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來

第一章 醒來

過了寒衣節,燕京的天氣便一日冷過一日。

這日天色陰沉,到了午後,又下起雨來。

庭院里青磚墁地,積了幾處淺淺的水窪。卷棚下一架葡萄藤枝葉枯黃,滿地落葉零亂。倒是一旁的一株四季海棠,任憑風雨飄搖,仍是滿樹的蔥蘢綠意,經雨水洗刷后,枝葉愈顯油亮碧綠。

院中朝南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粉牆碧瓦,修建得十分精緻。屋子東西兩邊各有一間小小的耳房,耳房外又通著曲回的抄手游廊,直至東南角牆下,開著一處月洞門。

月洞門外的滴水檐下,懸著小小一塊匾額,簪花小楷的筆法,書「春棠居」三字。

有人撐了油紙傘,從月洞門外進來,站在門上收了傘,轉右順著抄手游廊而來。

桔香早已候在門外,待看清來人,不禁笑道:「不拘打發哪個小丫鬟送來就是了,朱大娘怎的還親自送來了?這又是風又是雨的,正冷著呢。」

「正好這會兒小廚房裡無事,我倒想出來走走,」朱氏笑著,甩了甩手中油紙傘上的雨水,「表小姐今兒可好些了?」

「嗯,比昨兒又好些,」桔香穩穩接過了朱氏遞上來的朱漆描花食盒,「只是給小廚房裡添麻煩了,這幾日表小姐病著,飯食上也總沒個準時候。」

「姑娘說的哪裡話,」朱氏笑著一擺手,「大夫人一早吩咐了,表小姐病中的飯食不必依著時候規矩,隨時要吃,隨時給做了送來。我們倒不覺得麻煩,只盼表小姐的身子早些大安才好。」

桔香道:「勞大娘掛心,正是表小姐午覺起來,自己說有些餓了,想吃蝦仁餛飩,這才打發的人去傳飯呢,可見這病不是快大好了么?」

「那就好,那就好,」朱氏不住點頭,「我聽見說那蝦仁餛飩是表小姐親口要的,特意盯著廚娘做得仔細,蝦也是今兒早上買的鮮活亂跳的河蝦,乾淨著呢。」

「大娘管著小廚房的事兒,向來最是妥當的,」桔香笑著說了這一句,忽然身後門帘子里傳出兩聲咳嗽,她卻不理會,只作沒聽見似的,仍對朱氏道,「表小姐昨兒還和大夫人說,小廚房裡的飯食做得不錯,很合她的胃口呢。」

「可不敢當表小姐和姑娘的誇讚,我們當差管事的,不就是為了好好伺候主子?」朱氏聞言笑得開懷,眼角邊蹙成一堆的皺紋里都透著喜色。

桔香點點頭,正要再接話,身後門帘子里又傳來兩聲咳嗽。

桔香忍不住聳著肩膀笑了笑。

朱氏此時才會過意來,忙笑道:「瞧我這記性,午飯前二夫人還打發人來和我說,下午要一個參杞烏雞湯,我也該回去讓人預備下了——姑娘快進去伺候表小姐用飯吧,那蝦仁餛飩被湯泡久了,可就不鮮了。」

