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出山

第三章 墨出山

一謝絕了張亮基的邀請——

湖南鄉下有躲生的習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國藩進四十三歲的生日。自從道光十九年冬散館進京,他已是十二個

生日沒有在家過了。父親和弟妹們暗暗在準備為他熱熱鬧鬧辦一場生日酒。遠近的親朋好友

早就在打聽消息。他們中間有真心來祝賀的,但更多的是藉此巴結討好。

曾國藩童稚時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時候,後來弟妹漸多,父親館運常不佳;叔父成家后

亦未分興,叔母多病,藥費耗去不少。到他十多歲后,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從小養成了儉

朴的生活作風。回家來,他看到家裡的房屋起得這樣好,宅院這樣大,排場這樣闊綽,又驚

異又生氣。母親的發喪酒辦了五百多桌,驚動四鄉八鄰,也是曾國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幾個

弟弟重重地責備了一頓,為著表示對他們這種講排場、擺闊氣的不滿,他決定不辦生日酒,

併到離家十五里路遠的桐木沖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對此很感動。外甥回家兩個月來,不知有多少闊親朋來接他去住,他都謝絕了,

唯獨看得起自己這個窮舅父,一住便是幾天,給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國藩也的確敬重這個既無錢又無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國藩母親的嫡堂兄弟。他也讀

過幾年私塾。後來父親死了,家道中落,他輟學在家種田,過早地肩負起家庭重擔。南五舅

為人忠厚樸訥,從小起就對國藩好,人前人後,總說國藩今後有出息。國藩兩次會試落第,

心裡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沖,一住就是半個月,常鼓勵他: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

香自苦寒來,不要怕挫折,多幾番磨練,日後好乾大事業。

丁酉年冬,曾國藩第三次進京會試。家中七湊八拼,總共只有二十千錢,向人借貸,一

個銅子也沒借到,曾國藩心裡難受極了。忽然,南五舅喜沖沖地跑來:「寬一,我這裡有十

二千錢,湊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節省點用,也可以到達京師。」

曾國藩高興得直流淚,一把收下,當時也沒問:南五舅怎麼一下子會有這多錢。到了京

師才想起,寫信問家裡,才知道南五舅把僅有的一頭小黃牛賣了!

曾國藩始終記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從四川主考回來,得了三千兩銀子的程儀。他寄回

家一千兩,特別指明從中分出一百兩給南五舅。以後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

兩銀子年禮。

這幾天,他和南五舅談年景,知道荷葉塘種田人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很艱難,田裡出產不

多,捐派卻年年增加。遇到天災人禍,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幾年來減少十多戶。自從四月

來,又增加辦團練的捐派,每戶見人捐五百,百姓怨聲載道。南五舅還悄悄告訴國藩,荷葉

塘還有人希望長毛成事,好改朝換代,新天子大赦天下,過幾天好日子。這些都使國藩大為

吃驚。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靜。一早起來,曾國藩按慣例臨了半個時辰的帖后,開始給京師的

朋友寫信。隨後,又給兒子寫了一封長長的家信。長子紀澤今年虛歲十四,該讓他慢慢學習

辦事了。曾國藩將家眷離京回籍前應在京師辦的事,一一寫給紀澤,寫好了,又細細地從頭

至尾看一遍,數一數,一共有十七條。正準備封緘時,又拿出一張紙來,補充三件事。

一是告訴兒子如何處理家裡的三車三騾,大騾子小騾子當初買時用了多少銀子。二是家

具都送給毛寄雲一人,不要分散了,因為傢具少,送一人則成人情。三是要兒子做一套新衣

服,以便在祖父面前叩頭承歡。

他將這張紙連同剛才寫好的六大張紙一起折起來,放進信套里,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筆

寫封面,江貴進門來:「大爺,巡撫張大人來了一封信,老太爺請你老回家去。」

曾國藩忙與南五舅告辭,和江貴回家。剛進家門,四弟便喜滋滋地說:「哥,聽說是張

大人的親筆信!」

說著,把一個尺余長的大信套遞給國藩。由於曾國藩的身分和地位,使得他在諸弟中有

著崇高的威望。對大哥,弟弟們敬若神明。儘管信使說信中講的是張大人請國藩晉省辦團練

事,荷葉塘都團總曾國潢急於知道內中的詳細,卻沒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國藩拆開信封,果然是張亮基的親筆。巡撫的信寫得很親熱,先是對國藩喪母表示沉

痛哀悼,說自己當時遠在昆明,不能前來弔唁,后在戰火中來到長沙,又抽不出身,心裡很

覺得對不住,只好明年清明再到荷葉塘來掃墓;繼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說了一番。最

后講到此次長沙被圍,好不容易才打退長毛,請國藩為桑梓父老著想,出山來長沙辦團練。

信的末尾這樣寫道:亮基不才,承乏貴鄉,實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國之棟樑,皇

上倚重,百姓信賴,亟望能移駕長沙,主辦團練,肅匪盜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慮;亮基

也好朝夕聽命,共濟時艱。

曾國藩將信細細地看了兩遍,又重新放進信套里,鎖進柜子中。這幾天和南五舅扯家

常,越扯越對湖南吏治的印象壞。早就聽說湖南官場腐敗,兩個多月來的所見所聞,果然如

此。這種環境怎能辦事!何況張亮基、潘鐸等人都不熟。練勇在幾十年前平白蓮教造反時,

為朝廷立了大功。白蓮教事畢,練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幾年來,雲貴一帶地方不靖,又相

繼在各州縣辦了一些團練,但鮮有成效。聽南五舅的口氣,百姓似乎並不擁護。為驗證南五

舅的話,國藩將四弟喚進內室。

一聽哥哥招喚,曾國潢便進來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國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愛出風

頭。羅澤南要他當個都團總,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員,得意洋洋,在鄉民面前拿大裝腔,趾

高氣揚的。曾國藩有點看不慣,回來這麼久了,有意不問他辦團練的事。國潢想在哥哥的面

前賣弄,見哥對此毫不感興趣,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現在哥主動來問他湘鄉辦團練的

事,這下正搔到他的癢處。他興緻勃勃地告訴哥:「今年四月,長毛攻破廣西永安,竄至全

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縣舉辦保甲,並令練族練團,互相保護。一族議定族長、房

長,或四族,或五族合為一團。團議定團長、練長。各家各戶男子年滿十五以上、五十以下

的一律入團練。每人自製號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賊警,由團長、練長、

族長、房長帶赴有事之處。平日無事,各安本業。團長、練長等每月會議兩次。」

「經費怎麼來?」曾國藩問。

「團練一切由各家自己開銷,不要多少經費。」

「總要點錢吧!團長、練長每月聚會兩次,在誰家吃飯?」

「當然是要點經費。各團各族自己規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兩百文的,有的

則由幾戶殷實人家出。」

「你說一人出一百兩百,南五舅說他們一人出五百,怎麼相差這樣遠?」

「有的族長黑心,想趁這機會撈一把。」

「澄侯,看來這團練中有弊端。剛建不久,就有人想從中謀私利。再辦些時候,會幹更

多壞事。」

「是的,有的團丁還藉機做壞事。如借禁賭行敲詐,借查夜行姦淫。聽說添梓坪就發生

了幾起。」

「你說早晚操演,我回來兩個來月了,怎麼沒見過你們操演?」

「剛成立時,操演過幾回,後來漸漸懶散了,再加上長毛又沒來,有兩三個月沒練了。

說早晚操演,那是寫在紙上的規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嗎?」

「有。縣城附近幾個都,由羅山帶著璞山、希庵兄弟等親自指揮,據說蠻像個樣子。」

「澄侯,你說團練辦好,還是不辦好?」

「我看還是辦好,至少可以對付小股土匪、搶王①。不過,按現在這樣辦下去,可能怕

只是神氣了幾個長字型大小,百姓得不到多少實惠,大家也不齊心。弄不好,過幾個月就會散

伙。」

「要怎樣才會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專練一支隊伍,也要吃糧吃餉,那樣才練得好,免得心掛兩

頭。」

「糧餉從哪裡來呢?」

「就是因為糧餉無出路,才辦不起來呀!」

兄弟倆就團練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國潢走後,國藩搖搖頭,心裡想:看來這個團練沒有

辦頭。再說,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一巡撫之相邀,便出山辦

事,既有失自己的身分,又招致士林的譏嘲。這事如何辦得!

曾國藩給張亮基寫了封回信。諸多原因不能寫,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

制。在一大通客氣話之後,他寫道:

國藩自別家鄉,已歷一紀,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幾欲長辭帝京,侍親左右,做一孝子

賢孫而終此生。豈料今日遊子歸來,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棄養,遠馭仙鶴。百日來,

憂思不絕,方寸已亂,自思負罪之深,雖百死亦不能贖也。明公雅意,國藩再拜叩謝。然豈

有母死未葬,即辦公事之理耶?若應命,不獨遭士林之譏,亦己身所深以為恥也。國藩此時

別無他求,唯願結廬墓旁,陪母三年,以盡人子之責,以減不孝之罪。烏鳥之私,尚望明公

鑒諒。

晚生曾國藩頓首

①搶王:湖南方言。指小股明火執仗打劫的人。

二世無艱難,何來人傑——

過幾天,湘鄉縣團練副總羅澤南召集全縣四十三都團長、練長會議,特地請曾國藩光臨

指導。國藩、國潢兄弟倆一起到了縣城。拜會縣令朱孫貽后,國藩出席了縣城團練的比武大

會,親眼看到羅澤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續賓、李續宜所訓練的三營一千餘名團丁,已初成

規模,心裡很有感慨。夜晚,又與羅澤南通宵長談,聽他講按戚繼光練兵法挑選將官、招募

勇丁以及平時操練的體會。羅澤南竭力慫恿曾國藩出山辦團練,並表示願將這一千團勇交給

曾國藩,他和他的學生都情願在其帳下聽令。曾國藩聽后,更是激動不已。他深感自己無論

在識見方面,還是在能力方面都不如羅澤南,自己只看到吏治腐敗、綠營腐朽的現象,弄得

心灰意冷,卻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開創一個局面。

如果下定決心來辦好團練,也很有可能像當年戚繼光創建戚家軍那樣,練就一支今日的

曾家軍。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為什麼做不到呢?

