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督兩江

第二章 總督兩江

一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永州鎮總兵樊燮接到命令后,興沖沖地帶著二千綠營啟程入川。樊燮為官不清廉,仗著

是官文五姨太娘家親戚有恃無恐。湖南巡撫衙門接到不少參劾信函,駱秉章不願得罪官文,

壓著這些信不理睬,左宗棠礙著駱秉章的面子,也不便處理。

這一日,樊燮路過長沙,將兵士們安置在城外,自己帶著幾個親兵入城,徑直來到又一

村巡撫衙門裡。巡捕見是樊鎮台,不敢怠慢,忙進內通報。駱秉章正與左宗棠在談論曾國藩

駐兵湖北的事,聽到通報,連聲說:「有請,有請。」樊燮大步踏進籤押房,向駱秉章鞠躬

請安:「卑職參見中丞大人。」

駱秉章忙站起,笑道:「樊鎮台免禮。」

樊燮正欲靠著駱秉章坐下,忽然見左宗棠板著面孔坐在對面,便走前一步說:「左師爺

一向好。」

左宗棠看了樊燮一眼,冷冷地說:「樊將軍客氣了。」

樊燮心中不快,叉開兩腿坐在駱秉章身邊。駱秉章打著哈哈說:「樊鎮台,這次官中堂

親向朝廷保舉你去四川剿賊,想鎮台一定會以頻頻捷報答謝皇上聖恩和官中堂的器重。」

「石逆孤軍遠竄,成不了氣候,樊某不敢誇口說一舉獲勝,但終究要剿滅那些亂臣賊子

的。」樊燮不無得意地說,似乎有意讓左宗棠知道他的厲害。

「大將威風,果然令人敬畏,令人敬畏!」駱秉章仍然打著哈哈說。

「長毛不過跳樑小丑而已,算得了什麼?」

樊燮任永州鎮總兵不過一兩年,根本沒有跟太平軍交過手。前兩個月,石達開圍寶慶

府,弄得長沙官場緊張得不得了。左宗棠親自指揮人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對付過

去。聽了樊燮這種欺世大言,左宗棠如何能不動怒:「此話過頭了吧!朝廷調兵幾十萬,糜

餉幾萬萬,至今尚未把長毛平定下去;且石達開乃賊中梟雄,曾滌生侍郎都數敗於其手,你

說這話,不臉紅嗎?」

樊燮吹牛時不臉紅,聽了這句話,倒真的臉紅了,他強壓怒火說:「左師爺,我也不和

你打嘴皮仗,以後看吧!」

樊燮來巡撫衙門,本是一種官場應酬,見氣氛不好,起身朝駱秉章拱手道:「卑職告

辭。」

說罷轉臉便走,並不理睬左宗棠。左宗棠勃然大怒,喝道:「回來!」

「何事?」樊燮站住,氣憤地反問。

「樊燮,你進衙門不向我請安,出衙門不向我告辭,你太猖狂了。湖南武官,無論大

小,見我都要請安,你不請安,是何緣故?」

樊燮也怒了,高聲說:「朝廷體制並未規定武官見師爺要請安。武官雖輕,也不比師爺

賤,何況樊某乃朝廷任命的正二品總兵,豈有向你四品幕僚請安的道理!」

左宗棠一時語塞,氣得環眼暴凸,燕頷僵硬,虎地站起來,衝過去,抬起腳就要踢樊

燮,駱秉章慌忙攔住:「季高,你這是幹什麼?」

左宗棠氣得呼呼大端,好半天,才冒出一聲雷鳴:「王八蛋,滾出去!」

樊燮火冒三丈,青筋鼓起,欲再與左宗棠爭辯,駱秉章忙說:樊鎮台,你請回吧!本撫

就不送你了,祝你馬到成功。」

樊燮只得含恨退出,當天下午便離長北去。

樊燮窩著一肚子氣到了武昌,謁見官文,添枝加葉地把左宗棠如何無視朝廷命官、驕橫

跋扈、獨斷專行的情形,向官文哭訴了半天。官文聽后老大不快。左宗棠居然敢對他的姻

親、朝廷指派的援川將領如此無禮,他豈能容忍!當天夜晚,官文便給皇上上了一個摺子,

將樊燮所說的摘要寫了幾條,又給左宗棠戴了一頂「劣幕」的帽子,說他把持湖南,為非作

歹。

咸豐帝接到官文這道奏章,方知左宗棠居然是這樣的幕僚,他大為吃驚,隨即在奏章上

批道:「湖南為劣幕把持,可惱可恨,著細加查明,若果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

奏摺遞迴武昌,六姨太知左宗棠與胡家的關係,便悄悄地把此事告訴靜娟夫人。靜娟夫

人怎能眼見自己兄弟的丈人吃官司不救,便求胡林翼設法搭救。胡林翼一面火速打發人送信

到長沙,將事情原委告訴左宗棠,一面發信給郭嵩燾和王闓運。郭嵩燾此時供職南書房,王

闓運則在已升為協辦大學士的肅順家作西席。咸豐四年八月,曾國藩率湘勇出省入鄂,王闓

運沒有隨行。咸豐五年,王闓運中舉,次年赴京會試。會試告罷后留京溫習,被肅順看中,

延入府中。胡林翼請郭、王密切注視朝廷動向。

左宗棠接到胡林翼的信后,借口赴京會試,向駱秉章辭職。駱再三挽留不住,只得放

行。左宗棠含恨離開長沙,回湘陰小住幾天後,便帶著一個僕人,冒著嚴寒乘船北去。這

時,郭嵩燾給胡林翼來了一封急信,說皇上怕官文所奏不實,特地派都察院湖廣道監察御史

富阿吉來湘查訪,將於近日由運河南下。胡林翼將家人胡漢喚進書房,密授機宜。胡漢受

命,星夜乘快馬赴河北,在山東德州遇上了富阿吉。

胡漢在德州出高價雇了一隻大船,船上陳設華麗,肴饌精美。趁富阿吉的船泊在德州碼

頭的時候,胡漢先請富阿吉的僕人上船玩,並以好酒好菜招待。僕人於是勸富阿吉改乘胡漢

的大船。富阿吉到船上看了看,滿口應允。待富阿吉上船后,胡漢又從德州妓院雇來四個能

歌善舞的漂亮妓女陪伴他。富阿吉是個世家子弟,胸無點墨,靠祖上的軍功,年紀輕輕地便

做上了五品御史,平日最好的就是聲色犬馬、醇酒美婦。這一下,如同進了天堂,他不願早

日入湘,只想在船上多盤桓些日子。舟子似乎懂得富阿吉的心思,那船走得極緩極慢,又時

走時停。就這樣,富阿吉從北京到武昌,足足用了三個月。這期間,胡林翼將左宗棠留在襄

陽聽消息,暫勿進京。

富阿吉一到武昌,就被接進巡撫衙門,胡林翼親自設宴為之洗塵。酒吃到興起時,胡林

翼對富阿吉說:「星使為查辦左宗棠,不畏辛苦,跋山涉水,令人敬佩。」

富阿吉謙虛地說:「仆受皇上差遣,查朝廷要案,無辛苦可言。」

胡林翼連聲說「可敬,可敬」,又殷勤勸了一杯酒,問:「星使從前知左宗棠其人否?」

富阿吉答:「不曾聽說。」

「林翼與左宗棠同鄉,對其人略知一二。」

「請中丞說說。」富阿吉放下筷子,顯出一副專註的神態,似乎查辦左案就從這裡開始

了。

「湖廣一帶人士,凡稍涉國事者,莫不知左宗棠乃當今一人才。值此宇內紛擾,三湘略

能安枕者,固仗駱中丞鎮撫之功,亦靠左宗棠贊襄之力。遠的不說,這次長毛偽翼王竄擾寶

慶府,全省震驚。正是因為左宗棠指揮省內綠營、團練同心協力作戰,寶慶府城才得以保

存,湘省人民才免遭塗炭。」

「哦,如此說來,左宗棠這人也還有些本事。」富阿吉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戰火兵災

從未見過,心想:倘若叫我去殺賊衛土,還不知如何應付哩!

「豈止是有些本事!」胡林翼認真地說,「實為當今戡亂大才。只因左宗棠耿介成性,

嫉惡如仇,又缺乏涵養,故開罪小人。據說告狀的永州鎮總兵樊燮貪婪庸劣,士兵百姓都有

怨言。左宗棠對他的呵責,並非蔑視朝廷命官,而是發泄心中對貪官污吏的憤恨,希望星使

為保全人才計,替左宗棠說幾句話。」

富阿吉不在意地說:「仆奉命查辦,總期水落石出,案情大白。中丞放心,一定會公事

公辦。」

「公事公辦,誠為至論,但目前謠諑紛紜,星使又不明內情,恐怕欲秉公辦理而不能。」

富阿吉問:「如中丞所說,該如何辦才是?」

胡林翼說:「依鄙人之見,星使當先存愛才之心,後方能做到秉公辦理。」

「中丞是要我袒護左宗棠?」富阿吉警覺起來。

「不能說袒護,乃為惜才耳。左宗棠之才出類拔萃,天下紛亂,養成一人才不易,寧忍

加以摧殘?鄙人之意,實為國家社稷著想,非為私情。星使若理解,就請在武昌停駐,中止

湘行,鄙人已代星使擬好奏稿,為左宗棠辯誣,星使可在武昌拜發后返旆回京。」

富阿吉一聽,頓時變色,拿出欽差大臣的架勢來,一本正經地說:「中丞此言差矣。仆

奉使命而不赴湘查辦,住在武昌,豈不欺罔朝廷,矇騙皇上?左宗棠之案已立於都察院,仆

豈能憑中丞一面之辭而定讞?中丞剛才這番話,既有諛左宗棠之嫌,又陷仆於不忠,還望中

丞三思才是。」

說完就要起身,彷彿這桌酒席是害他不忠的陷阱。

「慢點!」胡林翼冷冷地說,一面從柜子里拿出一份奏摺來甩到富阿吉的面前,「星使

不發代擬之折,鄙人將拜發此折了。」

富阿吉莫名其妙地拿起奏摺,看著看著,冷汗淋漓,面如死灰。原來,胡林翼的奏摺是

一份措辭強硬的彈劾。內中列出富阿吉自出京以來,如何騷擾民間,姦淫民女,耽於享樂,

有意延誤行程等等罪狀,人證物證俱在,不容辯駁。富阿吉是個未諳世事的紈絝青年,看著

這個奏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手抖抖地不能自已,忙賠著笑臉說:「中丞,開玩笑何以至