「哎,大娘慢走。」桔香說著就轉過身去,小丫鬟鶯兒打起門帘。

話音還沒落,朱氏就見桔香已經提著食盒進去了。

*

廳堂里,柚香滿臉不耐地看著桔香。

「表小姐還餓著肚子呢,你倒有心思同那朱婆子在外頭扯閑篇,她慣來會抓巧賣乖的,理得她作甚?」

桔香撇了撇嘴,笑道:「我豈能不知她親自送飯食來,不過就是為了想在表小姐面前討個好?只是左右我閑得慌,拿她來逗個樂子罷了。」

柚香板著臉,哼了一聲。

桔香又道:「如今表小姐的身子還未大好,朱婆子既管著小廚房,總是要給她添些麻煩的,說幾句好聽的話給她也無妨。」

「添麻煩又如何?」柚香不以為然,「有大夫人發了話,就是借她幾個膽子,量她也不敢怠慢表小姐的飯食。」

兩個丫鬟說著,來至裡間。

裡間的臨窗大炕上鋪著寸厚的織花羊毛絨毯,中間一個楠木四角鏤花的小炕桌,桌上擺著一盆小小的石子水仙,一旁隨意放著巾帕香墜等物。

屋子裡正燒著地龍,滿屋裡暖意如春,水仙含著花苞兒,經暖意一烘,清幽香氣四溢。

陸嘉月擁著一張海棠紅細錦薄絲被,倚著個素緞引枕蜷在炕上,正慢慢喝著一盞溫白水。

因是在病中,每日里吃藥,太醫囑咐過,不能飲茶,怕沖了藥性。

「小姐,飯食來了。」身側的大丫鬟辛竹從桔香手裡接過了食盒。

陸嘉月微微點頭。

桔香和柚香立刻手腳麻利地將炕桌上的東西收拾下去,辛竹將食盒裡的飯食一一擺出來。

花菇雪菜炒雞絲,油醋拌小青瓜,糯米粉蒸蛋,酸筍火腿燒魚圓,一大碗紅棗小米粥,一碟焦黃的蔥油酥餅,並一碗熱騰騰的蝦仁餛飩。

菜色鮮亮,香味撲鼻,倒引得人有些食慾。

辛竹微有疑惑:「如今這時節竟還有青瓜么?」

「是在火洞子里煨出來的,城外西山的農戶專有人侍弄這個,」柚香笑著道,「夏季里這青瓜倒不值個什麼,如今天冷了,三寸來長的小青瓜卻能賣到一兩銀子一斤,且拿著銀子還不大好買呢,外頭都笑說這青瓜如今該叫金瓜才是。」

辛竹聽了,暗自咂舌,不是為這青瓜價貴,而是佩服燕京城外的那些個農戶的手藝。

陸嘉月卻只望著那一碗蝦仁餛飩,默默地出神。

聽身邊的丫鬟們說,她已經病了好幾日了。

起初只是一味的發燒,整個人燒得昏昏沉沉,水米不進,全靠著湯藥續命。直至三日前,忽然就退了燒,人也漸漸清醒了過來。

曲家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說是大夫人每日里求神拜佛,吃齋茹素,以誠心求得上天垂憐於她。有的則說是太醫院程太醫的醫術高明,妙手回春,治好了她的病。

卻只有她自己知道,哪有什麼上天垂憐,妙手回春,她能這樣快的醒過來,只是因為她又重回到前世罷了。

前世里正是這個時節,十三歲的她,初到曲家。

父親陸勉升遷,出任雲貴布政使,言云貴乃煙瘴寒僻之地,她年紀幼小,又素來體弱,恐生出災病,不宜帶她在身邊。於是赴任之前,便將她留在了曲家,由姨母照養。

姨母孟氏是她母親的同胞長姐,也是曲家的大夫人,性情溫和賢良,自她到孟氏身邊,孟氏待她真如親生女兒一般,體貼照顧,無微不至。

可是她自六歲失了母親之後,就從未再離開過父親。

父親離京的那一晚,她蜷在被窩裡哭了一夜。

也因此在曲家落下了一個怯懦膽小,任性哭鬧的名聲。

許是因為太過思念父親,又許是因為初到燕京,水土不服,沒過幾日,她便一頭病倒,纏綿病榻月余,湯藥吃了幾十斤下去,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後來,她在曲家住了三年,期間父親曾回過一次燕京,面聖述職。到了第三年上,朝中傳來了父親不日即將升遷,回京入六部任職的消息。

於是她日盼夜盼,滿心期待與父親團聚。可是誰知天子驟然駕崩,燕京大亂,歷經一場浩劫之後,新帝甫一登基,竟治曲家謀逆大罪,除了曲家二房幸免於難之外,可謂滿門俱誅。

而父親陸勉則被朝廷以貪墨瀆職的罪名,褫免官職,押解回京入刑部待審,卻沒幾日,無故亡於刑部天牢之內。

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似平地里乍起一聲驚雷。

她連父親的屍首都來不及收殮,就已被判定為罪臣之女,罰入教坊司為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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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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