從縣城一回到家,曾國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撫衙門轉遞來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兒女親家

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陳源兗的,國藩的二女紀耀許給他的兒子遠濟。一是詹事府右贊善

郭霈霖的,他的女兒許給國藩的次子紀鴻。一是翰林院侍講學士袁芳瑛的,國藩的大女紀靜

許給他的兒子秉楨。這三封都是親戚之間的慰問信,全是客套話。國藩看后,也就扔到一邊

了。另外一封,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喜訊,使得他的心情激動起來,並且久久不能平靜。

這封信是唐鑒從北京寄來的。

唐鑒,字鏡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寧藩司任上進京任太常卿,道光帝在

乾清門接見他。這一天,曾國藩恰好隨侍在旁。道光帝獎諭唐鑒治程朱之學有成就,並躬自

實踐,是個篤實誠敬的君子。道光帝對唐鑒的稱讚,引起曾國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

要得到皇上的重視,必須要投皇上所好;看來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養,是對義理之學的研

究。

幾天後,曾國藩到了碾兒衚衕,以弟子之禮拜謁唐鑒。年過花甲的唐鑒,已知這位同鄉

後輩勤奮實在,見他如此謙卑,自投門下,樂意地收下了這個新門生。

「先生,請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究在何處?」曾國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鑒請教。

「當以《朱子全書》為宗。」唐鑒撫摸著垂在胸前一尺有餘的銀須,腰板挺得筆直,不

加思索地回答,「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切不可視為瀏覽之書。檢身之

要,我送你八字。即檢攝在外,在『整齊嚴肅』四字;持守於內,在『主一無適』四字。至

於讀書之法,在專一經;一經果能通,則諸經可旁及;若遽求專精,則萬不能通一經。比如

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過《易》一種耳。」曾國藩聽了鏡海先生這番話,有昭然若發懵之

感。

「古今學問,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從何處起步。」關於

檢身、讀書,曾國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領,唐先生居然八個字就為其提綱挈領了。在唐鑒面

前,曾國藩深覺自己學問淺陋,他繼續請教,「先生,請問這為學之道?」

「為學只有三門。」國藩的提問剛落,唐鑒便以明快簡捷的語言作了回答,「曰義理,

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學,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學,非精於義理者不能

至。」

「經濟之學呢?」一心想要經邦濟世的曾國藩急著問。

「經濟之學即在義理中。」唐鑒的答覆明確而肯定。

「請問先生,經濟宜如何審端致力?」

「經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歷代典章,不外乎此。」

經唐鑒逐一指點,曾國藩於學問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鑒又告訴他,

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辦法是記日記,並說倭仁在這方面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

行,坐作飲食,皆有札記,或心有私慾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又說自己記日記一一如

實,決不欺瞞,夜晚與老妻親熱,亦記於日記中。曾國藩聽后心中暗自發笑,也佩服老頭子

誠實不欺的品德。

自從跟著唐鑒學義理之學后,曾國藩開始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嚴加修飭,並立下日課,分

為主敬、靜坐、早起、讀書不二、讀史、寫日記、記茶餘偶談、自作詩文數首、謹言、保

身、早起臨摹字帖、夜不出門十二條。又作《立志箴》《居敬箴》《主靜箴》《謹言箴》

《有恆箴》各一首,高懸於書房內。朋友們見了,無不欽服。

這一天,曾國藩帶著日記,又去碾兒衚衕謁見唐鑒。唐鑒審讀他的日記,見滿紙都是痛

罵自己不成器的話,很是滿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記,看上面寫道:「自今日起改號滌生。

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

種,譬如今日生也』。」唐鑒稱讚:「有志氣!滌生,望你今後滌舊而生新。」

唐鑒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頁,見上面寫著:「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后痛自懲責。

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謂下流矣。」唐鑒面露欣色說:「好!就要這

樣不講情面地痛罵,方才改得掉惡習。」說罷,轉過臉來審視曾國藩,問:「足下昨夜所夢

何事?」

「昨夜夢見何紹基放廣東正考官,考完回來,得程儀五千兩,皇上又賞他一千兩,私心

甚是羨慕。」曾國藩紅著臉囁嚅。

「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鑒一本正經地說,「《中庸》上講:『莫見乎

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君子之可貴,就在於慎獨。『獨』尚能審察,世人能見

之不善豈敢為乎?滌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獨論》,下次帶給我看。」

曾國藩滿口答應著。臨走,唐鑒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輔水利》,一張親筆楷書條幅:

「不為聖賢,則為禽獸。只問耕耘,不問收穫。善化唐鑒。」

跟了唐鑒一段時期,尤其在通讀了他的《畿輔水利》一書後,曾國藩看出這位理學名臣

並不是埋首故紙、空談心性的書獃子,而是關心民瘼,留意經濟,學問淵懿,亦不乏謀略的

能吏。同樣,唐鑒也知道曾國藩是老成深重、極有心計的幹才。以後,唐鑒、國藩師生之間

往往探討程朱之學少,推究興衰治亂的歷史多。唐鑒從江寧來,又多年曆任地方官,深知民

生疾苦。他覺察到大亂將至,常在密室中鼓勵曾國藩以天下為己任,多讀史書,瀏覽輿地圖

冊,鑽研兵法,以備來日大用。曾國藩將唐鑒視為黃石老人,而唐鑒也以張良期待曾國藩。

道光二十五年,唐鑒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後,應友人之邀,到江寧主講金陵書

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們的敬重。咸豐二年七月,唐鑒奉召入京。兩個月內,咸豐帝

召見十四次,極耆儒晚遇之榮。在第十四次召見時,咸豐帝向唐鑒垂詢對付太平軍的事。唐

鑒鑒於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獲勝及保衛長沙的戰功,向咸豐帝提出各省仿嘉慶朝辦

團練的成法組建團練,並提出先在湖南舉辦。同時向咸豐帝力薦曾國藩可大用,請皇上任命

曾國藩為湖南團練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權。出於對曾國藩的深刻了解,唐鑒對咸豐帝

說,曾國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對地方事不熟悉,剛開始時會有不順利,請皇上自始至終

信任他。唐鑒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擔保,曾國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認認真真地用蠅頭小楷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語氣極為親熱,極為誠懇。他把這次

由江寧入京,皇上所給予的破格隆遇詳細地介紹一番,特別把最後一次陛見,皇上的垂詢及

自己的密薦寫得更為生動。最後,老先生用動情的語言,回憶當初四合院內,師生切磋學

問、砥礪品性的情景。結尾尤使曾國藩感動:

滌生吾弟,當年在京都時,老夫即知賢弟乃當今不可多得之偉器。這次進京,凡所見之

昔日朋友,談起賢弟道德學問、文章政績,莫不交口稱譽,老夫行將就木,親見賢弟已成參

天大樹,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

老夫滿腹話欲與賢弟傾吐,詎料伯母仙逝,賢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楊作亂,三湘正遭塗炭。南望家山,不勝悲念。常言說「時勢造英雄」,正因為

禍亂併發,乃英雄崛起之時,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薦,並以一生薄名為賢弟擔保。所幸皇

上已簡記在心矣。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賢弟數十年來,已備嘗人

世艱苦,現正當年富力強,擔當大任之時,況賢弟素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壯志,此為老夫所深

知。老夫往日與賢弟,一起讀聖賢之書,講經世之學,所為何事?豈不正是為今日拯黎民於

水火之中,挽狂瀾於既倒之時!雖然,老夫亦知,今日辦事,千難萬難。但古人說得好:世

無艱難,何來人傑?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無能,今為衰朽殘陽,雖有

報效之心,實乏濟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賢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懷抱。正當

時也,望吾弟好自為之。切切。

曾國藩拿著唐鑒的這封信,反覆看了幾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當年在先生安靜的四

合院內,師生之間不知多少次探討過歷代的治亂興衰,對張良、陳平、諸葛亮、王猛、謝

安、魏徵、房玄齡、范仲淹、司馬光、張居正等人的輝煌相業,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決

心,今生一定要入閣拜相,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讓史官將自己的業績記在青史上,激勵

後世讀書人。他想起謝絕張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辦大事的時候,為何如此瞻前顧後、