如此。常言說得好,官官相護,共保無事,請中丞萬勿拜發此等奏摺,仆感激不盡!」

胡林翼也換成笑臉說:「星使也不必過於害怕。舟中之事,鄙人不告發,諒旁人也不

知。鄙人不求星使感激,請星使就此拜發代擬折吧!」

富阿吉無奈,只得遵命拜發。

在此同時,官文也打發幾個人裝模作樣地到長沙住了幾天。回到武昌,按早已定好的調

子也拜發了一份奏摺,證明樊燮所說屬實,請殺左宗棠以儆效尤者。

咸豐帝接到兩份截然不同的奏摺,有些為難,便與肅順商量。肅順回府後,與王闓運談

起這事。王闓運乘機在肅順面前極言左宗棠之才,請他保全。肅順久聞左宗棠能幹,也有心

保護,便對王闓運說:「聽說左宗棠與曾國藩、胡林翼相交甚深,我勸皇上特旨垂詢曾、

胡,你再去跟郭嵩燾說說,聯絡幾個名翰林上書皇上。到那時,我就好說話了。」

當時最有名的翰林,是壬子年探花,時為內閣學士的吳縣人潘祖蔭,其祖父乃鼎鼎有名

的狀元大學士潘世恩,郭嵩燾與他同值南書房。潘祖蔭喜愛古玩,尤愛收集鼻煙壺。傳說他

主考鄉試時,遇到兩個不相上下的考生,而又只能二者取一時,他便拿出紅綠兩個鼻煙壺來

放在口袋裡,先定好紅為甲,綠為乙,然後信手摸,摸出紅來取中甲,摸出綠來便取中乙,

決不改變。郭嵩燾在王府井古董店裡,重價買下一隻明萬曆年間利瑪竇從義大利帶來進貢的

鑲銀瑪瑙鼻煙壺,邀請潘祖蔭來家喝酒。酒酣耳熱之際,郭嵩燾賣弄似地拿出鼻煙壺,果然

引得潘祖蔭味口大開,欣賞把玩,愛不釋手。

「伯寅兄,你是個收藏鼻煙壺的專家,要是看得上,就送給你湊個數吧!」

「真的?」潘祖蔭喜出望外,「筠仙,你這個禮物太貴重了,叫我如何感謝你!」

「感謝嘛,不敢當。」郭嵩燾摸摸已經發福的圓胖臉,笑道,「只求你的大手筆做一篇

有益於國家的文章。」

「這個容易,你只管說。」

要探花潘祖蔭寫篇文章,就好比要小孩子搓個泥蛋一樣,既樂意辦,又容易辦。

「左宗棠的事,你聽說過嗎?」

「你是說官文告狀的事嗎?」潘祖蔭一手用玉簽剔牙,一邊擺弄著杭州檀香扇,扇上的

詩畫都出自他的手筆,一副十足的名士派頭。

「官文是誣告。」

「真的嗎?」潘祖蔭覺得奇怪,左宗棠這幾年為湖廣局面的穩定出過不少力,京師都有

傳聞。官文作為湖廣總督,為何要誣告一個師爺?待郭嵩燾將事情的經過和這中間複雜的關

系,原原本本地告訴潘祖蔭后,潘恍然大悟。潘祖蔭才華橫溢,少年氣盛,十分惱火滿蒙親

貴的尸位素餐、嫉賢妒能,況且他的家鄉四周已落入太平軍手中好多年了,迫切盼望早日光

復,而光復的希望又只能寄托在曾、胡、左等人的身上。

潘祖蔭邊聽邊打腹稿,待郭嵩燾說完后,他的腹稿也已打好。

瞬息之間,便草就一篇摺子。

「筠仙,你看看要得不?」

郭嵩燾接過,輕輕念道:「湘勇立功本省,援應江西、湖北、安徽、浙江,所向克捷,

雖由曾國藩指揮得宜,亦由駱秉章供應調度有方,而實由左宗棠運籌決策,此天下所共見,

久在我聖明洞察之中也。前逆酋石達開回竄湖南,號稱數十萬。以本省之餉,用本省之兵,

不數月肅清四境,其時賊縱橫數千里,皆在宗棠規畫之中。設使易地而觀,有潰裂不可收拾

者。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也。」

讀到這裡,郭嵩燾神采飛揚,拍案叫絕,「伯寅兄,你真不愧為探花郎!『國家不可一

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這真是千古佳句!萬千稱讚左宗棠的話,在這兩句面

前都顯得軟弱無力。我今天真是服了你。」

「你讀完吧,讀完后我們再來一句句斟酌。」潘祖蔭微笑著,心中十分得意,檀香扇在

手中輕輕地搖動。天氣其實還很冷,扇子在他手裡,不過是一種習慣、派頭的表現而已。

「宗棠為人,秉性剛直,嫉惡如仇。」郭嵩燾繼續念下去,「湖南不肖之員,不遂其

私,思有以中傷之久矣。湖廣總督惑於浮言,未免有引繩批根之處。宗棠一在籍舉人,去留

無足輕重,而楚南事勢關係尤大,不得不為國家惜此才。」

「好,就這樣送上去,一個字都不用動了!」郭嵩燾發自內心地讚歎。

「筠仙,你莫客氣,該改該刪的地方,都由你作主。」

「真的妙極了。這樣的奏疏,日後必然傳下去,尤其是兩個『不可一日無』一定會傳頌

千古。」

「傳頌千古不敢當。不過,這兩句也確是神助之筆。一篇好文章,靠的就是一兩句警句

支撐。比如《滕王閣序》,靠的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岳陽樓記》靠

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潘祖蔭搖頭晃腦地說著,看來,他也被自己

創造的警句陶醉了。

過幾天,曾、胡的回奏先後到達咸豐帝的手裡。曾國藩說:「左宗棠剛明耐苦,曉暢兵

機,當此需才孔亟之時,或飭令辦理湖南團防,或簡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

事,必能感激圖報,有裨時局。」胡林翼說得更懇切:「臣查湖南在籍四品卿銜兵部郎中左

宗棠,精熟方輿,曉暢兵略,在湖南贊助軍事,遂以克複江西、貴州、廣西各府州縣之地,

名滿天下,謗亦隨之。其剛直激烈,誠不免汲黯大戇、寬饒少和之譏。要其籌兵籌餉,專精

殫思,過或可宥,心固無他。懇請天恩酌量器使,飭下湖南撫臣,令其速在湖南募勇六千

人,以救江西、浙江、皖南之疆土,必能補救於萬一。」

肅順借著潘、曾、胡的奏疏,請皇上免查左宗棠之過失,予以重用。咸豐帝接受肅順的

建議,下詔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補,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後來,左宗棠又請駱秉章代他上

一道奏摺,詳細奏明樊燮貪劣無能之種種情事,樊燮終被革職。

樊燮帶二子回到原籍湖北恩施,建一棟樓房。樓房建成之日,樊燮宴請恩施父老,說:

「左宗棠不過一舉人,既辱我身,又奪我官,且波及我先人,視武人為犬馬。我把二子安置

樓上,延名師教育,不中舉人進士點翰林,雪我恥辱,死後不得入祖塋。」

樊燮重金聘請名師,以樓房為書房,除先生與二子外,別人一律不準上樓。每日酒飯,

必親自過目,具衣冠延先生下樓坐食,席上有先生未動箸者,即撤去另換。二子不準著男

裝,都穿女子衣褲;又將左宗棠罵他的「王八蛋,滾出去」六字寫在木牌上,置於祖宗神龕

下側,告誡二子說:「考上秀才進學,脫女外服;中舉脫女內服,方與左宗棠功名相等;中

進士、點翰林,則焚木牌,並告訴先人,已勝過左宗棠了。」

二子謹受父命,在書案上刻「左宗棠可殺」五字。後來,樊燮的第二子樊樊山果中進

士。報捷那天,他恭恭敬敬地在父親墳頭報喜,當場焚燒「王八蛋,滾出去」木牌。這些都

是后話了。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二江南大營潰敗后,左宗棠乘時而起——

就在朝廷處理樊燮、左宗棠一案的這段時期里,曾國藩將大營移到安徽宿松,作重新規

復皖省的準備。左宗棠應曾國藩之邀,由襄陽來到宿松,一住就是二十天。二人在宿松大營

里昕夕縱談東南大局,商量補救方略。曾國藩又將近年來輯錄的《經史百家雜鈔》底稿給左

宗棠看,請他提意見。軍務這樣繁忙,曾國藩居然能忙中偷閑,不忘文人本職,編輯了百萬

字的大部頭古文選本,使左宗棠自嘆不如。他接過底稿,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這一天,彭玉麟差人來報,屬外江水師的澄海營與屬內湖水師的定湘營,同在長江上截

獲一條運糧往安慶的洋船,因分貨不均而發生械鬥,請派人前去調停。事態嚴重,曾國藩決

定親到彭澤走一趟。他與左宗棠約定,回來后聽左談對《經史百家雜鈔》的意見。曾國藩剛

走,左宗棠便收到了胡林翼的信。信上說皇上將命他回湘募勇,可早作準備。左宗棠欣喜異

常,只等曾國藩回到宿松后,即告辭回湘。正在這時,一場意外的變故發生了。

取得三河大捷的陳玉成、李秀成先後被洪秀全封為英王、忠王,以後李世賢也被封為侍

王。咸豐十年正月間,三王為解天京之圍,策劃了一次大的軍事行動。李秀成、李世賢由蘇

南率軍進入浙江,大兵猛壓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慌忙向江南大營統帥和春求救。和春派總

兵張玉良帶兵兩萬,由江寧趕救杭州。張玉良剛走到半路,李秀成、李世賢帶兵離杭北上,

猛撲江南大營。此時,陳玉成率皖北之兵強行渡江。兩軍會合,數日之內連破江南大營外圍

要地高淳、溧陽、溧水、句容、秣陵關。江南大營被包圍了。和春、張國梁分頭拚死抵抗。

太平軍與清軍連戰九晝夜,江南大營徹底崩潰,天京之圍頓解,李秀成、陳玉成圍魏救趙之

計獲得全勝。太平軍趁勢南下,和春、張國梁節節敗退。張國梁死於丹陽,和春斃命於滸墅

關。七萬江南綠營,除張玉良部二萬人外,至此全部瓦解。

消息傳出時,曾國藩正在彭澤。他既感意外,又在意中。

楊載福對敗兵沿途的騷擾非常憤慨,彭玉麟則擔心太平軍的氣焰會更加熾烈。曾國藩心

中卻隱隱生出一絲快意:江南大營的瓦解,或許將預示著湘軍的轉機!他匆匆離彭澤返宿松。

船過泊勞湖時,接到正駐軍寧國的李元度的信。李向他報告江南犬營的情況,並捎上一

句耐人尋味的話:和春死,桂清逃,東南大局,天意將屬於誰?

「這個平江才子,想得也太多了。」曾國藩心裡說,隨手點起火,將信燒了。宿松老營

的反應如何呢?曾國藩心中交織著憂慮、沉重、慶幸、熱望等各種複雜情緒,究竟哪種為

主,連他自己也說不準。夜裡,他躺在船上,輾轉反覆,難以入眠。後半夜,癬疾又發作

了,奇癢難耐,害得他整夜不能合眼,抓得皮屑滿床,血跡斑斑。

天亮時,船靠了羊角塘碼頭,他換了轎子,匆匆向宿松老營奔去。老營扎在縣城外,氣

氛仍如幾天前的平靜。曾國藩一進屋,便看到案桌上堆了一尺多高的文報。他拿起最上面的

一份,隨便瀏覽。

「滌生,你到底回來了,我天天都在盼望。」人未進門,聲音就雷鳴般地灌了進來,除

開左宗棠,再沒有第二人這樣。

「出大事了,你知道嗎?」

「你是說江南大營的事?」曾國藩放下文報。

「江南大營已不復存在了。」左宗棠邊說邊在對面木凳上坐下。

「四五萬人馬,十多天的日子便毀了,真不堪設想,可惜呀!」曾國藩面帶戚容,比起

左宗棠宏亮的嗓音來,他的音色乾澀多了。

「有什麼可惜的,這個膿包早點穿了的好!」左宗棠的爽直,使曾國藩吃驚。

「你說得太刻薄了,江南大營畢竟經營了七八年,擔負著抵抗長毛的大任呀!現在和

帥、張軍門慘死,數萬弟兄身亡異鄉,朝廷辛辛苦苦部署的計劃全部打亂,今後只會使長毛

的氣焰更囂張,我們的道路更艱難。」

「和春、張國梁死不足惜,數萬弟兄雖可憐,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對消滅長

毛的大局來說,」左宗棠兩眼逼視著曾國藩,略微壓低了聲音,「滌生,莫怪我說得直,它

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說什麼!」曾國藩故作驚訝地問,「這是我之不幸,敵之萬幸,何來天大的好事可

言?」

「滌生,我不信你真的沒看出來。」左宗棠一笑。他這人要說的話藏不住,痛痛快快地

倒出來后,心裡就舒服了。「江南大營早已千瘡百孔,腐臭衝天。當將官的莫不錦衣玉食,

娼優歌舞,士兵則多抽鴉片,嫖賭成風,士氣溺惰,軍營糜爛、這兩年來,何桂清每月給它

十多萬兩銀子的接濟,想利用它來做個中興名臣;朝廷則受何的欺騙,以為江南大營是抵抗

長毛的干城,反倒將我們湘勇視為可有可無。不要說你和在前線打仗的弟兄們不服,就是我

這個留守大臣都慪了一肚子氣。真正是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呀!現在

江南大營徹底覆沒,將使朝廷從此清醒過來,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知道何桂清逃命的情形嗎?」左宗棠說的是實話,曾國藩怎會不知道!對朝廷的決

策,他歷來採取謹慎的態度,從不妄加議論,何況當著這位心直口快的左季高的面!對何桂

清則不同。曾國藩恨何桂清,最先起於郭嵩燾購浙鹽的事;後來,何桂清常向他的靠山——

軍機大臣彭蘊章寫密信,說曾國藩膽小,不會打仗,彭蘊章把這股陰風吹到了皇上的耳邊。

這些,都是郭嵩燾在南書房當值時聽到的。現在,何桂清終於慘敗了,曾國藩如何不快

意!

「不知道!」左宗棠搖頭。他對於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有種本能的敵意,極樂於聽他們

的倒楣事,「你說吧。」

「敗兵逃到常州,何桂清才知江南大營破了。他不思抵抗,立即帶著僚屬跟在和春的后

面南逃。常州士紳知道了,半路攔下他的轎子,哭著跪著請他留下。何桂清這個喪盡天良的

傢伙,居然命令親兵開槍,打死了幾個鄉紳,然後衝出人群,逃到蘇州。徐有壬閉門不納,

只得連夜繞城牆往上海方向逃去。向攀轎挽留的鄉紳開槍,大清二百年來,還沒有這樣的總

督!」義憤私怨混合在一起,使曾國藩出現了少有的激動。

「偏偏都是這些混蛋得到重用,倘若不是這次長毛打到常州,過不了幾年,這個油滑小

生又要入閣了。」天下這些不平事,左宗棠恨之入骨,提起便有氣。近年來年紀大了,他有

時也能剋制自己的肝火。他有意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茶來。火氣略為平息后,他告訴

老朋友,皇上已命他回湘募勇,明天就要離開宿松。

「明天就走?」曾國藩希望左宗棠多住幾天,關於局勢變化后湘勇的用兵計劃,他很想

與這個今亮商討商討,「《經史百家雜鈔》編纂如何,你還沒有提意見呢!」

「我猜想你欲超過姚鼎?」左宗棠詭譎地笑笑。

「姚姬傳先生博大精深,我粗解文章,乃姚先生啟之,哪裡敢有超過他的野心。」曾國

藩誠懇地說。

「當然,要想超過姚鼎,也的確不易。」左宗棠收起笑容,認真地說,「不過,你將姚

先生義理、詞章、考據的治學路徑有意拓寬一條,把經濟加了進去。從這點上說,你有所超

過。

但大醇小疵,裡面也有些篇章還可再斟酌斟酌,眼下我無心和你多說,待平定長毛后,

再來詳論如何?」

「好!平定長毛后再談。先說說,你準備招多少人!」

「多則一萬,少則七八千,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它楚軍。」

「楚軍?」曾國藩想起當年王錱在趙家祠堂張貼「湘軍營務處」招牌的事,「季高,叫

楚軍不宜,你既然要另樹一幟,還是叫楚勇為好,日後免得遭人訐難。」

「雖然是勇,但它既出省作戰,還是叫楚軍為好,究竟名正言順些。」左宗棠不是王

錱,他不願受曾國藩的制約,做事也沒有曾國藩那麼多的顧慮,有聲有色,烈烈轟轟地干一

番事業,是他幾十年夢寐以求的願望。前幾個月,他因樊燮告狀,在長沙處境不利,有人甚

至偷偷寫一些辱罵的小條子,半夜貼在他的門上以泄積怨,常常惹得他怒火中燒。有一張帖

子寫著「欽命劣幕銜幫辦湖南巡撫大公館」,極盡挖苦之能事。

現在此案已平,因禍得福,且又正遇江南大營潰敗的非常時機,年已四十九歲、中舉達

二十八年之久的左宗棠怎能失掉這個大好機會!他恨不得招集十萬八萬雄師,盡展胸中奇

才,一年半載便蕩平巨寇,克複江寧。他相信自己有這個本事。

左宗棠剛告辭出門,親兵送來一個訃帖:羅遵殿家明日舉行家祭,請曾國藩參加。

「淡村死得可憐!」曾國藩自言自語,滿臉陰雲,轉而對親兵說,「你告訴羅家,明早

我親來府上弔唁。」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三想起歷史上的權臣手腕,曾國藩不給肅順寫信感恩——

