有——
不,錯了,車禍肯定會有嚴重的外傷,一定是送去了手術室。
周臾跑出去,電梯需要排隊,乾脆從消防樓梯走。
身後伸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無措地回頭,劉子昂的臉晃過,很不贊同地看著他。
周臾立刻死死拽著他胳膊,「尤琪呢?」
這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嘶啞。
劉子昂面色鐵青,「你還有臉來?」
「她在哪兒?我要見她——」
劉子昂搖頭。
周臾已經快要發瘋,掐著他頸項,「她在哪兒,帶我去!」
「你活該。」劉子昂用力打開他的手,「混蛋,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
「我混蛋,我該死——」他喃喃,「難道,我又來晚了?」
劉子昂緊閉雙唇,見他幾乎已經站不穩,重重嘆一口氣,「你跟我來。」
周臾已經沒了魂,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無靈無識地跟隨他,穿越長長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冷光燈照出來的影子,穿著白色長衫快步來去的醫生,捧著滿手病歷的護士小姐。這是一道生死橋,一頭掛著活人的心,另一頭卻牽著死人的魂。他每走出一步,彷彿便老了一歲,走完不長不短十來米距離,便跨越了長長的十年光陰。
「她在裡面。」劉子昂整個人變得飄忽起來,推開一間醫生辦公室的門,「你進去吧。」
周臾將視線從他身上挪開,想去抓門把手,才發現手已經抬不起來了。
他張開嘴,口中吐出氣音。
劉子昂有點詫異地看著他,他這才聽清楚自己說的是什麼。
「幫幫我,我沒力氣了。」
劉子昂牽起他的手握住門把,門應聲而開。他放開他的手,推推他的肩膀,示意他進去。
他恐懼地邁出最後一步,入目是醫院天藍色的垂簾,將裡面和外面分成兩個世界。一個護士挑開帘子出來,見了他後面色不是很好,但卻沒說什麼。她身後是一張醫生辦公桌,一個短髮女子背對著他,在感謝醫生。
那女子站起來,對醫生微微鞠躬,然後轉身。
明亮的圓眼睛,尖尖的小下巴,嘴角自然的弧度往上翹。
是尤琪。
她看見了他,她在笑,她說,「周臾,你來了?」
周臾眨了眨眼睛,心防決堤,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