疑慮重重呢?「世無艱難,何來人傑?」唐鑒的話像悶雷一樣,在耳邊沉重地響起。「國藩

啊國藩,平素漫自矜許,當時機來到之時,你卻畏葸不前,害怕困難,這不是懦弱無能

嗎?」曾國藩捧著唐鑒的來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對自己提出了嚴厲的責問。

三接到嚴懲岳州失守的聖旨,張亮基暈死在籤押房裡——

正當曾國藩在羅澤南的感染和唐鑒的激勵下,對辦團練躍躍欲試的時候,太平軍的一次

大捷,震撼了湖南全省九府四州,也狠狠地給曾國藩當頭一瓢冷水。

太平軍撤出長沙后,由寧鄉進入益陽,從臨時搭成的浮橋上渡過資江,在桃花侖迎擊向

榮所統率的尾追清軍,大獲全勝,陣斬清總兵紀冠軍,殺死兵勇七八百人。向榮敗退寧家

鋪。

這時,資江水大漲。洪秀全下令全軍集中一切船隻,將所有糧草輜重裝在船上,浮江而

下。另由翼王石達開率七千人馬,由陸路護船前進,取道三里橋、蘭溪市、西林港至王家坪

上船,最後,全體人員由臨資口進入湘江。

在益陽動身之前,洪秀全派遣兩名拜上帝會的老兄弟,悄悄潛入岳州城,與巴陵人晏仲

武接上頭。晏仲武是當地漁民中的頭領,為人有心計,有膽量。一年前,廣西拜上帝會的重

要成員杜子嬰,在巴陵購地建房,暗中從事反清活動。晏仲武與之聯繫密切,后一同隨往廣

西,加入拜上帝會。永安建制時,晏仲武被封為岳州軍帥。他在岳州積極發展會員,許多漁

民參加了拜上帝會,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在臨資口江面上,洪秀全命令繞過湘陰縣城,直接挺進岳州府。當太平軍圍攻長沙的時

候,湖北巡撫常大淳害怕太平軍北下武漢,派提督博勒恭武駐防岳州。臨湘知縣張開霽急忙

駐防羊樓司,吳南屏之弟、巴陵紳士吳士邁強募漁民二千人組建水營駐防土星港。這二千漁

民中有晏仲武手下三百多個兄弟,在太平軍的戰船駛進土星港時,這三百兄弟一齊嘩變,土

星港水營頃刻土崩瓦解。博勒恭武和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聞訊倉

皇逃走。晏仲武乘機在城裡起事,擊敗清軍副將巴圖,奪得倉庫中三萬兩銀子軍餉,並一舉

拿下樑夫峴、隆奉庵、黃福灘等要地。太平軍順利進駐岳州城。

太平軍在岳州繳獲大批餉糈、火藥、槍械,並意外地發現三十門吳三桂留下的銅炮。這

批銅炮封存在武庫中,從來沒有人過問,擦去銹跡灰塵后,依然鋥亮耀眼,十分令人喜愛。

裝上火藥一試,效果極佳。這三十門大炮的發現,和藥王廟明朝傳國玉璽的發現一樣,極大

地鼓舞了全軍的士氣。大家都認為,這是上帝為太平軍打天下所保存的武器。幾天之間,岳

州城內城外投靠太平軍的人絡繹不絕,隊伍迅速由五萬擴大到十萬。洪秀全又任命近日投靠

的、原停泊在岳陽樓下的祁陽商船主唐正財為典水匠,職同將軍,正式建立水營。

水師也由五軍擴為九軍,共一萬五千人。這時,太平軍從諸王到普通士兵,人人喜氣洋

洋,軍威大振。全軍在岳州城休整十天,然後在一片鞭炮鑼鼓聲中,順流向武昌進發。

岳州失守的奏摺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報告朝廷,咸豐帝大為震怒,立即命軍機起草,頒

布上諭:一、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即行處斬;二、岳州知府廉昌監候秋後處決,

博勒恭武革職拿問;三、任命兩廣總督徐廣縉為欽差大臣、署理湖廣總督,即赴武昌防守,

原湖廣總督程矞采革職。

張亮基拜讀上諭后,兩眼滯呆,雙手冰涼、彷彿眼前擺著的不是煌煌聖旨,而是胡方

穀、阿克東阿、廉昌血淋淋的頭顱。一整天,他茶飯不思,六神無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籤押

房裡。岳州失守的凶訊沉重地壓在巡撫衙門的上空,衙門內外死一般的沉寂,慶賀長沙解圍

的歡樂氣氛,已被徹底掃蕩乾淨。張亮基眼前浮現出幾天前長沙城激戰的慘象,幸虧長毛主

動撤走,否則,長沙城的命運會和岳州城一樣。但長毛用兵狡詐,說不定哪天又會突然揮師

南進,攻下長沙。那時自己的這顆頭顱不是被長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張亮基想到這

里,眼前一黑,從太師椅上摔了下來……

「好了,終於醒過來了!」當張亮基睜開雙眼時,看見夫人正垂淚守候在他的身旁。他

這才發現自己已躺在卧房裡。天已黑了,燭光下,依稀看見潘鐸、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

卧榻四周。張亮基招呼他們坐下。

「岳州失守,皇上震怒,諸位都已看到上諭,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參湯后,張亮

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棄城逃命,上負朝廷之寄託,下違大人之軍令,殺頭不足恤;請大人不必憂

傷,務望保重。」江忠源很鄙夷胡方穀等人的行為。他心裡想,這樣的人,如在我的手下,

不待朝廷下令,早就先把他殺了。

張亮基點點頭,說:「我並不是憐恤他們。身為一城之主,臨陣脫逃,理應斬首,以肅

國法軍紀。我是在想,將士們如何這般不中用,任長毛橫衝直撞。現在長毛並未撤離湖南,

保不定他們哪天又回過頭來打長沙。湖南境內的兵禍何日是了啊!」

「長沙的戒備不能松。」潘鐸和張亮基有同感。

左宗棠沒有作聲。對岳州失守、守城文武出逃一事,他認為不屑一提。在他的心目中,

那些人不過是一班酒囊飯袋而已,本來就不夠資格擔此重任。是誰把這批廢物提拔上來,安

置在這個重要的位子上呢?還不是朝廷的決定!現在出事了,殺他們來出氣,有什麼用呢?

第一個該譴責的,是中樞那些決策者們。無用之輩佔據要津,自己滿腹經綸,連個進士都沒

取中。他越想越氣,乾脆緊閉雙唇,不發表意見。

又喝下兩口參湯,張亮基的精神全恢復了。他想,正好趁著大家都在這裡,談談省里辦

團練和請曾國藩出山的事,便把一份稟報遞給潘鐸,說:「今天瀏陽縣來了一份稟報。最

近,縣裡又鬧出一樁大案。征義堂堂長周國虞殺了獅山書院廩生王應蘋,封存糧倉,強迫有

錢人打造武器,準備造反。長毛已鬧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上這些土寇又吵得各地不得安寧,

我們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應付。前向,我跟諸位商量過團練的事,大家也認為全省都可以

仿照湘鄉、新寧等縣的樣子,把團練辦起來。一則可以抵禦發逆的入侵,二則可以鎮壓當地

土寇,三則還可以清除姦細,整肅民風。這次岳州失守,關鍵原因是姦細在內部作亂,地方

失察。倘若沒有晏仲武作內應,岳州城決不可能陷落。」

「晏仲武的事,早一個月前就有人告發過,我也札飭廉昌嚴加查訪。誰知廉昌稟報說,

晏仲武辦理水營賣力,一貫襄助官府,忠誠可靠,請求平息誹謗,獎勵晏某,勿寒忠良之

心。真真糊塗昏庸,忠奸不辨!」潘鐸氣憤地說。

張亮基說:「各縣辦團練,全省要有一個人來總管。前向我們議定請曾滌生侍郎來主

持。早幾天,他回信說要在家終制,不能出山。不知那是客氣,還是真的不願出?」

潘鐸說:「曾滌生要在家終制,也是實情。人同此心,不可強求,那就再請別人吧!」

「你看請誰呢?」左宗棠望著潘鐸問。

「如果沒有更合適的人,還是請羅澤南到長沙來吧!」

「羅澤南威望淺了,不合適。」張亮基不同意。

江忠源說:「此事非滌生不可,別人誰都辦不好。」

「也不是說除滌生外就沒有第二人了。不過,目前從資歷、地位和才具幾個方面來看,

還只有曾滌生比較合適。」左宗棠一邊瀏覽瀏陽縣的稟報,一邊說,「關鍵是要弄清滌生不

願出山的原因。依我看,潘大人剛才說的,尚不是主要原因,那只是推辭的理由。」

「你看真正的原因在哪裡?」張亮基問。

「我看真正的原因,是滌生對自己辦好團練一事沒有信心。這也難怪,他雖然兼過兵部

左堂之職,其實並沒有親歷過兵事。滌生為人,素來膽小謹慎,現在要他辦團練,和兵勇刀

槍打交道,他不免有些膽怯,要找個人給他打打氣才行。」

「季高說得對!要能找到一個滌生平素最相信的,又會說話的人去說動他,他是會出山

的。我了解他。他雖膽小謹慎,但也不是那種只圖平平安安,怕冒風險的人。」江忠源說。

「能夠把滌生說動當然好,誰去當說客呢?」潘鐸問。

「我倒想起一個人。」左宗棠故意放慢語調。

「誰?」張亮基迫不及待地問。

「他是我的同鄉,目前正丁憂在家,隱居東山梓木洞……」

「哦!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我的同年郭筠仙。」江忠源打斷左宗棠的話。

「對!就是郭嵩燾。滌生與他的交往,又勝過與我和岷樵的交往。他去勸說,比我們幾

個都合適。」

江忠源點頭說:「滌生朋友遍天下,最知己者莫過於二仙——筠仙和霞仙,筠仙去一定

可以說動。」

左宗棠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郭筠仙這人事業心極重,他想匡時濟世,但又無領袖

群倫之才,只能因人成事。他正要依靠曾國藩做一番事業,所以他會全力相勸。」

江忠源笑道:「還是季高知人論世,高出一籌,滌生和筠仙的心坎,都讓你摸到了。」

「上次請朝廷詔命曾滌生辦團練的奏摺,硃批大概也快發下來了。先讓郭筠仙去勸說,

再加皇上的命令,不容他曾滌生不出山。」張亮基凄然一笑。

潘鐸請張亮基好好休息一晚,便和江忠源、左宗棠一起退出卧室。當夜,左宗棠修書一

封,又順便也給周夫人寫了封家信。第二天一早,便派一匹快騎送往東山去。

四陳敷遊說荷葉塘,給大喪中的曾府帶來融融喜氣——

郭嵩燾五年前中進士點翰林,還未散館,母親便病逝,幾個月後,父親又跟著母親去

了,於是他母憂、父憂一起丁。太平軍圍長沙時,他估計馬上就會到湘陰來,遂舉家遷移東

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里,郭嵩燾詩酒逍遙,宛如世外神仙。

這幾天好友陳敷來訪,他天天陪著陳敷談天說地,訪僧問道。

陳敷字廣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燾大十餘歲,長得頎長清癯。陳敷為學頗雜,三教九

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鑽研過;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門遁甲、陰陽風水,