羅遵殿是安徽宿松人,一年前由湖北藩司任上調任浙江巡撫。他與胡林翼關係極深。何

桂清出於對湘系人員的嫉妒,討厭羅遵殿。張玉良奉和春命帶兵援浙時,何桂清指示親信江

蘇藩司王有齡,以視察蘇州城垣為名,將張玉良留在蘇州兩天,結果貽誤軍情,致使羅遵殿

城破自殺。曾國藩很為羅遵殿抱不平,他凝神良久,為羅寫了一副輓聯:「孤軍斷外援,差

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新自岳王墳畔來。」第二天,曾國藩親到羅府,在羅遵殿的靈

柩前鞠躬致哀。當他所撰的輓聯被高高懸挂起來的時候,所有前來弔唁者莫不感慨唏噓。

憑弔完畢,曾國藩特地叫羅遵殿的兒子羅忠祜到後院敘談,以示關懷。他要羅忠祜將父

親冤死之事上奏皇上,嚴懲貪生怕死、禍國殃民的何桂清。又勉勵羅忠祜好好讀書,鍛煉才

干,方今四方多虞,有才者必不會久處囊中。

「曾大人,晚生年幼,雖極願讀書,但不知生在今世,以讀哪種書為急務。」羅忠祜一

向敬佩曾國藩的學問,趁機向他請教。

曾國藩想了想,說:「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鑒》。其論古皆折衷

至當,開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晉而論名分,因曹魏移祚而論風俗,因蜀漢而論正閏,因樊、

英而論名實,皆能窮物之理,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又好詳名公

巨卿所以興家敗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實六經外不刊之典。足下若能熟讀此書,而參

稽三通、兩衍義,將來出來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失墜。」

羅忠祜很受啟發,說:「大人這一番教導,使晚生從迷津中走了出來。晚生今後就遵照

大人的教誨,好好研習《資治通鑒》。」

正說話間,忽見一人踉蹌闖進靈堂,高呼:「淡翁,你死得慘呀!」

曾國藩抬頭看時,原來是湖北糧台總理閻敬銘。他走過去,拉著閻敬銘的手問:「你是

從武昌專程來的?」

閻敬銘說:「潤芝要我代他來宿松弔唁,他還有封信要給你。」

曾國藩點點頭,不再問了。

羅府家祭完畢,曾國藩請閻敬銘同到軍營。

「吊淡村是名,送它才是實。」進了內室后,閻敬銘從靴頁中間抽出一封信來,雙手遞

給曾國藩。

曾國藩心想:這是一封什麼信,如此神秘!他一看信封,更感奇怪了:信封上並不是寫

的他的名字,而是胡林翼的大名。拆開看時,才知這是肅順近日寫給胡林翼的一封密信。信

上說的是這樣一件事:江南大營潰敗,皇上近來寢食不安;何桂清臨陣脫逃,皇上更為憤

恨。皇上打算在東南幾省內選一個可靠的人代替何桂清,為此事垂詢過幾位親貴大臣。昨

夜,皇上對肅順說,擬授胡林翼為兩江總督。肅順聽后沉吟片刻,說:「胡林翼才學優長,

足堪江督之任,但若調離,鄂撫一職則無人可代。」皇上問:「叫曾國藩任鄂撫如何?」肅

順說:「六年前,皇上命曾國藩署鄂撫,幾天後又撤銷前命,曾國藩想必心中不快。事隔六

年,又叫他任鄂撫,顯得皇上恩德不重,不如乾脆叫曾國藩作江督。胡與曾是好友,必定會

協調合作。那時上下一氣,東南局面將有轉機。」皇上點頭說:「你考慮的是,就這樣辦

吧!」

曾國藩看到這裡,激動得手微微發顫,心裡充滿著對肅順的無限感激。肅順信最後寫

道:潤芝向來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想不會因此事而有芥蒂。望與曾滌生和衷共濟,力挽狂

瀾,建攻克江寧大功。異日建凌煙閣,同繪潤芝與滌生像於其首。

信的邊角還有一行小字:「請送與滌生一閱。」

曾國藩將信重新折好,鄭重裝進信套,雙手退回給閻敬銘,說:「煩你轉告潤芝,就說

我已經拜讀了。」待閻敬銘將信又塞進靴頁中間后,曾國藩問:「潤芝還說了些什麼?」

閻敬銘答:「潤芝要我告訴你,說難得皇上身邊有肅相這樣的賢臣,以天潢貴胄之尊,

對我漢族士人如此垂青,實我朝僅見。看來大事有濟,國家中興有望,可以放手大膽去干一

場了。」

「是呀!君聖相賢,國事有可為。」曾國藩從心底深處湧出這句話。

「潤芝還說,欲復江寧,還得從皖省下手,建議沅甫帶吉字營速圍安慶。沅甫才大器

大,足可獨當一面。」

「才根於器,確為良論。」曾國藩笑道,「看來,我這個做哥哥的,還不如潤芝對沅甫

了解得深透。你回去告訴潤芝,就說我按他的部署,立即調沅甫去安慶。」

「好,我不在宿松久留了,明天就回武昌。」

閻敬銘剛走,又響起敲門聲。「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曾國藩心想。

門打開了,進來的是李鴻章。

「恩師,睡不著覺,想跟你老聊聊。」

李鴻章知道曾國藩有個好夜裡聊天的習慣。

「什麼事害得你睡不好覺,這可是少有。」與曾國藩相反,李鴻章則瞌睡極重。這點,

曾國藩也知道。

「恩師。」李鴻章坐下后,一本正經地說,「我想來想去,這江南大營的潰敗,不是壞

事,是好事。」

「你也是這樣看的?」曾國藩暗自高興,李元度、左宗棠、胡林翼都能從江南大營的失

敗中看到湘勇的轉機,現在李鴻章也持這種看法,他感到自己身邊的確有一批識見不凡的人

才。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江南大營前些日子表面上熱火朝天,其實已種下了潰敗的

禍根。現在全軍覆滅的大禍里,又潛伏著戰事的轉機。」李鴻章兩隻好看的眼睛閃閃發亮,

顯出一種異常機靈的模樣。

「將會有什麼樣的轉機呢?」曾國藩問。他既想進一步測量李鴻章對事情的分析能力,

又要憑他的分析來驗證自己的判斷。

「恩師,我以為皇上從此將會對綠營失去信心,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湘勇身上。這就是

戰事的轉機。」

好個乖覺的李老二!曾國藩心裡稱讚著。他羨慕李文安好福氣,生下了一個這麼聰穎的

兒子,倘若紀澤能像他一樣就好了。

「恩師,門生還有一種預感。」李鴻章把頭伸過去,靠攏曾國藩,神秘地說,「何桂清

肯定會被撤職,恩師極有可能總督兩江。」

「不要瞎說!」曾國藩小聲制止。

「是。門生不會對別人講,只是自己這樣想想罷了。」過一會,李鴻章又說,「恩師,

門生想,湘勇雖水陸俱全,但還有欠缺。」

「缺什麼?」

「缺一支馬隊。」

「哦!」曾國藩點點頭,習慣地半眯起眼,靠在椅背上沉思著。很快,半眯的眼睛睜開

了。他想起六弟曾說過,半眯著眼睛看人,使人覺得倨傲,不易接近。要改!今後作了總

督,位高權重,更要注意儀錶上的謙恭。李鴻章倒沒有注意到這個變化,繼續說:「長毛馬

隊力量不強,但皖北的捻子卻擅長騎射,今後平息捻子,非有一支強悍的馬隊不可。」

「少荃,你考慮得長遠。」李鴻章的提醒很重要。皖省屬兩江的轄境,不能僅僅只想到

目前,還要慮及它今後的長治久安。「你準備一下,過幾天到皖北去招募五百剽悍的大漢,

我再派人到口外去買五百匹好馬,由你來訓練一支馬隊如何?」

「恩師如此器重,門生一定要把這支馬隊訓練好。」李鴻章大喜過望,再隨便扯了幾句

閑話,便起身回去了。

睡意給閻、李的談話全部沖走了,曾國藩乾脆不上床睡覺,他覺得有許多事要趕快辦

理。環視東南數省,只有自己最有資格任江督一職,看來肅順說的是實話。從咸豐三年帶勇

以來,就巴望著能有這一天的到來。現在,這一天已屈指可數了。這個時候的兩江總督,其

實就是與長毛作戰的最高統帥,也就是全國軍事力量的最高統帥,要站在這個高度上作一番

統籌全局的安排。然而,過去歷任兩江總督的怡良、何桂清等人,都沒有看清自己的位置,

或者看到了,但手中無足夠的可直接調配的軍隊,也當不成真正的統帥。曾國藩是可以充當

這個統帥的。他有自己的嫡系力量——湘勇,他要制定出一個深思熟慮的、切實可行的用兵

計劃,大大擴充湘勇,指揮兩江的綠營,做一個號令威嚴、三軍敬畏的統帥。想到這裡,曾

國藩再一次湧起對肅順的感激之情。

他要給肅順寫一封極機密的信,派人專程送到北京去。曾國藩抽出一張紙來,又慢慢地

磨著墨。猛然,他記起了肅順要胡林翼將信給他看的話,心中產生了疑問:為什麼肅順要將

這種絕密的事告訴胡林翼和自己呢?按理,他不應該泄露出來。「肅順要討好!」曾國藩心

里說,他開始冷靜了。對於這個聖眷甚隆的協揆,曾國藩是清楚的。肅順精明幹練,魄力宏

大,敢於重用漢人,瞧不起滿蒙親貴中的昏憒者。為人驕橫跋扈,獨斷專行。原來與恭王關

系較好,後來仗著皇上的寵幸,連恭王也不放在眼裡了。今日的肅順,不就是歷史上的權臣

嗎?恭王以及在他身後的滿蒙親貴,在朝廷中勢力很大,與他們相比,肅順勢孤力單。皇上

雖說年輕,但據說有癆病,萬一有不幸,肅順豈是恭王的對手!他這樣明目張胆地拉攏自

己,安撫胡林翼,是不是心懷叵測?想到這裡,曾國藩心中冒出一絲恐懼。凡事預則立,不

預則廢。這樣的大事,還是以謹慎為好。曾國藩停止磨墨,將紙收到抽屜里。他決定不給肅

順寫感謝信,今後即使真的上諭來了,也只能按規矩辦事,給皇上上謝恩折,不能與肅順有

私下的聯繫。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四定下西面進攻的制勝之策——

上諭真的到了宿松:「曾國藩著先行賞加兵部尚書銜,迅速馳往江蘇,署理兩江總

督。」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開了,駐紮在宿松的湘勇將官們紛紛前來祝賀,宿松、太湖、望江

等縣的縣令們,一個個親自坐轎來,連遠駐徽州的左副都御史張芾也打發人飛騎奔來道喜。

凡前來恭賀的人,曾國藩一律不見。他在大營牆上張貼一紙告示:「本署督荷蒙皇恩,任重

道遠,無暇應酬,賀喜者到此止步,即刻返回,莫懈職守,本署督已祗受矣。」

因為事先早已知道,曾國藩對這道上諭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欣喜,反而深感臨危受命的

重大責任。局面是嚴峻的:整個蘇南,除上海一隅外,已全部落入太平軍手裡;蘇北皖北,

捻軍勢力大為增長,行蹤飄忽不定,州縣無法對付;在浙江,李秀成的部隊繞過杭州,出沒

於浙西一帶;江西饒州、廣信、建昌、撫州等地,經常被李世賢的人馬任意往來;石達開的

二十萬人馬雖已進入川貴,但隨時都可返旆東來,太平軍的各路人馬,合起來至少還有五六

十萬。進入知天命之年的曾國藩,這些天來時常有一種蒼涼之感。朝廷在江南大營潰敗、四

顧無人的時候,才想起依靠湘勇的力量,就在要依靠的時候,仍不願乾乾脆脆把江督授予他

這個湘勇的元勛,而要授給胡林翼。難道說,皇上對他的成見,一直耿耿於懷嗎?每當想起

這些,曾國藩便湧出一種強烈的委屈和失意之感。有一天深夜,凝視***,居然信筆寫出了

一首這樣的五言詩:大葉遲未發,冷風吹我衣。天地氣一濁,回頭萬事非。虛舟無抵忤,恩

怨召殺機。年年絆物累,俯仰鄰垢譏。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寫完后,他自己也覺得好

笑:怎麼會心灰若此!

他想,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自己,這種思想都要不得。他燒了這首詩,打起精神,考

慮今後的用兵計劃。

其實,這些計劃,早在江南大營失敗前,便和彭玉麟、楊載福、左宗棠、胡林翼、李鴻

章等人磋商過,那時只局限於湘勇及胡林翼所掌管的部分綠營的調配。現在不同了,兩江地

方的綠營都可以由自己來節制。當然,綠營還包括多年來和湘勇一起打仗的多隆阿部曾國藩

將前些日子磋商的事理出個頭緒來,作出了幾點決定:首先,他清楚地認識到,朝廷從浙江

入手,通過蘇、常包圍江寧的東面進攻的決策,歷史和現實都證明是錯誤的,必須改由西面

進攻的策略,也就是兩年前復出時所定下的進軍皖中的計劃,即從長江上游向江寧包圍。長

江在安徽境內有兩座重要城鎮,一為江北的安慶,一為江南的池州,佔住了它們,即打開了

攻破江寧的大門。拿下安慶,這是曾國藩復出后的第一個戰略任務,可惜李續賓、曾國華辜

負重任。十天前,經胡林翼提醒,曾國藩已擬定調九弟國荃去安徽。他密函九弟:把圍安慶

當作圍江寧的演習,訓練部屬,積累經驗,日後好搶奪攻克江寧的首功。曾國荃是個好大喜

功的人,接到大哥的信后,立即出發,一面又派人回湖南再募五千人。

有了攻吉安的經驗,他對下安慶充滿了信心。曾國藩又把滿弟貞乾的貞字營擴大到兩千

人,也調往安慶。吉字營、貞字營,才是真正的曾家軍。安慶方面可以放得心了。池州如何

對付呢?

