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燈滅
孔舒予將養在小苑裡,是若鳶早兩年置的一處宅子,宅子雖算不得大,但勝在雅緻。
綠蕪牆繞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階飛,烘簾自在垂。玉鉤雙語燕,寶甃楊花轉。幾處簸錢聲,綠窗春睡輕[1]。自是頗有一番韻味。
孔舒予覺著最值當的是書房,雖已子春[2],朝南的雕窗撐開,喜有陣陣涼風襲來,滿身的暑氣和莫名的煩躁皆被吹散了。窗外有棵石榴樹,五、六月開花時,枝頭綴滿了花,深色胭脂碎剪紅,巧能攢合是天公[3]。不禁叫人驚嘆,莫言無物堪相比,妖艷西施春驛中[3];七、八月掛了果,又是一番勝景。
孔舒予千挑萬選了一個石榴果,剝開后晶瑩剔透的果實著實令人心動。口感酸甜,清爽多汁,正解暑意。
若鳶帶著李建興穿過長廊往這邊走了過來,孔舒予聽著了動靜,收起了吃食,捧起備在手邊的書,目光不時從書側探出來。
李建興還未進書房就喊了聲「阿予」,孔舒予瞅准了時機,起身行禮,誰知身形不穩,朝前跌去。孔舒予隨手拽了下身後的書架,噼里啪啦一頓砸。
若鳶見狀趕忙上前去扶。
一副圖紙滾落在李建興腳邊,堪堪打開一半。孔舒予顧不得扶他的若鳶,爬著就衝上去,匆匆收起圖紙,一臉驚恐的看向李建興。
李建興朝他伸出手來,語氣不容置喙,「拿來給朕瞧瞧。」
孔舒予顫抖著將圖紙舉過頭頂,李建興接過的瞬間,他便磕頭道:「望皇上恕罪。」
李建興一眼便瞧出是訪仙樓的圖紙,氣得砸在孔舒予臉上,「你最好給朕解釋清楚!」
孔舒予接連磕頭,不停的說著「皇上恕罪」。
若鳶實在看不過眼,沖著孔舒予發脾氣,「公子為何不解釋!你如此替他著想,那人可有領半分情!」
孔舒予呵道:「別再說了!」
李建興將桌上的茶盞摔的稀碎,瓷片飛濺而起,將孔舒予的臉頰劃開了一道細微的口子,血珠滲了出來。
「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孔舒予躊躇不安,滿眼悲傷的神色,跪著往前挪了幾步,「皇上,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從頭說起!」
「吾深知訪仙樓對皇上的重要性,所以自訪仙樓建造起,我便日日前去查看,」孔舒予瞄了一眼李建興繼續道,「大哥他......他知道了。他不知從何處弄到了圖紙,在關鍵的橫樑處都做了標記。
「然、然後買通了工部司的人,」孔舒予聲音越說越小,「動了些手腳。我也是後來看到圖紙后才知道那日樓為何會塌。」
孔舒予又接連磕了幾個頭,「皇上,大哥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他向來是個良善之人,從未有過害人之心。說到底,是我連累了皇上,都是我的錯,皇上若是要責罰,就請責罰我吧!」
「起來吧。」李建興輕嘆一口氣,不忍道:「他都要置你於死地了,你為何還要這樣替他辯駁?」
孔舒予低語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4]?」
孔舒予心裡明鏡似的,僅僅拉孔鄭下馬是不夠的,只要他大哥在位一天,他孔舒予還是寄人籬下的卑微庶子,他要的翻身不是從二公子到二爺的稱呼,他要的是整個孔家,乃至整個酆都、整個燕京城都無人再敢對他說三道四,從前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日後都是他要踩到腳底下的人。而他的捷徑,就是眼前這個皇帝。
這個能由他掌控擺布的皇帝,就是他的不二人選。
工部司的人被提出來一一拷問,有個人受不住刑罰,便都招了,對孔家大公子所做之事供認不諱。