頗有點江湖術士的味道。

這天,郭嵩燾正與陳敷暢談江湖趣事,家人送來左宗棠的信。

「這真是一句老話所說的: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燾看完信,十分感慨地

說,並隨手將信遞給陳敷,「我來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與世隔絕了似的。不知季高已當上

巡撫的師爺,更不知滌生已奔喪回到荷葉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難為。」

郭嵩燾說話間,陳敷已把信瀏覽了一遍,笑著說:「左師爺請你當說客哩!」

「我和滌生相交十多年,他的為人,我最清楚。這個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見得。」陳敷頭靠牆壁,隨隨便便地說,「曾滌生侍郎,我雖未見過面,但聽不

少人說過,此人志大才高,識見閎通,是當今廷臣中的鳳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現

遇絕好機會,豈會放過?我看他的推辭,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筠仙此去,我包你馬到成功。」

「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燾搖搖頭說,「曾滌生雖胸有大志,但處事卻極為

謹慎。一事當前,顧慮甚多。這樣大的事情,要說動他,頗不容易。況且他在籍守制,亦是

實情。別人墨絰在身,可以帶孝辦事,官場中甚至還有隱喪不發的醜聞。但曾滌生素來拘於

名節,他不會做那種惹人取笑的事。再說他一介書生,練勇帶兵,非其所長,能否有大的成

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顧慮。」

陳敷笑笑:「你還記得他的那首古風么?」

「不知你說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詩文,海內看重,每一篇出,士人爭相傳誦,我亦甚為喜愛。你是他的好

友,於他的詩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幾句,你就知道了。」陳敷搖頭晃腦地吟唱,「生世不

能學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三年海國困長鯨,百萬民

膏喂封豕。諸分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恥。高嵋山下有弱士,早歲儒林慕正軌。讀史萬

捲髮浩嘆,餘事尚須效臏起。」

「知道知道,這就是那首《戎行圖》了。」

「讀其詩,觀其人,我以為,謹慎拘名節是其外表,其實,他是一個渴望建非常之業,

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傑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種規規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

郭嵩燾不禁頷首:「仁兄看人,燭幽顯微,真不愧為相面高手。」

說罷,二人一齊笑起來。過一會,陳敷問:「你剛才提起相人一事,我問你一句,曾侍

郎是否也信此事?」

「滌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

「這就好!」陳敷得意地說,「在梓木洞白吃了半個月的飯,無可為報,我陪你到湘鄉

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燾是個極聰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好極了!有仁兄相助,一定會

成功。」

過幾天,郭嵩燾、陳敷二人上路了。他們先到長沙見過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

侍講學士周壽昌的信。郭嵩燾看完信后很高興,說:「荇農這封信來得及時,正好為我此行

增加幾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這封信,繼續向湘鄉走去。

這一天,二人來到湘鄉縣城,揀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裡,郭嵩燾將曾國藩的模

樣細細地向陳敷描繪一番,然後又將曾氏一家的情況大致說了說,並仔細畫了一張路線圖。

第二天一早,陳敷告別暫留縣城的郭嵩燾,獨自一人向荷葉塘走去。當天晚上宿在歇馬

鎮。次日午後,陳敷遠遠地望見一道粉白色圍牆,便知曾府已經到了。他緩步向曾府走去,

見禾坪左邊一口五畝大塘的塘埂上站滿了人。十多條粗壯漢子正在脫衣脫褲,個個打著赤

膊,只穿條短褲。湖南的初冬,天氣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個少見的和暖日子。那些漢子

們喝足了燒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聲,毫不畏縮地牽著一張大網走向水中,然後一字兒擺

開,向對岸游去。一會兒,塘里的魚便嚇得四處蹦跳。頭大身肥的鱅魚在水面驚慌地拱進拱

出,機靈強健的鯉魚則飛出水面,翻騰跳躍。站在塘埂上的觀眾,也便飛躍著跑向對岸。塘

里打魚的漢子們開始收網了。兩邊的人把網向中央靠攏,數百條肥大的草、鯉、鰱、青、鱅

魚東蹦西跳。陽光下,銀鱗閃耀,生機勃勃,煞是逗人喜愛。

陳敷這時看見塘埂上站著一位長臉美髯,寬肩厚背、身著青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對人

指指點點說著話,不時發出哈哈大笑聲,隨著魚網的挪動而移步,像個孩子似地喜笑顏開。

陳敷心想:這人大概就是曾國藩了。常聽人說曾國藩嚴肅拘謹,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

這人卻天真畢露,純情爛漫。「難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說曾國藩有個弟弟極像他。」陳敷

想。他走上前問:「請問大爺,曾侍郎的府第在這裡嗎?」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聞曾侍郎已回家奔母喪,特來會他一會。」陳敷見那人收起笑容后,兩隻三角眼

里便射出電似的光芒,心中暗暗叫絕。

「先生會他有何事?」

「山人云游湘鄉,見離此不遠的兩屏山,有一處吉壤,這塊地,全湘鄉縣沒有任何一人

有此福分,唯獨曾府的老太太福壽雙全,可配葬在那裡。故山人特來告知曾侍郎。」

那人面露微笑說:「鄙人正是曾國藩。」

陳敷忙說:「山人不知,適才多多冒犯大人。」說罷,連忙稽首。曾國藩爽朗一笑:

「先生免禮。國藩今日在籍守喪,乃一平民百姓,先生萬勿再以大人相稱。賤字滌生,你就

叫我國藩或滌生吧!」

陳敷原以為曾國藩必定是個城府極深的人,見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覺大喜,不待曾國藩

問,便自我介紹:「山人乃江右陳敷,字廣敷,欲往寶慶尋一友人,路過貴鄉,聞大人,」

陳敷話一出口,又含笑改口,「聞大爺已丁憂回籍。欲來拜謁,恨無見面之禮,也不知

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尋找四五天,昨日覓到一塊絕好吉壤,故今日專來拜訪。」

「難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國藩慚愧。請先生到寒舍敘話。」

曾國藩帶著陳敷進了書房,荊七獻茶畢,曾國藩說:「剛才先生說在兩屏山覓到一吉

壤,國藩全家感激不盡。實不相瞞,家母靈柩一直未下土,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尋常地仙,不過混口飯吃而已,哪裡識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誠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師地仙。」

「混飯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風水地學卻不能不信。」陳敷正色道,「當年

赤松子將地學正經《青囊經》三卷授黃石公,黃石公又將它傳給張良,張良廣收門徒,傳之

四方,造福人類。其中卷《化機篇》說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

川,氣行於地,地麗於天,因行察氣,以立人紀。』地氣天文本為一體。人秉天地陰陽二氣

所生,豈能不信地學?地學傳到東晉郭景純先生,他著《葬書》,將地學大為發展,並使陰

宅之學更臻完善。《葬書》上說;『佔山之法,以勢為難,而形次之。勢如萬馬,從天而

下,其葬王者。勢如巨浪,重嶺疊峰,千乘之葬。勢如降龍,水繞雲從,爵祿三公。勢如重

屋,茂草喬木,開府建國。勢如驚蛇,曲屈徐斜,滅國亡家。勢如戈矛,兵死形囚。勢如流

水,生人皆鬼。』可見,這陰宅之學,功夫深得很,不是輕易能探求得到的。」

曾國藩聽陳敷說出這番話來,知他學問淵懿,遂點頭說:「先生之言很有道理。自從家

祖母下葬七斗沖,鄙家發達之後,國藩也就相信陰宅地學了。」

「令祖母下葬七斗沖后,家裡有哪些發達?」

「自從家祖母葬后,第二年,國藩便由從四品驟升從二品,後來六弟入國子監,九弟亦

進了學。」

陳敷哈哈笑道:「令祖母下葬的七斗沖,山人特地去看過。那裡前濱涓水,后傍紫石

山,出路仄逼,草木不豐,只能算塊好地,夠不上吉壤佳城,所以它只保祐得大爺官升二

品,令弟亦只能入監進學。七斗沖何能跟兩屏山相比!這兩屏山葬地,」陳敷說到這裡,有

意停了一下,兩目注視曾國藩,見他凜然恭聽,便輕輕地說,「不是山人討好大爺,這兩屏

山葬地,將保祐尊府家業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日後將成為當今天子之下第一家。」

曾國藩兩隻三角眼裡射出驚詫而灼熱的光輝,激動地說:「倘若真如先生所言,國藩將

以千兩銀子相報!」

陳敷搖頭,淡淡一笑,說:「山人生計自有來路,這些小技,乃興之所至,偶一為之。

漫說千兩銀子,便是萬兩黃金,山人亦分文不受。」

曾國藩見陳敷並非為金錢而來,對他更加敬重,也更相信了,便客氣地說:「待先生用

完飯後,我陪先生一起到兩屏山去看看。」

兩屏山離白楊坪只有十里路。吃完飯後,國藩帶著滿弟國葆,陪陳敷一起徒步來到兩屏

山。三個人在山前山後看了一遍,然後登上山頂。陳敷指著山勢,對曾國藩說:「大爺,這

兩屏山乃是一隻大鵬金翅鳥。你看,」陳敷遙指對面山峰說,「對面是大鵬的左翼,我們腳

下是其右翼。」陳敷又指著山下的一條路說,「這是大鵬的長頸。大爺看,遠處那座小山是

大鵬的頭,後面那個山包是大鵬的尾。」

這一帶,曾國藩從小便熟悉,只是從來沒有站在山頂,作如此俯瞰。經陳敷一指點,他

越看越像,彷彿真是莊子《逍遙遊》中所描繪的那隻「展垂天烏雲之翼,擊三千里之水,摶

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神鳥。陳敷又指著尾部說:「我昨天看到那裡有一座修繕得很好的