守池州府的是太平軍左軍主將定天義韋俊。太平軍三下武昌,其中兩次的總指揮便是

他。咸豐六年,他在武昌城頭親自指揮打死了羅澤南。曾國藩既對韋俊恨之入骨,又佩服他

是個難得的將才。韋俊是韋昌輝的弟弟,是不是不用武力,而用離間計,使韋俊挾池州投降

呢?對此,曾國藩沒有信心。

太平軍深受拜上帝教的影響,團結心強,要他們叛教投敵,怕是難辦。

另一件大事,是兩江總督目前駐節何處?朝廷嚴命赴江蘇,江蘇一時固然不能進,但也

不能留在宿松不動,置朝命不理。曾國藩拿出李鴻章獻的皖省地圖,指划著由宿松向浙江方

向前進的路線。他在祁門縣境停住了手指。祁門處於叢山包圍之中,一條大道貫穿縣城,東

連休寧、徽州,南達江西景德鎮,既有天然大山可以屏蔽老營,又可以與浙江、江西互通聲

息,是個駐節的好地方。

還有,兩江屬下的江西、江蘇、安徽以及浙江四省的巡撫,是至關重要的大員,必須逐

步地不露聲色地替換,他們一定要是可靠的心腹,否則難收指臂之效。可任巡撫的人選,他

心中已有兩個:一個是彭玉麟,一個是贛南兵備道沈葆楨。

沈葆楨字幼丹,福建閩侯人,林則徐的女婿,品行才幹,都有岳丈之風。尤其重要的

是,他在咸豐五六年間,曾在湘勇營務處供職一年多。以福建人、名臣之戚而與湘勇有如此

淵源,實為難得,既可引為心腹,又可免盡用湘人之嫌。還得再物色兩個人,一年半載之內

將現在的江西巡撫耆齡、安徽巡撫翁同書、江蘇巡撫薛煥、浙江巡撫王有齡統統換掉。

另外,曾國藩還想到,江蘇號為澤國,水師力量必須加強,除外江、內湖水師外,還須

建立淮揚水師,攻取里下河糧米之倉,建太湖水師收復甦州,建寧國水師規復蕪湖。

真箇是百事叢雜,千頭萬緒,曾國藩靠著思慮周密和多年來的用兵經驗,對已臨的和將

臨的一系列大事小事,逐一作了細細的思考。待基本就緒后,他親自草擬了一份謝恩折,並

將收復兩江、攻取江寧的用兵計劃向皇上作了報告。為了使皇上採納他的不從東面,而從西

面進攻的策略,他很用心地構思了這樣一段文字: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游之勢,建瓴而

下,乃能成功。自咸豐三年金陵被陷,向榮、和春等軍皆由東面進攻,原欲屏蔽蘇浙,因時

制宜,而屢進屢挫,迄不能克金陵,而轉失蘇、常,非兵力之單薄,實形勢之未得也。今東

南決裂,賊焰益張,欲復甦、常,南軍須從浙江而入,北軍須從金陵而入。欲復金陵,北岸

須先克安慶,南岸則須先攻池州,庶得以上制下之勢。若仍從東路入手,內外主客,形勢全

失,必至仍蹈覆轍,終無了期。

曾國藩相信,皇上是會批准他這個西面進攻的制勝之策的,萬一不同意,他也要據理力

爭。在這個重大的決策上,他不能作絲毫的妥協,直至辭去兩江總督之職。

謝恩折擬好后,天將放亮,他吩咐王荊七將奏稿送到文書房謄寫,便吹熄蠟燭,倒頭睡

下了。這一覺直睡到黃昏才醒來。在曾國藩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安穩的睡眠。心裡高

興,吃過晚飯後,曾國藩便打發荊七請康福來,今晚要和他圍幾局。

半年前,曾國藩從吉字營中選拔二百名樸實強壯的勇丁,由朱品隆帶著來到他的身邊,

充當親兵營。曾國藩任命康福為親兵營統領,朱品隆為副。在康福、朱品隆的訓練下,親兵

營人人武藝高強,一以當十,對曾國藩忠心耿耿。

康福帶著祖傳雲子,應召而至,二人興緻勃勃地下起來。

「大人,你老的技藝大大提高了。」當曾國藩將被包圍的兩枚黑子拾起時,康福笑著說。

「比起那年在洞庭湖來是有些提高,這多虧了你的指點。」

曾國藩今夜特別高興,剛才又吃了兩子,益發興緻高。

「大人誇獎。」康福邊說邊注視著棋子,現在對付曾國藩,他必須聚精會神,稍有不

慎,便有失子的可能。

「價人,這幾年來,你與不少將領們下過棋,你認為誰的棋下得最好?」

「下得最好的嘛,」康福略作思考,說,「以前是羅山先生棋藝最精,現在要數次青統

領下得最好了,雪琴統領也下得不錯。」

「我湘勇將官除打仗外,人人都會琴棋書畫,這是古來少有的。」曾國藩得意地說。這

也是實話。湘勇將官絕大多數出身書生,琴棋書畫自是他們的本行。

「大人說的對。但我也聽說,長毛中也有人圍棋下得好。」

「真的嗎?」曾國藩饒有興緻地問。

「聽人說,長毛頭領中精於圍棋的,第一要數石達開。」

「這有可能。」曾國藩點點頭,「據說石逆大不同其他人,不但會打仗,也會寫詩。聽

人說石逆那年在九江潯陽樓上,即興題了一首詩。就詩而論,寫得不壞。」

「石逆的詩是如何寫的?」康福好奇地問。

曾國藩想了想,把石達開的題詩背了出來:

「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憒,要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妖氛掃時寰宇靖,人間從此無啼痕!」

「口氣倒不小!」康福微笑著,一瞬間,腦子裡出現了弟弟康祿:他現在哪裡?會不會

跟石達開進了四川?

「說實在話,此人也是個人才,可惜作了賊首。」曾國藩從心底里為石達開惋惜。「那

么第二個呢?」

「第二個便要數韋俊了。」

「韋俊也會下圍棋?」曾國藩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大為驚喜。

「是的,僅次於石逆,在長毛中坐第二把交椅。」

「好,好!」曾國藩習慣地用手梳理著胸前的長須,兩眼凝視著前方,弄得康福莫名其

妙。「價人,你和韋俊去下兩盤如何?」

「和韋俊去下?」康福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是的,你去下贏他!把楊國棟找來,你們一起去。」

康福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五紋枰對弈,康福贏了韋俊——

五更未到,韋俊就醒了。近一個多月來,他常常都這樣,每到這時,他心裡就生髮出隱

隱痛楚。四年前,天京內訌,韋俊的二哥北王韋昌輝慘遭殺戮,韋俊在武昌城裡嚇得心驚肉

跳,常覺不測之禍就要降臨頭上。幸虧他與翼王石達開很要好,翼王後來入京主持朝政,在

天王面前竭力稱讚韋俊能征慣戰,功勞赫赫,又暗地叫韋俊上一道奏章給天王,表示堅決擁

護天王誅殺韋昌輝,誓死效忠天王,又將三歲的兒子送到天京作人質。這樣才取得天王的信

任,不再株連到他的頭上。韋俊終於安下心來。去年天王重新調整軍事領導集團,任命他為

左軍主將。韋俊感激天王對他的信任,要從心底深處抹掉韋氏家族不幸的往事,全力去爭取

自己今後的前程。但今年來,許多事情使韋俊又陷於憂慮之中。先是五軍主將中的其他四

人,一個接一個地封王。中軍主將蒙得恩是天王最寵信的人,在朝廷中扶持朝綱,封贊王,

他不能說什麼。陳玉成、李秀成戰功卓著,全軍敬佩,封英王、忠王,韋俊也沒有意見。但

李世賢參加起義時,不過才十來歲的娃娃,這些年戰功平平,封右軍主將猶不夠格,現在居

然也封侍王了。

而他,始終只是一個「義」。論功勞,別的不說,單是兩次下武昌的功勛,就讓李世賢

遠遠不及;論資歷,癸好三年,韋俊就受封國宗爺,賞穿黃袍,而李世賢只是一個普通聖

兵。李世賢憑什麼封王?難道因為他是李秀成的堂弟;而自己不能封王,是否也因為是韋昌

輝的胞弟?想到這裡,韋俊渾身發冷,感到前途一片陰暗。最近,從天京傳來消息,說天王

族弟干王洪仁玕要追究他丙辰六年丟失武昌的責任,擬撤銷他左軍主將之職,召回天京。韋

俊心裡想,自己在天王心目中尚有點地位,憑藉的就是手下八千子弟兵,倘若召回天京,離

開了弟兄們,則如同魚兒離開了水,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菜了。

江南大營的潰敗不僅沒有給韋俊帶來歡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懼。戰事不利,天王要

用他,一時還不會下手;打了勝仗,力量雄厚,就會想到要剪除異己了。丙辰六年的內訌,

不正是發生在踏破江南大營之後嗎?他天天忐忑不安,也曾暗暗想過,大丈夫豈能眼看著人

為刀俎,己為魚肉,而不思動作?但如何動作?學當今的翼王出走邊徼,還是學前明的闖王

遁入空門?他覺得都不好。天已放亮了,韋俊仍然心煩意亂。他起床,推開窗門。正是暮春

季節,長江南岸的池州府草長鶯飛,春意盎然。他想城外的春意必然會更濃,於是叫起侄兒

韋以德,帶著幾個親兵,背上弓箭,跨上戰馬,悄悄地出了城門。

果然是一派江南好春光:清溪河碧波蕩漾,兩岸楊柳葉暗,桃李花明,黃鸝歡啼,紫燕

輕飛,江風陣陣,吹面不寒,細雨飄飄,沾衣欲濕。韋俊一時興起,揚起馬鞭子,那馬飛也

似地奔跑起來,穿過清溪鎮,跨過五溪橋,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九華山地面。近看濃綠撲面,

遙望山峰鬱郁蒼蒼,韋俊連日來的積鬱頓時散去,興緻極高地與侄兒打起獵來。韋俊箭法

好,座下又是千里挑一的神駒,凡在他的射程內的飛禽走獸,幾乎沒有僥倖逃脫的。午後,

親兵的馬背上載滿了羚羊獐兔,喜氣洋洋地往迴轉。

一陣急馳過後,韋俊回首看九華山已在朦朧之中,忽然想起了唐代大詩人王維的名作,

遂在馬背上高聲吟誦起來:「風高角弓勁,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才過新

豐市,忽到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韋俊覺得,此刻的自己,正是王維筆下的

那個將軍,不禁感嘆起來:人生有此一日之樂,即不枉活在世上了。

正在得意之際,前面林子里忽然閃出一頭梅花鹿來。那鹿毛色光滑,斑紋耀眼,頭上長

著高聳的角,甚是逗人喜愛。

韋俊常常打獵,從來沒見過鹿,更不用說這樣好看的梅花雄鹿了。韋俊吆喝一聲,拍馬

衝上去,張弓便射。可惜,沒射中!那鹿受此一驚,沒命地奔跑。韋俊不氣餒,夾緊馬肚,

風也似地追上來。鹿前馬後,相距總在兩三百步遠。韋俊連射幾箭都不著,他生怕梅花鹿逃

進樹林中,死命追趕,那馬卻偏偏不能超過鹿的速度。眼看前面真的現出一座叢林,韋俊急

起來,又射一箭,仍不著。正在失望之際,草叢中突然飛出一鏢,正中梅花鹿的後頸。那鹿

四蹄掙扎幾下,倒在一棵樹下不動了。韋俊看在眼裡,高喊:「好鏢!好鏢!」

這時,只見草叢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背上背著一個藍布包,面帶微笑地朝韋俊

走來。韋俊下馬,對著漢子大聲說:「兄弟,了不起,你真是一個神鏢手!」

那漢子客氣地說:「將軍誇獎了,這只是偶爾碰中而已。

將軍身後獵物這樣多,才真正是神箭手哩!」

韋俊見漢子身懷絕技而如此謙遜,甚為敬重,雙手提起死鹿,說:「兄弟拿回家去吧,

光這對鹿角就可以賣得百把兩銀子了。」

漢子忙推開死鹿:「將軍說哪裡話!這頭鹿明明是將軍的獵物,小人豈敢妄取。」

韋俊心裡愈加敬佩,懇切地說:「兄弟,看你這身打扮,也不像有錢人,這頭鹿拿回家

去,可以保一家人幾個月的吃飯,但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你就不必推辭了。」

漢子說:「小人孤身隻影,無家無室,用不著拿死鹿去換銀子。若是將軍硬不肯受,我

和將軍將此鹿馱回城裡,一起獻給韋將軍如何!」

韋俊一驚,問:「你認得韋將軍?」

「不認得。」

「那你為何要送給他呢?」

漢子笑道:「小人久聞韋將軍是天國的名棋手,小人一生只好下棋,特到池州府來找韋

將軍對局,這頭鹿正是一個見面禮。煩將軍帶路,引我去拜見韋將軍。」

韋俊高興起來,問:「兄弟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

漢子答:「小人叫米福,湖廣人,多年來浪跡江湖,以棋會友。」

韋俊滿臉堆笑地拉起米福的手說:「兄弟,我就是韋俊。今日真是天父安排我們在此見

面。」

「您就是韋將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米福剛要下跪,韋俊一把拉

住。二人說說笑笑,一起進了池州府。

韋俊吩咐宰鹿款待米福。杯盞之間,韋俊知道米福不僅精於鏢法,且於拳劍刀棍樣樣精

熟,十分喜愛。吃完飯後,又特意留住米福下圍棋。米福從藍布包里取出一盒圍棋來,韋俊

立時被棋盒上那條穿雲破霧的銀龍所吸引。米福打開棋盒,取出幾粒子來。韋俊接過棋子,

摸摸掂掂,眼中射出驚奇的光彩。

「米福,你這棋子非比一般,不是尋常之物啊!」韋俊出身豪富,見多識廣,雖說不出

此棋的許多佳處,但見其色澤質地,已知它的價值。米福湊過臉去,小聲說:「不瞞將軍,

這盒棋是前明宮中的御用之物。」

「噢!」韋俊又拿起幾枚棋子,細細摩挲,瞪大雙眼看著,「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裡?」

「將軍,容米福日後慢慢稟告。久聞將軍乃義軍中圍棋高手,今夜陪將軍圍幾局如何?」

韋俊心想,他不告訴我,興許是不服我的棋藝,今夜就請看看我的手段吧!