獄卒把鑰匙交給了孔舒予,然後都退了出去。銅鎖開啟的聲音較為沉悶,配合著鐵鏈「嘩啦啦」劃過門框的聲音,此時在孔舒予聽來無疑是最動聽、最美妙的旋律。
牢房裡枯草鋪成了張床,破爛的被褥上爬著蟲子,孔舒予心情特別好,走過去蹲了下來,輕喚道:「大哥?」
回應他的是個響亮的巴掌,孔舒予臉上火辣辣得疼,他舌尖頂了頂臉頰,倒也不計較。
孔舒予呵呵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忽的他停了下來,撥開那人散亂的頭髮,說道:「舒予,舍予,舍了我好來成全你。」
孔舒予陰沉的聲音就貼在他的耳邊,「可是今日要叫你失望了,這可怎麼辦呢?你的名字也救不了你了啊!我早就說過的,一個破名字能改變什麼呢?」
「孔熙予。」孔舒予怒目圓瞪,恨恨道:「我早就說過的!救得了你一時,救不了你一世!」
孔舒予吼完的瞬間,覺得整個人都空了。他一直以來,都被不停的告知,他的生就是為了不讓孔熙予死,他能活著,全仰仗孔熙予的施捨。可他不信命,他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們都是錯的,他的命從來都是自己的。他活著,也是因為他自己想活下去,與他人無關,更不受任何人擺布。
孔舒予起身正了正衣襟,淡淡的說道:「大哥,你就安心去吧,孔家以後有我。」
孔熙予高仰起頭,直看進孔舒予眼裡,「庶子云爾!你活著寫不進族譜,死後也葬不了祖墳,今日種種,日後必遭天譴!」
孔舒予深吸了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哼笑一聲,「你說完了嗎?說完了我就走了。」
獄卒端著盆水候在外面,孔舒予洗完手,獄卒又放下銅盆遞來一方錦帕,恭維道:「爺可有什麼吩咐?」
孔舒予拍了拍那人的臉,眼裡透著殺意,「怎麼說也是我的親哥哥,好生照看。」
獄卒諂媚一笑,「得嘞!」
孔舒予回到小苑,徑直去了卧房。不出所料,若鳶已經等了多時。
若鳶替他褪下外衫,將要掛起來,孔舒予便道:「扔了吧,見了晦氣的人。」
若鳶撫上他的心口,揉了揉,「現在好受些了沒?」
孔舒予不語,盯的若鳶心裡發慌,問道:「怎麼了?」
孔舒予不由分說,抓住她的手腕別到了身後,把她轉了個身,擠在他與牆之間。
若鳶掙扎了幾下,無濟於事,回過頭卻看不到孔舒予的神情,氣鼓鼓的質問道:「你又發什麼神經!」
孔舒予仍舊不語。
衣帶漸寬,若鳶的臉被摁在牆面上,耳墜子一下一下的撞在上面。
若鳶緊咬住下唇,眼裡含著淚,壓抑著喉間溢出的聲音。
孔舒予就像是只被捆綁許久的山間野獸,如今沒了束縛,也沒了章法,將頭深埋在她的頸側,往日來所有的不快都被發泄了出來。
若鳶哼哼唧唧的,說話也沒了威脅力,軟軟的吼道:「犯......犯什麼......混......」
孔舒予額頭滲出了汗,說道:「爺今天高興!」
「不管他是孔鄭還是孔熙予,只要爺叫他們死,他們就不可能活著。」
這天終於還是等來了,不算晚,也不夠早,但孔舒予覺得足夠了。如今他這個年歲,接管孔家正合適不過。他不怕他們不聽話,那些人出身低賤,看透了人世間所有的人情冷暖,而他恰恰是最懂他們的人。
他既懂人心,又有手段,不怕被卷進酆都的大風大浪。他只求風浪更大一些,好讓他順勢奪把趁手的魚叉,捕條大魚。
孔家男丁皆被判流放,女人皆沒為官妓。
孔舒予踏進孔府大門的那一刻,脊背都直了起來,從此以後,他要讓世人瞧見一個全新的孔家。
他的孔家。
------題外話------
[1]出自《菩薩蠻·綠蕪牆繞青苔院》;[2]古代十月份的雅稱;[3]出自《山石榴花》;[4]出自《七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