墳墓,也不知是哪位地仙看的,算是有眼力。」

曾國藩順著陳敷的手指方向看去,說:「那座墳我知道,不是哪個特意看的,而是無心

碰上的。」

「無心碰上的?」陳敷驚奇地問,「怎麼碰得這樣好?」

「我們荷葉塘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曾國藩緩緩地說,「前明嘉靖年間,賀家坳有個

賀三婆婆,帶著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兒子名喚狗伢子。母子二人終年在荷葉塘一帶以乞食為

生。那年大年三十,風雪交加,母子倆乞討回家途中,路過兩屏山時,賀三婆婆一腳未走

穩,從山上滾到山腳,摔死在一塊石頭邊。狗伢子抱著母親痛哭,想自己家無尺寸之地,如

何埋葬呢?只好就地挖了一個坑,把母親掩埋了。狗伢子埋葬母親后,便離開荷葉塘,遠走

他鄉。四十年後,狗伢子在外鄉發財致富,三個兒子也都得了功名。他帶著大把錢衣錦還

鄉,鄉親們都說是賀三婆婆的墳地好。於是狗伢子將母墳修繕一新,並請人年年代他祭

奠。」

「哦!原來這樣。」陳敷笑著說,「這賀婆婆葬在大鵬鳥的尾巴上,保祐了後人發財致

富得功名,這便是這塊寶地的明證。我現在看中的是大鵬鳥的嘴口,那才是勝過尾部千百倍

的好地。大爺請下山,我陪你親自去看看。」

三人一起來到被陳敷稱之為大鵬嘴口的小山邊,只見此地山峰三面壁立,中間一塊凹

地。山不高,卻林木蔥蘢,尤其是那塊凹地,芳草豐盛,雖是冬天,亦青青翠翠;環繞四周

的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時見游魚出沒。曾國藩心中贊道:「果然一塊好地。」

「大爺看此地山環水抱,氣勢團聚,草木蔥鬱,活力旺盛。這種山、水、勢、氣四樣俱

全的寶地,世上難得。」

曾國葆這裡瞧瞧,那裡看看,連連點頭:「陳先生說得不錯,這方圓百來里地面,確實

再也找不出一塊這樣好的地來。」

陳敷說:「自古以來,風水之事不能不講。當年朱洪武貧不能葬父母,禱告上天,代為

看管,用蘆席將父母屍體包好,淺淺下葬。後來,掃平群雄,據有天下,打發劉伯溫到鳳陽

老家營造皇陵。劉伯溫看了看朱洪武父母的葬地,對人說:『原來皇上的雙親葬在龍口裡,

怪不得今日坐江山。』」

說到這裡,曾國藩、曾國葆都笑起來。陳敷繼續說:「葬在龍口出天子,葬在鳳口出皇

后,葬在大鵬口裡出將相。大爺,請再也不要遲疑,就將老太太的靈柩下葬此地吧!」

曾國藩高興地說:「先生說得好,過些日子,就把靈柩移來,葬在這裡。」

陳敷又打開羅盤,細細地測了一番,削一根樹枝插在凹地上,說:「這裡便是金眼的正

中處,讓老太太頭枕山峰,腳踏流水。」

說罷,三人一起離開大鵬金翅鳥的嘴口回白楊坪。

聽說來了位奇人,給老太太尋了一個絕好佳城,可以保祐曾府大吉大利,闔府上下,無

不歡喜。曾麟書也過來見了陳敷,說了幾句感謝話。晚飯時,曾氏五兄弟都陪著陳敷吃飯,

以示謝意。晚飯後,曾國藩把陳敷請進書房,秉燭夜談。

陳敷浪跡江湖幾十年,一肚子奇聞異事,今日又因有所為而來,更是滔滔不絕。曾國藩

也將朝中一些有味的故事,揀了一些說說。二人談得甚是投機。

「三個月前,我住在長沙,那正是長毛圍攻長沙最緊張的日子。」陳敷有意將話題扯到

戰事,並刺激他,「虧得張中丞居中調度,更兼左師爺出謀畫策,親臨指揮,江將軍率楚勇

拚死抵抗,終於保住長沙幾十萬生靈免遭蹂躪。山人想,左師爺、江將軍都只是文弱書生,

何來如此膽識魄力。從左、江身上,我看到湖南士子的氣概,真佩服不已。」

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裡酸溜溜的,他強作笑容說:「湖南士人為學,向來重經世致

用,大都懂些軍事、輿地、醫農之學,不比那些光會尋章摘句的腐儒。」

「大爺是湖南士人的榜樣,想大爺在這些方面更為出類拔萃。」

曾國藩頗難為情地一笑,說:「鄙人雖亦涉獵過兵醫之類,但究竟不甚深透。左、江乃

人中之傑,鄙人不能與之相比。」

陳敷道:「大爺過謙了。想大爺署兵部左堂時,慨然上書皇上,談天下兵餉之道,是何

等地鞭辟入裡、激昂慷慨;舉江忠源等六人為當今將才,又是何等地慧眼獨具,識人於微。

依山人之見,左、江雖是人傑,但只供人驅使而已,大爺才真是領袖群倫的英雄。」

「先生言重了。不過,國藩倒也不願碌碌此生,倘若長毛繼續作惡下去,只要朝廷一聲

令下,國藩亦可帶兵遣將,乘時自效。」

說到這裡,陳敷見其三角眼中兩顆榛色眸子分外光亮,暗想:曾國藩動心了。陳敷有意

將曾國藩諦視良久。曾國藩感到奇怪,問:「先生為何如此久看?」

陳敷說:「今日初見大爺時,見大爺眉目平和,有一股雍容大方、文人雅士的風度。適

才與大爺偶談兵事,便見大爺眉目之間,出現一股威嚴峻厲、肅殺凜冽之氣。當聽到大爺講

帶兵遣將、乘時自效時,此氣驟然凝聚,有直衝鬥牛之狀。」

曾國藩見陳敷說得如此玄奧,大為驚訝,暗想:這陳敷莫不就是古時呂公、管輅一類人

物。曾國藩往日讀書,就十分留意那些隱於占卜星相中的奇人。他細看眼前這位學問博洽、

談吐不俗,不畏旅途艱難,無償地送來一處絕好吉壤的江右山人,心中頓起敬意。他自己喜

歡看相,便趁機問道:「史書上載有星相家呂公、管輅的事,斷人未來吉凶,毫髮不差,真

是神奇。請問先生,這人之貧富壽夭,真能夠從骨相上判斷出來嗎?」

「當然可以。」陳敷斷然答道,「《孔子三朝記》上說:『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

文王取人以度。』古代聖賢選擇輔佐,總先從骨相著眼,而所選不差,足可資證。玉蘊而

璞,山童而金,犬馬鶉蛩,相之且有不爽,何況於人。只是人心深微,機奧甚多,相准不

易。」

「先生高論。」曾國藩心中歡喜,又說,「照這樣說來,這相人之事可以相信了。」

「相人之事,有可信,亦有不可信。」陳敷侃侃而談,「若是那種掛牌設攤,以此謀生

之輩,其相人,或迎合世人趨吉好利之俗念,或為自己某種意願目的,往往信口雌黃,亦或

阿紅踩黑,此不過是攫人銀錢的騙局而已。若夫博覽歷代典籍,推究古今成敗,參透天地玄

黃,洞悉人情世態者,其平日不輕易相人,要麼為命世之主指引方向,要麼為輔世之才指明

前途,要麼為孝子節婦擺脫困境,胸中並無一絲私慾。其所圖者,為國家萬民造福,為天地

間存一點忠孝仁義之氣。這種人不相則已,相則驚天動地。如此星相家,豈可不信?」

曾國藩頻頻頷首,說:「先生所論,洞察世情,不容鄙人不佩服。不過,鄙人心中有一

段往事,其中緣故,一直不解。先生可否為我一釋?」

「大爺有何不解之事,不妨說與山人聽聽。」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曾國藩緩慢地說,「那年國藩尚未進學,一次偶到永豐鎮趕