二人不再說話。紋枰對弈,靜觀默思,四周一片闃寂,唯一的響聲,是棋子叩在木盤上

所發出的鏗鏘聲音。韋俊的棋藝,使米福心裡稱讚不已;而米福,則更使韋俊暗自佩服嗟

嘆。三局下來,韋俊一勝二負。他爽快地承認輸了。

「哪裡,哪裡!將軍運子,出神入化,今日偶失一局,豈能輕言『輸』字。若將軍有興

趣,明晚再下如何?」

「最好,最好。」韋俊高興地說,「你若不嫌棄,就住在我這裡。你這身武藝,池州府

里少有人可及。過幾天立了軍功,我提拔你做師帥、軍帥。」

原來這米福就是康福。他與楊國棟二人帶著幾個親兵,奉曾國藩之命,悄悄來到池州城

外,已有些日子了。那天窺視韋俊外出打獵,便尾隨其後,伺機行動,恰巧梅花鹿幫了忙。

康福跟隨韋俊進了城,楊國棟帶著親兵仍住城外。親兵早晚進出,與二人互通聲息。

康福在韋俊主將衙門一住半月。白天與韋俊一起講兵法,談武藝,巡視防守,夜晚二人

閉門對弈。韋俊十分器重康福,康福亦百般曲奉韋俊,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康福有心,常趁

韋俊不在的時候,細細瀏覽太平軍的往來文書。當時太平軍的文書檔案管理不嚴密,在外帶

兵的將領就更散漫。康福恰恰鑽了這個空子。不久,康福把這些情況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池州城外,楊國棟密切配合著,再次施展他的亂真絕技。

這天深夜,一個前胸綉有「兩司馬」字樣的精幹信使,叩開了池州府東門,一溜煙直奔

主將衙門,看上去一副千里賓士、風塵僕僕的模樣。此人將一封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交給

主將衙門的親兵。這種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在太平軍中喚作雲馬文書,是一種特急的重要

文書。各驛站接到這種文書後,不管白天黑夜,颳風下雨,都要加蓋印章,立即投到下一

站。親兵見信函上蓋著沿途二十幾個驛站的印章,一一驗證無誤,便開了一個回條。那兩司

馬接過回條,撥馬便走,並沒有留下一句話。

親兵將雲馬文書送到韋俊卧房。卧房裡***明亮,韋俊正在與康福聚精會神地對弈。他

離開棋枰,將文書放在燭火邊,慢慢地化開膠封,從中取出一張紙來。一會兒功夫,韋俊的

臉便變了色,呆站著,好久回不過神來。康福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輕輕地走過來,關切地

問:「這麼夜深了,哪裡來的信件?」

「天京來的。」韋俊回過頭來,神色憂鬱。

「有緊急軍情?」康福試探著問。

「要我火速回京。」韋俊的聲音不太自在。

「將軍在外日久,回京住幾天也好。」

「兄弟,你哪裡知道,此番回京,就會被人囚禁,再也出不來了。」韋俊的面容更沮喪

了。

「這是怎麼回事?」康福大驚。

「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可千萬不要傳出去。」康福接過雲馬文書來,看上面

寫著:「遵天王聖諭,著左軍主將韋俊,立即回京述職,不得延誤。」下鈐一長方形雲龍邊

紋印:欽命文衡正總裁開國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洪仁玕。下面蓋著一顆三寸見方的大

印:旨准。

康福看畢,把雲馬文書放到桌上。二人都無心再下棋。康福問:「韋將軍,文書上並沒

有囚禁的意思,你何必如此焦急。」

「兄弟,你不知道這中間的底細。」韋俊嘆息道,「丙辰六年十一月,我困守武昌孤城

四個多月後,終因糧盡援絕,不得已退出。事隔三年多了,前一向風聞干王要追查責任,懷

疑我是因兄長被誅而有意放棄武昌,要我回京向天王陳述戰事的經過。」

「有這等事!」康福驚道,「小人在江湖上,到處聽說將軍功高蓋世。天國三克武昌,

有兩次的指揮者便是將軍。論功勞,天國將官中難找得到幾個;況且事過三年,還提它作

甚!這干王何以非要與將軍過意不去。」

「究其實,也不是干王的主意,完全是天王長兄信王、次兄勇王有意陷害。韋氏家族只

剩我和以德二人,以德年幼不更事,信王勇王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韋俊木然坐在棋枰

對面,憂心忡忡。

「將軍,不是小人多言,陷害將軍的,名為信王勇王,其實就是天王。天王對將軍一家

太不公道了。」康福滿腔義憤地站了起來,「小人聽人說,北王當年與天王結為異姓兄弟,

毀家起義,全家老小一百餘口都加入了義軍,從金田打到天京,戰勝攻取,出生入死,其功

不在東王之下。東王逼天王封萬歲,當時北王正在江西督師,天王手詔北王、翼王、燕王回

京勤王。北王殺東王,乃奉詔行事,名正言順。誰知事情鬧大了,天王卻諉過於北王燕王,

殺二王來平息內亂,這已是大大的缺德。爾後,又定東升節,封幼東王,而將北王亡靈打入

地獄,使天國數十萬兩廣老弟兄心寒齒冷。如此天王,豈不太自私殘忍?」

康福這幾句話,說到韋俊的心坎里去了。他熱淚盈眶,甚為感動,以手示意康福坐下

來,小聲點。康福坐下,壓低聲音繼續說:「現在,他以為清妖江南大營潰敗,天下坐穩

了,又要來算計將軍了。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將軍,依小人看,這天王早已不是金田起義

時期的傳道先生了,他煞費苦心為洪氏一家一族謀私利,而不顧當年冒死從他起義的數十萬

兄弟姐妹的利益。將軍,你心裡難道還不明白嗎?」

韋俊望著康福不作聲,多年來心裡想的,今日由康福嘴裡痛快淋漓地說出,他感到非常

的舒心。

「天國誰人不知王長兄次兄庸劣貪鄙,翼王就是被這兩個小人排斥出京的。但天王偏偏

要封他們為王。最近又封恤王、對王,都是洪姓子弟。洪仁玕來京不過一月,天王不顧合朝

文武反對,便封他為軍師、干王,總理朝政。一個未立寸功的白面書生,憑什麼瞬息之間就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還不是憑一個洪字。我前向在天京,聽人說,天王進小天堂八年之

間,只到過東王府一次,足不出王宮一步,終日在後宮淫樂,不管朝政。如此昏憒的君王,

將軍值得為他效忠嗎?」

「兄弟,你不知道,當初起義時,我們韋氏全族人都起過誓的,決不背叛教義,決不背

叛天王,我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呀!」韋俊面色痛苦,看得出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鬥爭。

「哈哈哈!」康福放肆地笑了起來,韋俊忙用手捂住他的口。

「將軍也太忠厚了。你們韋氏家族宣誓不背叛天王,天王卻背叛了韋氏家族。這幾年

來,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將軍。

前年任命將軍為左軍主將,乃是迫不得已。現在稍一穩定,便露出真面目了。將軍想過

沒有,五軍主將,其他四人都已封王,唯獨將軍例外。將軍受此奚落,有何威望去統帥士

卒?有何顏面對待韋氏父老兄弟?」

這一句話,深深地刺痛了韋俊的傷心處。他的心在汩汩流血,他的四肢在陣陣抽搐,好

半天,他才從極度悲痛中蘇醒過來。「兄弟,你真是一個有血性、有見識的好漢,干王的這

道命令,你說我該如何處理?」

「不理睬!」康福不假思索地回答。

「天國軍律:違令者斬。」韋俊搖搖頭。

「學翼王,另樹一幟!」康福很快指明第二條出路。

「人數太少,難成氣候。」韋俊又搖頭。

「再不然,改換門庭,投靠朝廷。」康福想了想,說。

「兄弟,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韋俊驚恐地瞪起眼睛,死盯著康福。

康福輕輕地一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束手待斃,做一個千古不瞑目的冤死鬼

不成?我看只有這一條路了:棄暗投明!」

「你!?」康福「棄暗投明」的話引起了韋俊的懷疑,他虎地站起,陌生人似地將康福

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厲聲問,「你是不是曾國藩派來的姦細?」

「將軍,你說對了。」康福坦然地說,「我不叫米福,我是曾國藩曾大人麾下親兵營營

官康福,特來為將軍指出光明大道。」

韋俊大驚失色,猛地從牆上抽出佩劍來,指著康福怒喝:「大膽清妖,你竟然鑽到我的

衙門裡來了,老子砍了你!」

康福神色自若地說:「韋將軍,你砍了我,就能救你的命嗎?依我看,它不但不能挽救

你,反倒加重了你的罪責。」

韋俊的手軟下來,頹然倒在椅子上。

「韋將軍。」康福換上了平和的語調,懇切地說,「請你息怒,暫且不要理會我的身

分,你冷靜想一想,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對不對?」

韋俊不作聲。康福繼續說下去:「韋將軍,你那天不是問我,圍棋是怎樣到了我的手

嗎?我今天告訴你吧!我一個普通老百姓,哪有可能得到前明御用之物。這副圍棋是曾大人

的,當今皇上親手賞賜與他。他久慕將軍棋藝,特地要我將這副棋子送給你,和你交個棋

友。」

「有這事?」韋俊十分驚訝。

「曾大人思賢若渴,惜才如命,將軍不只是棋藝受曾大人器重,曾大人更欽佩的是將軍

帶兵打仗之大才。」

「我打死他手下第一號大將,他不恨我?」

「哪裡的話!曾大人正是從此看出將軍超群的才能,他特地要我向將軍致意,若將軍獻

池州府投奔朝廷,曾大人將奏請皇上,授將軍總兵銜。」

「這怕是不可能吧,我的軍隊殺死湘勇何止千百,他曾國藩能不記仇?」

「曾大人想的是國家大局,從不計個人恩怨,不信,請將軍看這個。」康福說著,從藍

布包里取出一副字來,「這是曾大人送給將軍的。」

韋俊展開。這是一張條幅,上首寫「韋俊將軍兩正」,下首題「滌生曾國藩」。旁邊一

枚鮮紅的印章,襯出兩個清晰的白文:滌生。中間題著一首七律:

聖主中興邁盛周,聯翩方召並公侯。

神威欲挾雷霆下,大業常同江水流。

漢祖曾聞韓信勇,唐宗亦賜尉遲裘。

凌煙台閣方新構,杞梓楩楠一例收。

字跡剛勁謹嚴,韋俊以前見過曾國藩的字,知不是偽造。

他捲起條幅,許久不說一句話。康福在一旁耐心等著,慢慢地將棋子收好,裝進紫檀木

盒裡,雙手遞給韋俊說:「將軍不必急,再從長計議,這盒棋和字請收好。曾大人要我多多

致意,他願意和將軍交個棋友、詩友。我走了。」

康福說罷,邁步向門口走去。

「等等!」韋俊叫住,「康營官,這是件性命攸關的大事,不能有半點馬虎,我一直聽

的只是你一面之詞,並沒有見過曾大人的面,叫我如何拿得定主意!」

「將軍要見曾大人?」康福興奮地說,「那容易,我陪將軍去!」

「不!」韋俊擺手,「讓以德跟你去吧!」

「也好!不過,」康福說,「以德是將軍的侄子,將軍對他的生命安全,可能會不放

心。這樣吧,我留在將軍身邊作人質,另外再安排人陪小將軍去如何?」

「那太委屈你了!」韋俊顯然被康福的誠意所打動。

第二天,楊國棟陪著韋以德離開了池州府。池州府距祁門不到三百里,騎馬一天的路

程。第三天,楊國棟又陪著韋以德興高采烈地回到了池州。以德向叔父敘述了曾國藩如何地

傾心仰慕,如何地推誠相待,並答應韋俊手下的八千子弟兵,仍全部歸他統帶不撤不換,這

點最讓韋俊放心。以德又帶來了曾國藩贈送的兩件禮品:六兩長白山人蔘送給韋俊,一斤洞

庭藕粉送給以德,均為御賞。韋俊大為感動。

過幾天,韋俊帶著侄兒和幾個親信部將,由康福、楊國棟陪同,來到祁門拜見曾國藩,

將那頭梅花鹿的角製成的一架鹿茸作為晉見禮。曾國藩樂呵呵地收下了。與太平軍交戰八年

了,他們的許多底細都弄不清楚,韋俊是第一個投降的高級將領,且於打仗很有一套,在詢

問了一些有關當年內訌和現在天京政權的事後,曾國藩著重打聽太平軍的戰術。

「韋將軍,聽說你們守城很有一套。」曾國藩和氣地笑著說,儼然一個寬厚慈祥的長者。

「回稟大人,」韋俊欠身答,「我們守城有句話,叫做守險不守陴。即精銳人員不聚在

城內,而在城外要塞守御。比如守武昌時,就在花園、蝦蟆磯築壘;守安慶,則在集賢關築

壘。」

曾國藩一怔,看來安慶的要害在集賢關。這真是一句至關重要的話。

「你們慣用的陣法是什麼?」曾國藩又問。

「常用陣法有四種。」為討曾國藩的歡心,韋俊滔滔不絕地詳細談開來,「一是牽線

陣。行軍時隊伍按一條線行進,有敵情時,首尾蟠屈勾連,頃刻會集,互相救援。二是螃蟹

陣。

三隊平列,中隊人少,兩翼人多,形似螃蟹,可以隨時變陣迎戰。三是百鳥陣。以二十

五人為一小隊,全軍分成數百個小隊,散布如散星,使敵驚疑,然後突然進攻,常可取勝。

四是伏地陣。在遇敵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忽一旗偃,千旗齊偃,轉瞬間全軍都貼伏地上,

寂不聞聲;然後一旗舉,千旗齊立,全軍從地上爬起,按旗號指點,如風涌潮奔,向敵軍反

撲,轉敗為勝。」

曾國藩心裡暗暗吃驚:原來長毛並不簡單,從前總以烏合之眾視之,難怪常常吃敗仗。

百鳥陣、偃旗陣,不見於前人兵書中,真是了不起的創造。曾國藩表面上沒有任何變化,繼

續問:「還有一些什麼方法?」

韋俊竭力思索,想了一會,說:「以前我們常用的,還有以進為退的戰術。每當要撤離

一地時,必連日出隊,打仗不息,前進幾十里,逼近敵營下寨,使敵不疑。到了布置完備,

忽然一夜之間安全撤退。當撤退時,必在城牆上或立草人,或立木樁,上頂竹帽;白天遍插

旌旗,晚上虛張***。」

曾國藩想起那年石達開一夜之間撤離南昌時,正是用的這個戰術,心裡說:「這些個長

毛,決不可等閑視之。」

談了這些大事後,韋俊又對曾國藩談了些太平天國內部的繁瑣稱謂,如天王的話稱聖

諭,東王的話稱誥諭,翼王的稱訓諭,英王的稱金諭,干王的稱寶諭,勇王的稱瑞諭等;又

如王長女稱天長金,二女稱天二金,丞相子稱丞公子,丞相女至軍帥女皆稱玉,師帥女至兩

司馬女皆稱雪等等。曾國藩和眾人聽了哂笑不已。

此時,陳玉成正率兵五萬來救安慶,曾國荃向祁門告急。

曾國藩命韋俊率所部渡江援安慶,另派湘勇進駐池州。

待韋俊離開祁門后,曾國藩叫彭壽頤將韋俊所談的加以整理,題名叫「長毛戰術」,謄

抄十多份,分發給湘勇主要將領。又派人將李鴻章獻的安徽分府地圖給曾國荃送去,另附一

封密信:

茲派降人韋俊帶所部前來援助。此等賊匪,逼迫無奈才降我,其性反覆無常,終不可重

用。然分化瓦解,自古以來為制勝良策,望弟善於運用;且此輩久在賊中,深知賊情,用之

制賊,可謂以毒攻毒,要害在嚴加駕馭也。

韋俊之部,宜放在前沿打四眼狗之援軍,令其火併。另據韋俊供,安慶之賊,精銳在集

賢關,切切注意。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六施七爹壞了總督大人的興頭——

曾國藩一到祁門,見四周山勢陡削,與外界相連的僅一條東通休寧、徽州,西聯景德鎮

的官馬大道。除此之外,有一條小路,勾通北面的兩個小鎮:大赤嶺、大洪嶺;另有一條小

河,名叫大共水。大共水發源於祁門,南下經浮梁、景德鎮流入鄱陽湖。河面狹窄,只能浮

起坐兩三個人的小船,貨船不能進來。這裡人煙稀少,土地貧瘠,倘若東西方向的官馬大道

被堵,與外面的聯繫一斷,縣城則陷於絕境。曾國藩後悔不該匆匆將駐紮祁門的決定上報朝

廷,但事已至此,只得暫時住下。不久,實授江督並任命為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的上諭

到達,曾國藩更覺要老成持重,決策不能隨意更改。但幕僚們不以為然,紛紛勸他離開祁

門,另覓合適之處,曾國藩不聽。因為馬匹買不齊,馬隊暫不能建,李鴻章也跟著到了祁

門。他用了兩天時間,將祁門四周實地勘察一遍,對曾國藩說:「恩師,祁門地勢形同釜

底,此兵家所說的絕地,不如及早另擇他處,以免將來受困。」見曾國藩沉吟不語,李鴻章

又乘勢再進言,「依門生之見,可移師東流。此地傍江依山,可進可退,可攻可守,老營駐

扎東流,萬無一失。」

曾國藩仍撫須不語。李鴻章忖度曾國藩心思已活動,話說得更直了:「恩師,倘若長毛

聞訊圍攻祁門,只須數千人就可將出路堵死,我們將成瓮中之鱉,束手受擒。」

曾國藩撫須之手突然停住,兩目光芒畢露,厲聲責問:「少荃,你如此厭惡祁門,是不

是膽小怕死?若如此,你可收拾行李離開這裡。煩你轉告其他人,凡怕死在此地的人,都可

及早離開。」說罷拂袖而起。李鴻章只得訕訕退出。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提撤離祁門的話

了。

曾國藩將祁門柴氏宗祠改作總督衙門,開始辦理兩江政務。他日夜審閱江蘇、安徽、江

西三省地方報送的文書,並分派幕僚,秘密考察三省府道以上官員的政績,親撰楹聯一副:

「雖賢哲難免過差,願諸君讜論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屬略同師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盡

我心。」要各府州縣將此聯書寫在官廳楹柱上,時時以此自戒。又刊發《居官要語》一篇給

各級官吏,要求他們嚴格遵照執行。又親擬一份告示,標題為《曉諭江南士民》,雕刻成

版,廣為印刷,張貼在集市、街衢、碼頭上。這個告示共有六條:一禁官民奢侈之習;二令

紳民保舉人才,以兩江之才,平兩江之亂;三是安頓流徙,恤難周貧;四是求聞己過,凡軍

政過失,許據實直告;五為旌表節義;六為禁止辦團。三省官吏,見這位威名久播的新總督

果然厲害,無不畏憚,官場腐敗之風略有收斂。

曾國藩又仿效武則天當年的辦法,在衙門口置一木匭,名為舉劾箱,命兩個勇丁終日守

護。號召所有軍民人等,均可將各級官吏奸弊情事寫成舉劾函投入箱內,總督衙門對舉劾人

嚴加保護。曾國藩這一舉動,使祁門附近幾個縣的官吏們整天提心弔膽。他們平日奸弊情事

太多了,一旦落入這個素有「曾剃頭」之稱的總督大人手裡,後果豈敢設想!祁門縣令包人

傑,捐納出身,自稱是包拯的三十五代孫,其居官卻與先祖大相徑庭,貪贓枉法,魚肉百

姓,祁門合境怨聲載道。

這些天,他見曾國藩派員在三街六巷查訪民情,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

這天夜裡,包縣令換上青衣小帽,準備去北門外找一個人求教。此人年過七十,人喚施

七爹。施七爹二十歲起在縣衙門做事,一生給十多個縣令當過幕僚,在衙門裡整整混了四十

八年,是一個更事極多、經驗極豐富的刀筆吏。這兩年養老住在縣城,包縣令每有難事,便

帶著一份禮物去請教。禮物厚薄,視事之難易而定。施七爹接過禮物,往往沉思一會,然後

說出主意來,包縣令照此去辦,幾乎件件順遂。

包縣令從錢櫃里取出一個二十兩元寶,小心翼翼地放進袖口裡,謹慎地鎖好錢櫃。剛落

鎖,他想到今日此事關係太重大了,一個元寶可能會嫌少,又把鎖打開,再取出一個同樣重

的元寶,仔細看好,放進袖口,這才出了門。施七爹見包縣令恭恭敬敬地送上兩個元寶,樂

得透體歡喜。凝神聽完陳述后,他抱著一桿長煙筒,石雕泥塑似地靠在椅背上,長時間沉默

不語。包縣令耐心地等著,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施七爹想出了一個主意。

第二天晚上,守護舉劾箱的湘勇將一大疊信函送到曾國藩書案上。像往日一樣,他依次

將最上面的一封信拆開,準備每一封信都親自看一遍。誰知這一封信剛讀了幾行,便大為驚

駭。這封信舉劾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信上說,曾國荃打下吉安時,偷運了二萬多兩銀

子回荷葉塘買田起屋,據說此事是曾國藩授意的。曾國藩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心中知道,

沅浦的確運了不少銀子回家,但並非是他授意的。不過,作為大哥,作為主帥,沅甫做的這

種事,他能逃脫責任嗎?曾國藩將這封信鎖進竹箱里,繼續看下去。

第二封舉劾的是鄒九嫂乘丈夫外出之時,偷了一個野漢子在家,請官府速派人前去捉

奸,以正風俗。曾國藩看后冷笑一聲,順手丟在一邊。

打開第三封,他又驚呆了。這封信又告到他的頭上來了。

說他自辦團練以來,打仗無功,爭權有術,所辦的事情,大多違背國法,不通情理,舉

了在贛北設厘卡一事為例。曾國藩皺起掃帚眉,把這封信也鎖進了竹箱。

他已無心一封封細看了,略微瀏覽了一下:十幾封舉劾函,有一半是告的鄉間小偷小

摸、打架通姦等瑣碎細事,另一半告的是駐紮祁門的湘勇官丁的不法情事,涉及地方官吏

的,一封都沒有。這一夜,曾國藩興味索然。

第二天送來的十幾封,也差不多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第三天也有七八封。打頭一封,

便讓曾國藩心驚肉跳。這封函告曾國藩私通長毛,與長毛左軍主將韋俊私訂密約,伺機造

反;並有根有據地指出他的不臣之心多年前便已萌發,舉了幾句詩為證。說他曾寫過「竟將

雲夢吞如芥,未信君山剗不平」的詩句,這裡的「君山」就是暗示朝廷。又有「我思竟何

屬,四海一劉蓉;他日予能訪,千山捉卧龍」的五言詩,劉蓉既然是諸葛亮,他曾國藩無疑

是當今的劉先主了。

曾國藩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想:這一定是有人在與我作對,藉機誣陷,非得把這些人

查出來不可。轉而又想:如何查呢?不是自己號召別人舉劾的嗎?舉劾別人可以,舉劾你自

己就不行嗎?倘若此事鬧大了,傳到朝廷上去,皇上派人來調查,這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

的舉劾函一旦公之於世,豈不反而壞了大事!曾國藩趕緊從竹箱里取出前兩天那些告他和九

弟、滿弟的舉劾函來,點起火一把燒了。思量此事只能不露聲色地悄悄平息,方是上策。過

幾天,恰好寧國府告急,曾國藩便借口軍情緊急,無暇閱覽為借口,吩咐勇丁將舉劾匭撤了。

這裡,包縣令見大難躲過,心裡好不暢快,又暗地送給施七爹一匹緞子,囑咐他千萬千

萬不能泄漏出去。

寧國府的告急書是鮑超派人送來的。就在陳玉成出兵援安慶的時候,羅大綱、周國虞懷

著對叛徒韋俊的不共戴天之仇,帶領一萬精兵奇襲池州府,一舉收復,打亂了曾國藩的軍事

部署。李秀成率領十萬人挺進贛北,與正在浮梁、景德鎮一帶的左宗棠楚軍激戰。李世賢則

帶領七萬人馬將寧國府城團團包圍。鮑超霆字營有一萬人,但駐在城裡的只有三千,其他七

千分扎在城外百十里地方。鮑超一面飛調城外兵馬來教援,又要隨身書吏給曾國藩寫一封求

援書。

書吏受命,關起門來擬稿。鮑超忙布置城內兵勇加強防守。過一會兒,鮑超匆匆趕回衙

門,高喊:「求援書發了嗎?」

書吏畢恭畢敬地回答:「回稟鮑提督,求援書尚未寫好。」

鮑超一聽火了,罵道:「十萬長毛圍在城外,大火已燒到眉毛屁股上,你做啥子去了?

這麼久還沒寫好!」

書吏忙說:「鮑提督息怒,這就寫好,就寫好!」

說完,坐在文案邊托腮構思。鮑超看得不耐煩,走上前去怒斥:「你這個書獃子,什麼

時候了,還調文墨?老子寫給你看。」

鮑超奪過書吏手中的筆,在紙上畫了一個方框框,然後心急火燎地在方框外畫了幾十個

小圓圈,看看還不甚滿意,便又在方框里寫了個東倒西歪的「鮑」字,這才放下筆,高喊:

「來人啦,把求援書給曾大人送去!」

那書吏在一旁直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出聲來。

鮑超的求援書送到祁門,引起督府幕僚的哄堂大笑。曾國藩也笑了起來,笑后稱讚說:

「鮑春霆人聰明,這幅畫生動簡明,勝過文字多了!」

急命朱品隆帶三千人前去寧國救援。朱品隆剛走,徽州知府又來告急。曾國藩一時不知

調何人去為好。正在為難之時,一人走了進來,說:「徽州是我的屬地,你怎麼不派我去救

援呢?」

曾國藩一見樂了,心裡說:「慚愧,我怎麼竟忘了他!」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七李元度丟失徽州府——

原來,自請援救徽州府的是平江勇統領李元度。李元度咸豐四年起跟隨曾國藩南征北

戰,功勞不小。尤其是咸豐五六年間,曾國藩在江西處於困境時,李元度平江勇簡直成了他

的擎天之柱。何曾國藩竟然不保李元度一職,李元度心中不滿。曾國藩回籍守喪后,杭州知

府王有齡利用李元度的不滿,和他拉上了關係。羅遵殿死後,王有齡升任浙撫,保李元度為

溫處道道員。直到看見朝廷發來的咨文,曾國藩才知道這事,對李元度很不以為然。他把李

元度召到祁門,明確告訴他,王有齡此舉,目的在分化湘勇;而李元度投靠王的門下,也有

背叛湘勇之嫌。李元度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又見曾國藩已實授江督,也沒有必要改換門

庭,遂答應不去浙江。於是曾國藩奏請改授李元度為安徽徽寧池太廣道道員。上諭批下來

后,李元度便把平江勇帶到祁門,作為祁門老營的拱衛之師。

這時,曾國藩對李元度說:「你去最是名正言順。徽州乃皖南大城,又是祁門的屏障,

長毛打徽州,是想衝破這道門,竄進祁門來,守住徽州意義重大。張副憲防守徽州幾年,雖

說沒有打什麼勝仗,但也沒有丟失,你千萬不要把它丟了。」

「你放心,長毛撼山易,撼平江勇難。有平江勇在,徽州城決不會缺一個角。」

曾國藩見他說得如此輕巧,反倒不放心他去了,但眼下實在再調不出其他人,只得正色

對他說:「此次圍徽州的是長毛的精銳部隊,你不可小覷。按理你帶勇多年,我不用多叮

囑,但徽州府關係太大了,我不得不和你約法五章。你做得到就去,做不到可不去,我再另

外擇人。」

李元度心裡大不悅,說:「哪五章?你說吧!」

「第一戒浮。你身邊有不少書讀得好,但並無打仗經驗的文人,對其中那些好說大話

者,決不可重用。第二戒自負。到徽州后,切莫自視過高,師心自用。第三戒濫。銀錢的使

用,立功人員的保舉,都要有所節制。第四戒反覆。為統領者切忌朝令夕改。第五戒私。用

人當為官擇人,不可為人擇官。」

曾國藩的這五章,章章都是針對李元度的弱點而言的,李元度卻一句也聽不進。曾國藩

剛說完,他便拍著胸膛說:「你也不必多說了,我立個軍令狀吧,徽州府倘若丟失,你唯我

是問!」

「好,一言為定!」曾國藩伸出手,對著李元度的手碰了一下。

「滌生兄,前幾天我送給你的《國朝名臣言行錄》,你看過沒有?」剛走出門,李元度

又回過來問。

「哦,看過了。正要璧還,一下子又忘記了。」曾國藩從一個較小的竹箱里取出一大疊

稿紙來,把它遞給了李元度。

「你的這部稿,廣采博集我朝名臣嘉言懿行,厚世俗,正人心,異日刊印出來,必是一

部極好教材。我先向你預訂兩百部,發給兩江州縣以上官員人手一冊,如何?」

得到曾國藩如此青睞,李元度剛才的不快消散了許多。他高興地說:「滌生兄,你是文

章老手,指點指點,讓我修改得更好些。」

「要說指點,有一條倒不知肯聽么?」曾國藩笑道。

「請說!」

「你的書,局面太窄了。那些山林隱逸,前代遺民,以及姓名不登乎仕版,而節義可愧

彼王侯者,被你『名臣』一詞排斥在外了。我想你不如改個名,叫做《國朝先正事略》。如

此,剛才所提的那些人,便都可以進來了。你看如何?」

「最好,最好!」李元度拊掌大笑,「就按你的辦。」

「好!那我再多訂一百本。」曾國藩大笑起來。

徽州府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又是皖南五府州的經濟中心,歷來以牌坊眾多、石

雕精美聞名於世,城內匠人制的紙、筆、墨、硯,最受讀書人看重,尤其是徽墨,與湖筆、

端硯、宣紙並稱,號為文房四寶中的佳品。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張芾在徽州駐防六年,上個月