集,見集上一先生,身旁豎起一塊布幡,上書『司馬鐵嘴相命』六個大字。我那時正為自己

年過二十,尚無半個功名而苦惱,便走到司馬鐵嘴面前,求他相一相,看此生到底有沒有出

息。司馬鐵嘴將我左瞧右看,好半天後,沉下臉說:『先生是喜歡聽實話,還是喜歡聽奉承

話?』我心頭一驚,自思不妙。但既然已坐到他的對面,便不能中途走掉,於是硬著頭皮

說:『當然要聽實話。』司馬鐵嘴把我又細細端詳一番,說:『不是我有心嚇唬你,你這副

相長得很不好,滿臉凶氣死氣,將來不死於囚房,便死於刀兵。我說了實話,你心中不舒

服。你這就走吧!我也不收你的錢,自己今後多多注意。』我聽了好不晦氣,一連幾個月心

神不定。誰知我第二年就進了學,第三年便中了舉,再過幾年,中進士點翰林,一路順利。

點翰林回家的那年,我特地到永豐鎮去找司馬鐵嘴,誰知再也找不到了。別人說,司馬鐵嘴

知我回來修譜,嚇得半個月前便逃走了。陳先生,你說那個司馬鐵嘴的話可信不可信?」

「哈哈哈!」陳敷一陣大笑,心想:怪不得他不願出山辦團練,是怕死於刀兵之中,必

須徹底打消他這個顧慮。「有趣!有趣!司馬鐵嘴可惜走了,不然,山人倒要去見識見識這

個至愚至陋的算命先生。山人想那司馬鐵嘴一定是多時沒有生意,窮極無聊,拿大爺開心取

笑罷了。大爺的長相,倘若在不得志之時,雙眉緊蹙,目光無神,兩頰下垂,嘴角微閉,的

確給人一副苦難中人的感覺。但那個鐵嘴忘記了相書上所說的『相隨心轉』的道理。大爺這

副相,若長在心腸歹毒、邪惡多端人的臉上,或有所礙。但他不知,大爺乃堂堂正正偉男

子,是忠貞不二、嫉惡如仇的志士,一顆心千金不換,萬金難買。可惜他一個庸人,哪能看

得透徹!何況大爺十多年來為學勤勉,為官清正,紓君主之憂,解萬民之難,在刑部為百餘

人洗冤伸屈,在工部為數十州縣修路架橋,功德廣被人世,賢名遠播四域。大爺面相,已早

非昔日了。」

陳敷這盆米湯,灌得曾國藩喜滋滋樂融融,連聲說:「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山人從今日午後來,便留心大爺面相骨相。見大爺山根之上,光明如鏡,額如川字,

驛馬骨起,三庭平分,五嶽朝拱,三光興旺,六府高強。此數者,若備一種,都大有出息。

大爺全兼足備,前程不可限量。且骨與肉相稱,氣與血相應。無論從面相骨相而言,均非常

人所有。看來大爺位至將相,爵封公侯,是指日可待之事。」

曾國藩連連擺手,說:「先生這番話,鄙人擔當不起。想鄙人出身微末,秉性愚鈍,有

今日之名位,亦大出意外,何敢望公侯將相之榮貴。」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敷說,「歷來農家出俊秀,大爺不必自限。我細思過,相

書上所言,類似大爺骨相者,古來只有三人。即唐之郭汾陽、裴相國,明王文成公,然則三

人皆以平亂之功而名垂史冊。如此看來,大爺也將要從此發跡。」

曾國藩想到對張亮基邀請的推辭,一時陷於沉思。陳敷見曾國藩不語,便繼續說下去:

「大爺,貴府昆仲,山人今日有幸得以謁見,不是山人面諛,大爺兄弟五人,個個玉樹芝

蘭,人人官秩隆盛,尤以大爺和九爺面相最好,將來都可列五等之爵。」

「如先生之言,國藩亦可置身戎間,上馬殺賊了?」

陳敷點頭,說:「山人這些年來夜觀天象,見軫翼之間將星特別明亮。在軫星十六度處

有一將星尤其耀眼。軫星十六度下應長沙府,故山人這幾年一直在荊楚一帶遊歷,廣結英雄

豪傑。今日一見大爺,心中暗自詫異,自思相人三十餘年,足跡遍天下,從未見過大爺這等

骨相的人。昨日又偶遇大鵬金翅鳥之嘴。如此看來,天意已在大爺昆仲身上,請萬勿錯過好

時機。古人云,天賜不取,反受其咎。請大爺好自為之。山人所言實乃天機,幸勿與外人

道。」

曾國藩神色莊嚴地點了點頭。這時,曾府的報曉雞已發出第一聲啼叫,曾國藩吹熄燈,

與陳敷對床而卧。

日上三竿,陳敷起床,曾國藩早已不見。曾國藩將昨夜與陳敷的一番話,擇要告訴了諸

弟。四個弟弟,個個歡喜。想當今滿目刀兵,遍地狼煙,正是男兒爭功名、獵富貴的好時

候,莫不是天遣異人來指引方向?曾府上下將陳敷看得如同神仙似的。兄弟五人齊齊陪伴陳

敷吃早飯。飯畢,陳敷告辭。

曾國藩命荊七取出百兩白銀來,酬謝陳敷看地之勞。陳敷笑了笑,輕輕用手推開,說:

「待大爺功成名就之後,再賞山人不遲。」

曾國藩將陳敷送出大門外二里路遠,國潢、國華,國荃、國葆四兄弟又將陳敷送到賀家

坳后,才彼此拱手作別。

五郭嵩燾剖析利害,密謀對策,促使曾國藩墨絰出山——

陳敷返回湘鄉縣城旅店,將此行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郭嵩燾。嵩燾大喜道:「廣敷兄,

你不僅會看相看風水,巧舌如簧,還會察訪民情,連荷葉塘死了幾百年的賀三婆婆的墳都給

你派上用場了。」

陳敷得意地笑道:「賀三婆婆的墳給那塊風水寶地作了最好的證明。不然,我與曾侍郎

素不相識,他們何以會相信我呢?」

郭嵩燾也笑道:「不是賀三婆婆給你的寶地以證明,怕是你的寶地是受賀三婆婆的啟發

吧!」

陳敷大笑起來。笑完后,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說風涼話。這風水地學的確不可不

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個要飯的和尚,怎麼會當起九五之尊來

呢?」

郭嵩燾點點頭說:「對風水之說,我取聖人的態度,也學個子不語:既不信,亦不

貶。」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態度。不然,我這一套就吃不開了。」陳敷一邊說,一邊收

拾行李,「筠仙,對曾侍郎,我講的是虛,你這次去要講實,實實在在地剖析局勢,打消他

的顧慮。他不是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不會因為我那幾句空頭話,就會不顧一切地出山辦

事。曾侍郎常對人說要實事求是。我那一番話,會對他起些作用,但關鍵還在於你的實話。

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寶慶府尋一個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會和曾侍郎一道出來。好

自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台不要走,我們一起辦吧!」

「我是閑雲野鶴,疏懶慣了,哪裡耐得那種煩劇。」陳敷笑道,「賢弟珍重,後會有

期!」說罷,飄然向寶慶方向走去。郭嵩燾也急忙收拾行裝,離開旅店,向荷葉塘出發。

陳敷走後的當天下午,湖南巡撫衙門遣人送來一封咨文。

咨文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前任丁憂待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

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儘力,不負委任。欽

此。

曾國藩想,這是不是鏡海先生密薦的結果呢?陳敷前腳走,上諭後腳便跟來了,難道真

的就如這個江右山人所預言的:後半生將要由此而入閣拜相、封侯賜爵?他緊閉房門,燃起

一炷清香,盤坐在床上。在裊裊香煙中,他微閉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塵世的一切都已遠

去,靈府深處一片澄靜,思路格外地清晰。這是他十年前跟隨唐鑒讀書,從唐先生那兒學來

的訣竅。曾國藩治學不主門戶,善於貫通各家學派。唐鑒有一次告訴他:「最是『靜』字功

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后聖人,亦是『靜』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功夫,所以他

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

唐鑒的話指點了他。他想到老莊也主張靜,管子也主張靜,佛家也主張靜,看來這

「靜」字是貫通各家學派的一根主線,正是天地間最精微的底蘊,所以各家學派都在這一點

上建立自己的養性處世理論。管理國家也要這樣,人們常稱讚治國賢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靜

氣」的人物。心靜下來,就能處理各種紛亂的軍國大事。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靜坐一會,

許多為人處世、治學從政的體會和方法,便都在此中獲得。尤其在遇到重大問題時,他更是

不輕易作出決定,總要通過幾番靜思、反覆權衡之後,才拿出一個主意來。為讓氣氛更寧馨

些,還往往點上一支香。每見到這種情況,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擾他。

無論是為皇上分憂,還是為實現個人抱負,曾國藩認為都不應該推辭這個使命。十多年

來,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個曾氏家族都早已聯成一體。現在皇上要臣下臨危

受命,他怎能辭而不受?何況早在家鄉讀書時,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進了

翰林院以後,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韓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績,從而彪炳史冊,

留名後世。自從升授禮部侍郎以後,他便更加躊躇滿志。幾年來,除戶部外,他遍兼五部侍

郎。國家大事,他件件都能應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時,他遍讀歷代兵書,尤愛讀《孫子兵

法》和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眼看時局動亂,心中隱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

他賦詩明志:「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立志做孔孟諸葛亮一流的人物。現在長毛作

亂,危及兩湖,看來還有蔓延北去東下的危險,朝廷視之為心腹之患。拯國難,紓君憂,不

正當其時嗎?何況自己已與長毛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這幫犯上作亂的叛逆。受命出

山吧!驀然間,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會——

乾清宮正殿。當年的太子奕詝、現在的年輕皇上,端坐在寶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

改號咸豐。

在曾國藩看來,皇上好像有一股勵精圖治的勁頭。一年多來,皇上廣開言路,重用賢

臣,頗思有一番作為。比起道光帝晚年來,朝中充滿了生氣。曾國藩因為遍兼五部,深知國

事已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連年乾旱、蟲災,有的地方几乎是顆粒無收,而各級官吏的征搜

敲詐則有增無已,到處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餘年間,

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科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辦事退縮、瑣屑,外官辦事敷

衍、顢頇。上個月,曾國藩上了一折,指出當前國家有兩大病患,一是國用不足,二是兵伍

不精。他建議裁汰五萬綠營兵,以裕國用。奏摺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來了,但只有

「知道了」三個字,弄不清楚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曾國藩只有輕輕嘆息而已。

今天的朝會上,有幾個大臣談到廣西的戰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當談起這件

事,滿朝文武,無不變色。大家心裡都清楚,八旗駐防兵和綠營加在一起,雖然將近百萬,

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學士賽尚阿為欽差大臣去督軍,那其實也是無濟於事的。

曾國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國家經緯萬端,最終歸於天子一人。對年輕的咸豐帝,他充滿

希望。皇上若能這樣繼續下去,端正聖躬,發憤圖強,則國事尚可為。想到這裡,他把早已

準備好的幾點意見重新清理一下,從隊伍中走出來,跪下奏道:「臣聞美德所在,常有一近

似者為之混淆,若對此辨之不早,則流弊不可勝防。臣竊觀皇上生安之美德,約有三端,而

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預防其漸,請為我皇上陳之。」

兩班文武聽到這裡,嚇得一聲不敢吭。這曾國藩今天變成了虎膽豹心,竟然敢說皇上的

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

但見「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聽著。或許是曾國藩的湘鄉

官話不大容易聽得懂的緣故,皇帝的臉上並無任何錶情。在曾國藩略為停頓的當兒,咸豐帝

微微一怔,說:「卿只管說下去。」

曾國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臣每觀皇上祭祀肅雍,跬步必謹,而尋常蒞事,亦推求

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為瑣碎。自去歲以來,廣林、福濟、麟魁、惠

豐等都以小節獲咎。此風一長,則群臣皆務小而失大。即為廣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材,

其次者在審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軍需。而此三者,籌措中都有失誤。」

咸豐帝臉色已見不懌,為顧全體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沒有發作,只是不大耐煩地打斷

曾國藩的話:「第二端呢?」

「臣聞皇上萬幾之暇,熙情典籍,遊藝之末,亦法前賢。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

細,其流弊徒尚文飾,亦不可不預防。去歲廣開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

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以萬里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

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

咸豐帝見曾國藩先是指責他處理廣西軍務失措,現又說他納諫是虛,不覺大為惱火,本

想不讓他說完,但又想知道下文,於是帶著怒氣地指示:「曾國藩奏語宜短,快說下去!」

曾國藩聽到這句話,頓時感到腳腿發顫,虛汗直流。「是!」

他鎮靜一下,決心一吐為快:「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此廣大之美德。然辨

之不精,亦恐厭薄恆俗而長驕矜之氣,猶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豐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來,臣工們也曾上過不少指責時弊,規

勸皇上的奏疏,但語氣都極為委婉溫和。對這樣的奏疏,咸豐帝看得下。儘管文字用得婉

轉,但用意他還是明白的,他喜歡臣下都用這樣的語言奏對。

他沒有想到,今天曾國藩在眾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誤」「虛文」「驕矜」這樣尖刻

的語氣來指責,他感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受到挫傷,怒火中燒。曾國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

剛過弱冠的年輕人,才敢於如此肆無忌憚。今日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

望?他厲聲喝道:「曾國藩所奏純屬想象之詞,並無實在內容。如此以激辭上奏而沽忠直之

名,豈不虛偽?豈不驕矜?該當何罪!」

兩班文武見咸豐帝盛怒,莫不戰慄異常。慌得大學士祁雋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國藩

所奏狂悖,罪該萬死。但姑念他敢於冒死直諫者,原視皇上為堯舜之君。自古君聖臣直,懇

求皇上寬恕他這一次。」

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擔保:「曾國藩系臣門生,生性愚戇,然心則最直最忠。倘蒙皇

上不治其罪,今後自當謹慎。」

咸豐帝看到祁雋藻、季芝昌都來說情,又思曾國藩之言本出於忠悃,今日治罪於他,勢

必招來朝野議論,反為不美。

於是趁他們說情的當兒,把手一揮:「下去!」

曾國藩不敢再說什麼,忙磕頭謝恩,退了下來。他不知那天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他在床

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將大禍臨頭,心中不免有點懊悔。原以為今上會有所作為,誰知卻這

樣的器量狹小!他設想馬上會來的處分:重則削職為民,輕則降級外調。他吩咐歐陽夫人收

拾金銀細軟;又把紀澤叫到跟前,告誡他好生念書,日後只做一個明理曉事的君子,千萬不

要做大官。紀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曾國藩著實緊張了幾天,後來聽說咸豐帝氣消了,只批評他「迂腐欠通」,同時也肯定

他「意尚可取」,沒有處分。一場驚恐雖已過去,但新天子的聖德,曾國藩也算體會到了。

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使曾國藩深深懂得,當今為官,沒有皇上的信任、滿蒙親貴的支

持,要辦大事是不可能的。現在是辦團練,性質更加不同。團練若不能打仗,則不成事;不

成事,則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會成為一支實際上的軍隊。滿人對握有軍權的漢人,

一向猜忌甚深。這支軍隊將會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無功,還有不測之禍。再說,湖

南的吏治也太腐敗了,在十八省中可謂首屈一指。從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責湖南

的吏治。原巡撫陸費泉、布政使萬貢珍、辰永沅靖道呂恩湛,都因貪污營私舞弊、辦事顢頇

等原因交部嚴議,或撤職查辦。現在巡撫、兩司雖說都換了新人,但多年來的腐敗習氣,豈

是換掉幾個人就會改變的?還有一個原因隱埋在他的心底最深處,不能有絲毫流露。

過去在京中做官,從奏章、塘報,以及親友的信函中,曾國藩知道國勢已敗壞。這次出

京南下,從直隸到山東,從蘇北到淮南,所到之處皆哀鴻遍野、餓殍盈路,滿目瘡痍,慘不

忍睹。各種事態都使他感到國家正處在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時刻。曾國藩多次在心裡嘆

息:沒有想到國勢竟壞到這般地步!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半天,他親眼看到長毛軍容整齊,戰

鬥力強,軍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謄抄的告示,以民族大義鼓動漢人起來光復國土

一節,更是甚合漢人之心。看來洪楊非等閑之輩。莫非天心真的已厭倦愛新覺羅氏,要改朝

換代了么?自己受皇恩深重,理應匡扶皇室,但無心既厭,人力豈能改變得了!大廈將傾,

一木難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嗎?

想到這些,曾國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料欲效武鄉、鄴侯竟不能!」他決定不受

命,至少暫不受命。曾國藩不再想了。他從床上起來,攤開紙,要給皇上寫一份「懇請在籍

終制折」。

經過三四天的反覆修改、潤色、謄抄,奏摺已出來了。正擬派人送往長沙,呈請張亮基

代奏,荊七進來稟報:「湘陰郭翰林來訪。」

又是幾年沒見面了,曾國藩與郭嵩燾兩位至交老友相見後分外親熱。郭嵩燾以晚輩身

分,向停厝在腰裡新屋的江氏老太太靈柩跪拜行禮,又拜謁老太爺曾麟書,並與曾國藩的四

個弟弟一一見面。

郭嵩燾對曾國藩說:「我來荷葉塘,一來向伯母大人致哀,二來向仁兄恭賀。」

曾國藩驚道:「我有何事可恭賀?」

嵩燾笑道:「聽說仁兄即將赴省垣高就,總辦全省團練事務,三湘士人,識與不識,莫

不欣欣然,咸謂湖南之事可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負,

撫境安民,撥亂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燾能不恭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話,心中興奮,臉上卻毫無表情,說:「筠仙謬聽傳聞。張中丞雖來

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諭旨,但國藩身已不祥,何能擔此重任?張中丞那裡早有信婉謝,皇

上諭旨,我亦不能接受。」

說著,從柜子里拿出兩封信函來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時,一封是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

上諭,一封是曾國藩剛謄正的奏摺。摺子的第一句寫著:「臣懇請在籍終制,不能受命,仰

祈聖鑒事。」郭嵩燾不再看下去,扔在一邊,嘆息道:「哎!可惜張中丞、左季高、江岷樵

都看錯了人。我郭嵩燾這二十年來自認與你最相知,看來也靠不住。『猶當下同郭與李,手

提兩京還天子』,原來只是文人的詩句,並不是志士的心愿。」

曾國藩是個最要強的人,郭嵩燾這幾句挖苦話,說得他臉一陣陣發熱,極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熱孝在身啦!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辦事的道理?」

郭嵩燾並不理睬他的表白,繼續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只有一人沒有說錯。」

「誰?」曾國藩脫口而出。

「湖南水陸提督鮑起豹。他說,曾國藩乃一介文弱書生,他有何本事辦團練,別看他平

日氣壯如牛,到頭來一定膽小如鼠。」

曾國藩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知道郭嵩燾在有意激將,反而臉不熱了,平靜地笑道:

「好個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幾句話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燾正色道:「誰要激你?我只是為你可惜。你辜負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

使恭王、肅學士、鏡海先生得了個不知人的惡名。」

曾國藩心裡一驚,鏡海先生向皇上密薦事,已從他的來信中得知,至於恭王、肅順的保

薦,卻一點也不知。

「筠仙,此話怎講?」

「你看看這封信吧!」

郭嵩燾從袖口裡掏出周壽昌給左宗棠的那封信來。曾國藩忙一手接過,細細地看著。

周壽昌的信中講,自唐鑒密薦后,皇上一直在考慮起用曾國藩,但未最後拿定主意。為

此事,皇上分別召見恭王奕和內閣學士肅順。二人都竭力主張起用漢人來平洪楊。恭王說

曾國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輕有為人才,是林則徐、陶澍一類的人物,要皇上實心依畀,予