奉召回京,后回陝西涇陽原籍補持服,留下一萬四千兵在徽州。按理說人員不少了,但這些

兵已有五個月未領到餉銀,軍心浮動,不但不能打仗,反而成了徽州城的禍根。知府譚慕白

不能統御,聞李世賢的兵已到寧國,慌忙向曾國藩告急。李元度的平江勇開進徽州城的第二

天,羅大綱、周國虞率領四萬人馬就到了城門外。謀士們提醒李元度,缺餉五個月的綠營不

可信任,城門不能讓他們守。李元度認為很對,立即將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的綠營守兵全部調

走,換上他的平江勇。被換下的綠營士兵,都作為苦力去扛彈藥、擔磚石、運糧草。本已懷

著滿腔怨怒的綠營官兵,這下如同火上加油,紛紛罵開了:「平江勇憑什麼趕走我們?**

他祖宗!」

「都是為朝廷賣命打長毛,***湘勇個個發橫財,我們五個月沒領到一文錢,這個世

道還有公理嗎?」

「反了吧,老子不為朝廷賣命了!」

有一個楞頭小子帶頭,居然跟著一百來號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劫銀庫,譚知府嚇

得躲在卧室里瑟瑟發抖。李元度大怒,調集八百平江勇將鬧事的綠營士兵抓起,不分情節輕

重,一律殺頭,暫時將變亂彈壓了下去。徽州城裡的這場騷亂,早已被太平軍的細作報告給

城外的羅大綱和周國虞。

「湘勇綠營結仇,正是我們破城的好機會。」羅大綱面有喜色。

「綠營有怨氣,湘勇有傲氣,有怨氣則無鬥志,有傲氣則必鬆懈,我們可採取收買和強

攻相結合的辦法。」周國虞已成竹在胸。

羅大綱點頭。周國虞繼續說:「據說綠營副將徐忠是一個貪財好貨的人,叫老三進去,

送給他三百兩黃金,叫他在城內發難,只要打開一個城門就夠了。」

羅大綱贊同這個主意。

夜晚,在徐忠的面前,周國賢亮出了自己的身分和三百兩光燦燦的黃金。徐忠又喜又

怕。他知道,徽州綠營憋著一股對朝廷的怨氣,現在又加上對李元度的憤怒,軍心早已渙

散,只要長毛重兵一壓,城內就有可能嘩變。這些兵痞子,危急之間,是什麼事都可以做得

出來的,徽州城早晚保不住,不如得了這筆金子,城破之後遠走高飛,埋名隱姓,做個下半

世快活無比的富翁。但做這種事,他心裡總還有些膽怯,猶豫了好半天,才咬咬牙答應了。

他召集親兵營的都司和幾個千總、把總商議,每人發了十兩黃金。這些都司、千、把總二話

沒說,都同意干。約好以放炮為號,親兵營的人左臂上都系一根帶子,太平軍見此記號不能

殺。

徐忠與周國賢的密謀策劃,李元度全然不知。他見綠營兵這些天未再鬧事,以為嚴刑鎮

壓起了作用,又見城頭上兵勇都在忙忙碌碌地備戰,他放心了。嗜好名山事業的李元度關起

門來修改他的《國朝先正事略》,並打算還寫一部《歷代先正事略》,洋洋洒洒,寫它一百

萬字,好比太史公作《史記》一樣,從盤古開天地寫起,一直寫到明末,將所有卓異人物的

事迹,凡可考查的,都查出來。這兩本書今後一併刊印,播於海內,垂之後世,李元度之

名,也將永垂不朽了。他越想越興奮。

這一天,忽然傳來消息:寧國府破了。李元度大吃一驚,忙將書稿收起,四處巡邏城

防。原來,朱品隆帶的三千人以及霆字營分散在城外的各路人馬,根本無法進入寧國城裡,

統統被李世賢的部隊堵在城外。李世賢幾次猛攻之後,寧國城裡的湘勇動搖了,鮑超亦無主

張。身邊人勸他:與其城破被戮,不如殺出城去,保全力量,再糾合部隊將城奪回來,大丈

夫能伸能屈,不必過於拘執。鮑超認為有道理。城裡三千湘勇飽餐一頓,半夜時分,乘太平

軍酣睡之際,衝出城門,在城外與朱品隆的援兵合為一處,向祁門奔去。第二天一早,李世

賢進了寧國府。他留下二萬人守寧國,親率其餘五萬人幫助羅大綱、周國虞攻徽州。

九萬太平軍將徽州城團團圍住。一顆炮彈衝天而起,徐忠帶著親兵營衝到東門口,守門

的湘勇嚇呆了。綠營士兵掄起刀,像報仇似地砍殺湘勇,很快將東門打開,周國虞率領太平

軍弟兄們一擁而進。城內的綠營兵不殺太平軍,反而把刀尖轉向湘勇。平江勇驚慌失措,人

人抱頭鼠竄,倉皇逃命。

李元度見此情景,慌忙帶著一批親信從西門逃出城外。徐忠早有準備,在一片混亂之中

挾著二百兩黃金溜出城,遠遠地跑了。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八曾國藩卜卦問吉凶——

徽州失守,祁門變成了前線。此時祁門的兵力,僅張運蘭的老湘營一部分及康福的親兵

營,合起來不足三千,情形十分危急。湘勇老營瀰漫著驚恐慌亂的氣氛,曾國藩雖恨李元度

不爭氣,事到如今也無可奈何了。他一面布置張運蘭、康福率兵扼守距老營十裡外的櫸根

嶺、羊棧嶺,這是由東北方向進入祁門的兩道關口。一面派出兩隊人。一隊向南通報駐紮在

浮梁、景德鎮一帶的左宗棠,務必保護好祁門通往江西的大道,徽州失后,這便是祁門糧

餉、文書的唯一通道了;一隊向寧國方向奔去,沿途尋找鮑超,要他火速來祁門救援。

此時,太平軍正分兵三路向祁門包圍過來。李世賢帶著四萬人進入江西,擬從南面打祁

門,誰知遇到了勁敵左宗棠。

左宗棠在樂平城東南一連三次大敗李世賢。南路太平軍受阻,不能按預定計劃進入祁

門。東面,羅大綱率二萬人穿過漁亭鎮,在櫸根嶺遇到了張運蘭的狙擊。西面,周國虞率二

萬人翻過大洪嶺,在羊棧嶺遭到了康福的抵抗。太平軍的兵力在湘勇十倍以上,湘勇則佔住

了有利的地勢,雙方打了三天三夜,一時還沒有分出個勝負來。但是,湘勇的人數一天天減

少,太平軍隨時都有可能破嶺而入。看來,祁門老營的覆沒是在所難免了。

白天,從櫸根嶺、羊棧嶺不斷傳來凶慘的喊殺聲;入夜,嶺上嶺下,到處是時明時滅的

松明火把。兩江總督衙門裡那些紙上談兵的軍機參贊們,舞文弄墨的書記文案們,以及記帳

算數的小吏們,雖然生活在軍營中,卻從沒有親眼見過兩軍廝殺的場面。更沒有過身歷前敵

的處境。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一天到晚處在極度的恐懼之中,眼見得東、北兩面血

肉橫飛,南面略為安靜些,便瞞著曾國藩,互相串通,偷偷地買通了二十號小划子。每天夜

晚,將一包包行李往划子上運,單等敗兵逃回,便起篙向江西方向劃去。當李鴻章把這個情

況報告曾國藩時,他氣得怒髮衝冠,恨不得把這些擾亂軍心的膽小鬼,一個個抓起來殺掉。

但他沒有這樣做,反而親擬一個告示,叫文書謄抄后貼在營房外:當此危急之秋,有非朝廷

命官而欲離祁門者,本督秉來去自願之原則,發放本月全薪和途費,撥船相送;事平后願來

者,本督一律歡迎,竭誠相待,不記前嫌。

這份告示一貼出,那些準備走的幕僚反而不好意思走了,又偷偷地把行李從划子上搬

回。對這一切,曾國藩裝作沒看見一樣,白天他照舊批文、發函、見客、下棋、讀書,安之

若素,穩如泰山;夜晚,他開始清理文書,把一些重要文件包紮起來,叫荊七藏在附近山林

里,對荊七說:「倘若老營傾覆,我為國盡忠了,這些材料,你今後都要設法運回荷葉塘

去,聽明白了嗎?」

荊七點頭答應,心裡早已亂成一團麻。這天深夜,曾國藩見東、北兩座山嶺烽火又起,

鮑超至今無消息,心想,此番必死無疑,將老營設在祁門實在是個大錯誤,悔不該沒聽李鴻

章勸說,移駐東流,但現在後悔已晚。自己年過五十,官居一品,今生除學問無成就外,也

沒什麼大遺憾的了。這樣一想,又平靜多了。

他先給皇上寫一封遺折,將自己所經手的幾件大事,逐一作了安排。又給兒子紀澤紀鴻

寫了一封家信,叮囑他們長大后切不可涉歷兵間,此事難於見功,易於造孽,亦不必作官,

惟專心讀書,又重申八本三致祥的家教。怕他們忘記,將八本三致祥又寫了一遍:讀書以訓

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養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

治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

寫好這封當遺囑的家書後,天已朦朦發亮,看著外面蕭瑟秋景以及匆忙奔走的親兵,曾

國藩的心又繃緊了。他惶惶然呆望著,不知所措。過了許久,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叫荊七端

一盆清水來。曾國藩仔細地洗凈臉和手,整理好衣冠后,端坐在案桌旁,從一個小筆筒里拿

出五十根蓍草來。他從中隨意揀了一根放在一旁,又將一根夾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將剩

下的四十八根任意分成兩堆,然後每四根一次地拿開,直到不能再拿時,則將兩堆合併。如

此這般分分合合地擺弄了十八次,占出了一個《坎》卦來,其中九二為老陽,上六為老陰。

曾國藩記得九二爻辭為:「坎有險,求小得。」上六爻辭為:「系用徽剗,寘於叢棘,三歲

不得,凶。」九二爻辭無疑是句好話,上六爻辭中的徽纆,是用來捆自己,還是捆長毛呢?

真是天意渺茫,難以猜測。正在疑慮之時,康福氣息喘喘地推門闖了進來:「大人,長毛已

衝破羊棧嶺防線,我保護你離開祁門。」

說話間,王荊七已將棗子馬牽過來。棗子馬大聲嘶鳴,幕僚們紛紛圍攏,大部分人的肩

上都背著包袱,有的連鞋襪都未穿上。看到這一片混亂場面,卜卦給曾國藩帶來的一絲希望

早已化為烏有。他沖著荊七吼道:「誰叫你牽馬來的?你們都走吧,我今天就死在這裡了!」

「大人。」康福走前一步,「情況已萬分危急了,不走不行,請大人上馬。」

曾國藩仍坐著不動,心裡如同有千百個鼓錘在敲打,碎零零,亂糟糟。楊國棟、彭壽頤

都來勸:「大人,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曾國藩環顧四周,見幕僚們都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

「國棟,你帶眾人走吧,我最後離開。」

一句話剛出口,幕僚們立即如鳥獸散去,七手八腳地忙著搬運行李。曾國藩將王世全送

的劍從牆上取下,放在書案上,然後穿好朝服,微閉雙眼,任外面吵吵嚷嚷,亂作一團,他

木頭似地坐著,已作了最後的決定:一旦長毛衝進屋,就立即以劍自裁。康福、王荊七在一

旁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李鴻章興奮異常地跑了進來,大喊:「恩師大

喜,鮑提督來了!」

曾國藩睜開眼睛,剛要起身,又立即坐定,仍以緩慢的口氣問:「你沒看錯?」

李鴻章正要說話,楊國棟激動萬分地衝進來:「鮑提督已殺敗長毛,來到老營了!」

曾國藩刷地站起,說:「我們去接春霆!」

老營外,一片歡呼雀躍,鮑超被眾人簇擁著,正向營房走來。見曾國藩出現在門口,立

即從馬上跳下來,跑到曾國藩面前,正要行跪拜禮,曾國藩趕快走前一步,一把抱住。望著

鮑超鬍鬚雜亂的黧黑面孔,他兩眼滾動著淚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不想還有與賢弟見

面的時候!」說完頭一暈,便失去了知覺。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九李鴻章一個小點子,把恩師從困境中解脫出來——

半個月來,曾國藩處於極度焦慮緊張之中,靠著頑強的意志勉力支撐住,現在驟然得知

危險已過,大喜過望,猶如一根拉緊的弦猛地鬆弛,一時不能控制,倒了下來,過了一會,

他恢復了常態。鮑超眉飛色舞地演說戰鬥的經過,說生平沒有打過這樣順利的仗,不到一個

時辰便大獲全勝,打死了長毛頭領羅大綱,只可惜讓野人山的匪首逃跑了。曾國藩記起「徽

纆」的爻辭,心裡想:這怕是天數。眾人正在說說笑笑,互相慶賀死裡逃生的勝利時,南面

官馬大道上遠遠地奔來一匹快馬。一眨眼功夫,那馬已跑到眾人面前,兩隻炸開的鼻孔里噴

出灼人的熱氣,江西巡撫衙門的袁巡捕從馬背上滾下來,氣急敗壞地將一封十萬火急上諭遞

給了曾國藩。上諭命曾國藩速派鮑超帶五千人馬,交勝保統帶,前來北京救駕。曾國藩看后

大吃一驚:京師竟然發生了這等意外變故!