以重用。肅順更明確提出,當前兩湖動亂,請飭曾國藩在原籍主辦團練,效嘉慶爺平川楚白

蓮教的成法,給曾國藩方便行事的權利。如此,則洪楊可早日剪滅,國家可早得平安。皇上

欣然接受,並誇恭王、肅順見識卓越,老成謀國。

曾國藩看完信,心情異常激動。自從陳敷來過以後,曾府表面上雖仍處大喪之中,內里

則充滿著融融喜氣。國荃請了附近十多個風水先生去看那塊凹地,無人不稱讚這是塊絕好的

地,因而更加相信陳敷的話。加之又來了上諭,兄弟們都鼓勵大哥晉省辦團練。國華說:

「李賀說得好:『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五等之爵從來靠沙場獵取,幾曾見

過以文章封侯的?」

國荃說:「嘉慶年間,楊遇春不過是額勒登保手下一員武將,后竟拜陝甘總督,封一等

侯。道光年間,馬濟勝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什麼,還不靠平叛的軍功?」

弟弟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曾國藩考慮得更深。陳敷的預言給他帶來激動,增加了出山的

信心。不過,預言終歸是預言,並不就是現實,現實卻有重重困難。現在,從周壽昌的信

上,曾國藩卻看到了希望。他與恭王、肅順都有過多次接觸。恭王才思敏捷,器識閎達,是

皇族中最有頭腦的人物。肅順是鄭親王烏蘭泰爾的第六子,明練剛決,敢作敢為,不但是滿

族中數一數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闔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幹才。上半年在京城時,曾國藩

就知道皇上將會重用肅順,依靠他來整飭朝綱,力矯弊端。肅順的入閣拜相,只是明后兩年

的事了。有恭王、肅順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還怕朝中無奧援嗎?這個最大的顧慮一

消除,曾國藩真的動心了。但他並不明白地表示出來,只是以一種遺憾的神情對郭嵩燾說:

「這麼大的事情,荇農居然不直接給我來信,他是還在記我的仇啊!」

周壽昌字荇農,又字應甫,長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順天鄉試南元,二十五年中進士入

翰林院。周壽昌結交甚廣,官位雖不過一翰林院侍講學士,然交遊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

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壽昌又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有次在

妓院,與妓女飲酒賦詩彈唱,差點被人告發,曾國藩以前輩身分聲色俱厲地將他責罵一通。

周壽昌嫌曾國藩太拘謹,曾國藩也怕以後受周壽昌的牽累。從那以後,二人往來就不多了。

周壽昌通根出這個絕密消息,使曾國藩大為感激。

「我那次說他,重是重了點,但完全是為他好。」

「荇農還是領了你的情的,從那以後收斂多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季高,其實也就是告

訴你。他不直接給你來信,是怕你還在記恨他哩!」

「我要寫封信去感謝他。我這人,有時對人臉色不好看,是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

子。」

「滌生,你看看,如果你堅不受命,恭王和肅學士會怎麼想呢?」

曾國藩低頭不語,良久,輕輕地說:「筠仙,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從未跟張中丞、潘藩

台他們打過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處。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積重難返。我這人性子

急,今後與湖南官場亦難相得。」

「要說張中丞,此人最為愛才,為人又極坦誠。他不受苞苴之事,你應該知道。」

「張中丞之清廉,的確古今少有。」

「『當文官的不愛財,再平庸亦是良吏;當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魯亦是好將。』這話是

你說的。憑此一端,即知張中丞的品性。滌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麼到的長沙吧?」

曾國藩搖搖頭。

「這是個令人捧腹的故事。」

郭嵩燾將這次在長沙聽到的計賺左宗棠的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果然令曾國藩大笑

不已,說:「季高此事,今後真要給他刻上墓志銘,讓後世子孫都知道他左三爹爹是如何受

騙當師爺的。」

「用的手法雖是騙,但心卻至誠可感。」

曾國藩點頭贊同。

「潘藩台為人也忠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年老朋友了,這個顧慮不必要。至於湖南

的吏治,說來的確腐敗。但是,滌生兄,眼下中國十八省,哪個省的吏治又不腐敗?天下烏

鴉一般黑。除非不做事則已,既要做事,就無可選擇之地。東坡問賈太傅:『然則是天下無

堯舜,終不可有所為邪?』嵩燾借這句話問仁兄:『然則是天下無樂土,終不可有所為

邪?』」

曾國藩不覺笑起來,指著郭嵩燾說:「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讀得活!」

「滌生,你莫跟我兜***了,什麼熱孝在身,什麼湖南吏治腐敗,都不是你不出山的主

要原因,我知道你的顧慮在哪裡。」

「在哪裡?」

「今世知你者莫過於我。」郭嵩燾狡黠地望了曾國藩一眼,「你是擔心長毛不好對付,

怕萬一不能成功,半世英名毀於一旦。」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滌生,我跟你打個賭:莫看眼前長毛勢大,嵩燾料死他們不能成事。」郭嵩燾伸出一

只手來,放到曾國藩面前,做出一個擊掌的樣子。國藩仍坐著不動,不露聲色地問:「何以

見得?」

郭嵩燾將他這些天來,苦苦思索而得出的認識搬了出來:「長毛起事有一個致命的弱

點。其所依靠者拜上帝會,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穌異教,迷《新約》邪書;所過之處,

毀孔聖牌位,焚士子學宮,與我中華數千年文明為敵,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

文之輩,莫不切齒痛恨。就連鄉村愚民、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薩神靈、關帝岳王像之

暴行。滌生,你出山之後,打起捍衛名教的旗幟,必定得天下民心。天下人都歸順你的勤王

之師,長毛還能長久嗎?」

郭嵩燾這番痛快陳辭,使曾國藩心智大開:洪楊以民族大義爭人心,我則以衛道爭人

心!郭嵩燾見曾國藩眼中已射出興奮的光芒,知這幾句話已完全打動了他,於是益發高談闊

論:「滌生兄,你說吏治腐敗,國事日非,不是辦事之時。仁兄熟知本朝掌故,難道忘記了

當年聖祖爺平三藩之亂的壯舉嗎?三藩作亂時,聖祖爺親政不久。朝臣有的說,國家根基尚

未大固,吳三桂等人勢力很大,不如用撫保險。聖祖爺不為所動,堅決削藩。結果不但平息

了三藩之亂,且借平亂之威刷新社稷,開創康乾盛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湯。滄海橫流,

更能顯現出英雄的本色。仁兄一向仰慕武鄉侯、鄴侯。武鄉受聘,正奸臣竊命;鄴侯出山,

當天下亂極。今日國勢,如同漢末唐衰之時,焉知不再出武鄉、鄴侯?」

曾國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連聲叫道:「好!賢弟說得好極了!」

「滌生兄,你素抱澄清天下之志,今日正可一展鴻抱。古人云:『雖有智慧,不如乘

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又云:『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故聖人常

順時而動,智者必因機以發。』今時機已到,氣運已來,上自皇上親王,下至士民友朋,莫

不矚目於你。你若踐運不撫,臨機不發,不但辜負了自己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

失望。滌生兄,你還猶豫什麼呢?」

「前人著書,說蘇秦、張儀口似懸河,陸賈、酈生舌如利劍,適才聽賢弟一番話,使國

藩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任鐵石心腸亦不能不動心,今日方知蘇張陸酈之不假!」曾國藩嘆

道。

嵩燾高興地說:「仁兄出山辦團練,軍餉是第一大事。前向長毛圍城,藩庫已空,料張

中丞一時不易籌措,嵩燾即刻回湘陰,勸募二十萬餉銀,助兄一臂之力。」

曾國藩拊嵩燾背,滿懷深情地說:「難得賢弟一腔熱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賢弟這樣忠於

皇上,憂國憂民,哪來今日的洪楊作亂!就看在賢弟分上,也不由國藩不出。只是,」曾國

藩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一貫打著終制不出的旗號,現在收起這個旗號,也得有

個轉圜,「國藩今日乃帶孝之身,老母並未安葬妥貼,怎忍離家出山,且亦將招致士林指

責!」

郭嵩燾心裡冷笑不止,說:「大丈夫辦事,豈可過於拘泥!況且墨絰從戎,古有明訓。

為保桑梓而出,為保孔孟之道而出,正大光明,何況又有皇上煌煌明諭,仁兄不必多慮,若

你尚有不便之處,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與諸弟。這樣,上奉君命,下秉父訓,

名正言順,誰敢再有煩言?且我聽老九說,前幾天有一江右山人,為伯母尋了一個極絕極妙

之佳城,將保祐貴府大富大貴,又斷定仁兄此番出山,乃步郭汾陽、裴相國之足跡,日後必

定封侯拜相。看來事非偶然,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備。仁兄萬勿再固小節而失大義,徒

留千古遺恨!」

翌日,郭嵩燾將昨夜的談話稟告曾麟書。麟書是湘鄉縣的挂名團總,這幾天又聽說了陳

敷的預言,俟郭嵩燾說完,立即滿口答應。遂面諭國藩移孝作忠,為朝廷效力。恰好這時,

張亮基又來一信,報告武昌失守的消息,再一次懇切敦請國藩出山晉省。於是,曾國藩將家

事妥為安排,與四個弟弟分別各作一次長談。六弟、九弟、滿弟都要求大哥這次就帶他們出

去,曾國藩考慮再三,決定暫帶國葆一人先去長沙,叮囑國華、國荃且安心在家,不要輕舉

妄動,視局勢的發展再定進止。然後,他來到腰裡新屋,在母親靈柩前焚燒已經謄抄尚未發

出的「懇請在籍終制折」,並輕輕地對著母親遺像說:「兒子不能盡人子之孝,廬墓三年

了,為酬君恩,為興家族,已決定墨絰出山!」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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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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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墨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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