早在咸豐四年,英國就提出,要對道光二十二年訂立的條約進行修改,企圖擴大在中國

的特權,遭到了清廷的拒絕。

爾後,英國和法國聯合起來,在沿海一帶屢屢挑起戰爭。兩個月前,他們從北塘登陸,

打敗了僧格林沁的騎兵,攻佔天津,後來又擊敗勝保的部隊,逼近北京城下。咸豐帝匆匆帶

著一班大臣妃嬪逃到熱河,留下恭親王奕?在京師與英法談判。咸豐帝接受勝保的奏請,在

逃往熱河的途中,接連發布上諭,令各地督撫將軍迅速帶兵來京勤王。第一道上諭,便發給

湘勇統帥、兩江總督曾國藩。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一方面為皇上蒙塵而擔憂,一方面又對

派鮑超救駕而犯難。

曾國藩不願鮑超遠離。這些年來,鮑超的霆字營是湘勇中最能打仗的部隊。儘管上月有

寧國之失,但鮑超之勇,仍令太平軍畏懼。在湘勇內部,甚至有打著鮑超的旗號,冒充霆字

營嚇退太平軍的事。這次若不是鮑超及時趕到,祁門老營就徹底完蛋了。曾國藩器重鮑超,

感激鮑超。皖南局面尚未分明,通往江寧的道路,尚需要鮑超和霆字營去掃清。這個時候,

怎麼能讓鮑超遠赴京師!而且,曾國藩還看出此中埋藏著勝保的險惡用心。勝保的底細,曾

國藩清楚。

這個出身於滿洲鑲白旗的公子哥兒,借著皇上對滿人的特殊照顧,道光二十年中舉,考

授順天府教授,很快就升為祭酒。勝保屢屢上書言事,皇上欣賞他的文采,誇他是滿人中的

才子,擢升為內閣學士。那時曾國藩供職翰林院,見過勝保幾面,讀過他的奏疏。曾國藩對

勝保的看法,與皇上完全相反。他認為勝保並無真才實學,奏疏只有夸夸其談、嘩眾取寵的

辭句,並無實在的解決問題的辦法,且為人驕橫之氣太足,眉宇之間有一股陰暗的煞氣。按

照曾國藩的相人之術,他斷定勝保不會有好結局。誰知太平天國事起,勝保倒走起紅運來了。

咸豐四年,勝保在直隸打敗了林鳳祥的北伐軍,皇上因此授他欽差大臣,特賜神雀刀,

副將之下,有權斬殺,一時有南江(忠源)北勝之稱。不久,勝保圍李開芳於高唐,數月不

克,惹怒咸豐帝,削了他的職,遣戍新疆。咸豐六年召還,發往安徽軍營差遣。七年,予副

都統銜,幫辦河南軍務。

勝保自己無軍隊,以重餌招降捻軍一個名叫李兆受的頭領,將他改名李世忠,又結納皖

北鳳台團練首領苗沛霖,保他為記名道員。勝保企圖以李世忠和苗沛霖的人馬作為自己的軍

隊。

李世忠出身強盜,一貫打家劫舍,作惡多端,苗沛霖野心勃勃,欲作皖北王。曾國藩一

到安徽,便從各方面的情報中,把這兩人看死了,因而對勝保極具戒心。

現在,勝保居然要統帶鮑超的五千霆字營,他的野心越來越大,竟敢打起湘勇的主意來

了。曾國藩豈能讓他的算盤滴溜溜地如意轉動!不派嗎?這是煌煌聖旨。抗旨罪名已不輕,

何況當此非常變故之際、皇上蒙難之時,抗旨不發兵,你曾國藩平時口口聲聲標榜忠君愛

國,豈不都是假話?皇上都不保,你的幾萬湘勇意欲何為?倘若勝保這樣質問,定然激起皇

上震怒,天下共責,不待殺頭滅族,便早已身敗名裂,死有餘辜了。曾國藩真的進退不是,

左右為難!

可鮑超這個莽夫,偏偏不知內中奧妙,以為率師北上勤王,正是取悅皇上、立功受賞的

大好時機,幾次三番地催促:「曾大人,霆字營全體將士聽說洋鬼子欺侮我皇上,氣得哇哇

叫,罵他娘的洋龜兒子瞎了狗眼,恨不得插翅飛到京師去保皇上。曾大人,救兵如救火,還

有啥子要想的?快下令吧!」

面對著這個頭腦簡單的鮑提督,曾國藩哭笑不得。想說皖省戰局不能離開他,又怕他因

此昏頭昏腦,居功自傲。霆字營本就依仗常打勝仗的資本跋扈囂張,不把其他營看在眼裡,

若再翹尾巴,可能會連他這個統帥的話都不聽了。想告訴他勝保欲藉此挖空湘勇的實力,壯

大自己的私人勢力,又怕這個心裡不能藏話的直漢子,將此話捅出去,日後更與勝保結下不

可解的怨仇。無奈,只得用幾句話敷衍著鮑超,心裡急得如同火燒油煎,終日繞室?徨,拿

不定主意。

這天康福提醒道:「胡中丞近來駐軍黃梅,離祁門不遠,何不派人送信與他商量一下;

左宗棠素有今亮之稱,也可以問問他。」

曾國藩覺得有道理,立即派人分別到黃梅、浮梁,徵求胡、左二人的意見。幾天後,回

信來了。胡林翼說:「疆吏爭援,廷臣羽檄,均可不校;士女怨望,發為歌謠,稗史游談,

誣為方冊,吾為此懼。」左宗棠說:「江南賊勢浩大,正賴湘軍中流砥柱,霆字營不可北

上。」胡、左態度明朗,湘勇當全力對付太平軍,不能北上勤王。但不去,以什麼作為合法

的借口呢?這一點,二人都沒有好的主意。

曾國藩決定廣泛徵求幕僚的意見,命他們每人就此事寫一個條陳。條陳送來了,大部分

人的意見主張救君父之急,立即遵旨出兵;也有幾個條陳說按理當勤王,取勢當剿賊,按理

還是取勢,由制軍獨裁。幾十張條陳閱罷,曾國藩深感失望。

「恩師,我沒有寫條陳。」李鴻章進來了,一眼望見桌上散開的一大疊紙,知曾國藩仍

在為此事發愁。曾國藩這才想起,人人都上了條陳,唯獨李鴻章一人沒上。

「你為什麼沒有寫?」

「有些話不便寫在紙上,我想和恩師面談。」李鴻章回答。

「好吧,坐下慢慢談。」曾國藩素來喜歡和人談話。對於初次見面的人,在察言觀色的

過程中,他對其人便有了一個基本認識,而這個認識,以後實際證明大半是對的。他因而有

「知人」的美名。在與朋友、幕僚的談話中,他能從對方的言談中得到多方面的啟發,獲得

多種知識。雖然閑談耽擱了時間,但總的來說,所得大於所失。

「恩師,門生為此事想了很久。」李鴻章在曾國藩的對面坐了下來,兩隻手掌合著,夾

在兩腿之間。這情景,使曾國藩想起過去在京師碾兒衚衕里,師生之間常常這樣對坐論學。

那時,老師的年齡恰好是今天學生的年齡。「歲月過得真快呀!」曾國藩心裡輕輕地感

嘆一句。

「門生以為,進京勤王一事,實屬空言,於皇上無半點益處。」李鴻章少年得志,鋒芒

畢露,說話辦事,向來不知忌諱。

這一點,與曾國藩大不相同。

「少荃,你這話從何說起!」曾國藩的口氣似乎有點不悅。

「恩師,洋人已抵京城,如果他有意加害皇上的話,完全可以憑著洋槍洋炮的威力,向

熱河追去。擋得住也罷,擋不住也罷,都只是三五天之內便見分曉的事,哪有從數千里之外

調兵入衛的道理?這不是皇上被突然變故嚇昏了頭,便是有人要藉此奪走湘勇的五千精

銳。」李鴻章的話乾脆尖銳,一針見血,曾國藩聽后心裡很痛快。

「你認為洋人有加害皇上的意圖嗎?」學生已不是當年幼稚的書生了,老師也不自覺地

放下了架子。

「門生以為,洋人之舉,決沒有加害皇上的意思,只不過是逼皇上答應他們修約,欲占

我大清更多的便宜罷了。歷來外族入侵,要社稷者難免刀兵相鬥,要金帛子女者都好辦。恭

親王年紀不大,卻極有辦事才能,一向對洋人禮之甚恭。依門生之見,洋人在恭王那裡可以

得到所要的一切,京師再不會出現大的變亂了。」

「少荃,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北援事關君臣大義、將帥職責。君父有難,臣子豈能袖

手旁觀?洋人即使不再北進一步,我湘勇將士也應該受命入京呀!」畢竟老師的尊嚴要保

持,曾國藩不能再以剛才的口氣問李鴻章。明明是希望學生提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老

師卻以教訓的口吻說話。李鴻章對老師的性格是熟悉的,忙答道:「恩師教導的是,救君父

之難是臣子義不容辭的職責。恩師與胡中函,位居督撫,理應親帶湘勇前往,鮑超乃一戰

將,非一面之才,且受勝保指揮,亦恐二人難以協調。依門生之見,恩師可據此再作一奏

折,請皇上於曾、胡二人中指定一人,統兵北上,護衛京畿。聖旨下達之時,立即發兵。」

說到這裡,李鴻章壓低了聲音,「從祁門到京師,奏摺最快要走半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

恭親王早已和洋人達成了協議。到那時,北援勤王一事,已是過丘之水了。」

機靈鬼!曾國藩情不自禁地在心裡說著,他對李鴻章這個「按兵請旨」計策的妙處已完

全明白了,一個困惑他七八天的難題終於解開。曾國藩一陣輕鬆,笑著說:「少荃,那就麻

煩你擬個摺子吧!」

奏摺拜發后的第二天,丟失徽州府的皖南道員李元度,蔫頭搭腦地來到祁門。當他得知

祁門剛剛度過危難之後,心中萬分內疚。他想向曾國藩負荊請罪,又怕昔日同窗不容他,便

托李鴻章去試探下。果然不出所料,曾國藩一聽便火冒三丈,大聲地對李鴻章說:「他還有

臉見我,我都沒有臉見他!你問問他,還記不記得自己親手立下的軍令狀?」

李鴻章見老師正在盛怒之時,不便多說,只得輕輕退出。

剛走到門檻邊,曾國藩又叫住了:「少荃,你趕快替我擬一個摺子,參劾李元度。」

李鴻章吃了一驚,唯唯諾諾地答應兩句,趕緊退了出來。

身材瘦小、戴著高度近視眼鏡、號稱「神對李」的皖南道台,是個人緣極好的人,眾幕

僚紛紛為他鳴不平。李鴻章因為有昨天的大功勞,自覺在眾人眼中的地位大為提高,便儼然

以首領的口氣說:「我們一起到曾大人那裡去,替李觀察說說情吧!」

大家都贊同。

當一群幕僚出現在房門口時,曾國藩不知出了何事。李鴻章從隊伍中走出,向曾國藩打

了一躬,說:「大家都說李次青丟失徽州府情有可原,這次就寬恕了他,給他一個帶罪立功

的機會吧!」

原來是他煽動幕僚們來動搖自己的決策,曾國藩火了,氣得吊起三角眼,厲聲問:「李

元度丟城失地,辜負了本督對他的期望,有什麼情可原,你說?」

當著眾人的面這樣兇惡地斥問,李鴻章很覺丟面子。他心想:我雖然是你的學生,也有

三十七八歲了,也是朝廷任命的四品大員,昨天才幫你度過了難關,怎麼今天就不記得了?

再說李元度是你要好的朋友,參劾他,於你臉上也不光彩。

想到這裡,李鴻章心裡有一股委屈感,壯起膽子分辯道:「李元度誠然犯有大錯,但門

生聽說,綠營副將徐忠勾結長毛,是這次失守的主要原因。徐忠勾結長毛,能得到綠營官兵

的支持,又因為五個月未發餉銀。李次青到徽州僅只九天,要說追查責任,主要責任在張副

憲。」

「張副憲守了六年徽州不曾丟失,你去找他吧!」曾國藩冷笑。

「要說失城就參劾,鮑提督先失了寧國府,正因為寧國府丟了,才禍及徽州府,要參

劾,得先參鮑超。」

「鮑超有丟寧國之罪,也有救祁門之功。李元度丟失徽州二十多天了,一面不露,他到

哪裡去了。你們沒有聽到有人編『士不可喪其元,君何以忘其度』的對聯罵他嗎?」曾國藩

兇狠地望著李鴻章,眾幕僚見狀不妙,都不敢作聲。

「恩師。」李鴻章見曾國藩仍不讓步,只得祭起最後一個法寶了,「李元度從咸豐四年

跟隨您,六七年來戰功累累,恩師曾多次對人說過,於李次青有『三不忘』。今天何以這般

計較他的一次過失,豈不會寒了湘勇將領們的心!」

李鴻章沒想到,恰恰是這幾句話把他的恩師逼到了懸崖邊。曾國藩又羞又怒,氣呼呼地

從椅子上站起,吼道:「李少荃,你是要我徇私枉法嗎?李元度不參,天理何在?國法何

在?」

「恩師一定要參李次青,門生不敢擬稿。」

李鴻章也生起氣來,倔強地頂了一句。門生的這句話,大出曾國藩的意外,他本想衝上

前狠狠地訓斥一頓,猛地想起丑道人陳敷說的「雜用黃老之術」,拚命地將火氣壓了下去:

「好吧!不要你擬,我自己寫。」

李鴻章是個異常機敏的人,他早知將老營扎在祁門,在軍事上是一個絕大的錯誤,太平

軍也決不會甘心這次失敗,倘若再來一次南北包圍,祁門將會連鍋端。李鴻章有自己一番遠

大抱負,他只能依仗老師上青雲,不願與老師共滅亡,現在正可趁此機會離開祁門了:「恩

師既不需要門生,門生就告辭了。」

曾國藩先是一怔,隨後冷冷地說:「請自便!」

眾幕僚見局面鬧得這樣僵,早已三三兩兩地先溜了。李鴻章剛要挪步走,又覺心中不

忍:「恩師,祁門不可久駐。門生走後,請恩師速將老營移到東流。」

曾國藩側過臉去,看都不看一下,揮了揮手:「你走吧,不要亂了我的軍心。」

李鴻章心中一陣凄楚,恭恭敬敬地向恩師鞠了一躬,然後慢慢退出,悄悄地收拾行李,

連夜和李元度一起,坐著小划子離開了祁門。

不久,曾國荃從安慶前線來函,幾乎以哀求的口氣請大哥速移營東流。曾國藩讀畢大受

感動,並由此想到李鴻章是真心為他著想,也由此減輕了對李元度的譴責。這年冬天,曾國

藩終於將兩江總督衙門從祁門搬到了長江邊的東流。

現在,他要全力支持九弟攻打安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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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總督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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