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局
窗外瓢潑大雨,水霧漫進屋內,一切聲音都湮滅在暴雨聲中。這一方天地卻一燈如豆,溫暖安寧,雲舒正伏在桌上大塊朵頤,滿嘴油光也顧不上。
「你瞧瞧你,哪有個世子的模樣,活脫脫的餓死鬼。」宋鶴軒扶額,他這個玹弟,人前溫潤如玉,公子無雙,人後卻弔兒郎當的。
雲舒扯過他的白袍擦了擦嘴,自個再撕了個鴿腿。
「大哥,你不知道,歧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什麼瘴氣濕氣,毒蟲蛇蟻都是小菜一碟,重要的是人窮啊,我想吃塊肉,還得姜武上山蹲守幾天,沒酒沒肉的,這嘴裡,都淡出鳥來了。」他委屈巴巴的再消滅了一盤安春蛋…
「我知道你在歧州辛苦,當年若不是侯府被琿王所累,你也不必出京避險,這幾年來,武安侯攝政弄權,在朝中打壓士族,日子倒越發艱難了,你這次回來,可得做好準備。」
宋鶴軒給雲舒倒了杯茶,把清蒸魚往他面前推了推。
雲舒停下手中動作:「誒,月有盈虧嘛,況且這幾年在外,我大多遊走各處,也算見多識廣,當年武安侯羽翼未豐,沒能貿然對兩家動手,現在這小子膨脹得很,最怕他吃撐了搞事。」
當是時,是大正三年,先帝壯年駕崩,幼帝繼位時年僅八歲,太后楮氏倚仗母家,胞弟楮銘原只是不見經傳的龍武衛統領,卻迅速成為重臣,受封侯爵,還和幾位閣老攝政,這楮銘不僅人長得不錯,手段也不錯,大正元年,新帝繼位不久,託孤重臣卻逐漸被排擠在野,整個大靖,就他能橫著走。
新帝的四皇叔琿王是個不開竅的主,很快以主少國疑,打著謀反專用——「清君側」的名號,自封地起兵,聯合朝中不滿的清貴門閥準備來一場大型鬥毆。
還別說,真能搞起事兒來,戰火迅速席捲天下,北方的白蘭勾結秦國趁火打劫,劫掠邊鎮,一時朝局動蕩。
話說這琿王妃乃是出自正德侯府的族女,正德侯本該站在亂軍這邊,可惜這琿王原是先祖皇帝最寵愛的兒子,剛愎自用,好大喜功,
還曾被議儲,屬於本事不大野心不小的那種貨色。
先帝通過非常手段繼位,他自然被打壓貶謫,又有多少家底兒?
不知是受了何人攛掇,竟不自量力,那時自己從御學出來不久,己兼任忝都御史,鴻臚學士,宋鶴軒也已經入門下省觀政,雖說都是些喝墨文官,可正德侯府和雲王府向來交好,兩府經營多年,在朝中樹大根深,這些不過走走過場,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放著吃香喝辣的權臣日子不過,誰願意和你搞造反,況且據云舒觀察,此人手段之拙劣,腦筋之愚蠢,反應之遲鈍,實在令人髮指,吃吃喝喝還勉強可以,奪嫡這種高技術含量的事,還是省省吧。
於是雲舒非常明智的選擇沒有鳥他。
果然,楮銘以平叛為由接管國之重器—靖西軍,又以雷霆手段大敗來犯的白蘭,威懾邊鎮蠢蠢欲動,想趁火打劫的眾人,琿王兵敗如山倒,某個夜黑風高夜被部下給……滅了。
楮銘那廝呢,一戰成名,不僅在朝中立穩腳跟,還手握重兵,更能清掃礙眼的士族,一時權傾朝野。
雲舒嘆了一口氣,又幽怨的啃起雞腿來,都怪自己以前不懂事兒,早知道楮銘這孩子後來這麼有出息,當初應該和他拜把子的。
結果當然不言而喻,正德侯府和雲王府首當其衝,被彈劾打壓,琿王曾向雲家通信拉攏,其實就是些沒用的屁話,後來此事被有心人大加利用,用來攻擊雲家和叛軍勾結。
……得勒,可真看得起他,自己在平都浪跡多年,平時沒少做混賬事兒,現在都報復回來了,那些個文官們整日唧唧歪歪的,雲舒就是那個時候不得不自請外調,暫避鋒芒的。
你大爺打不起,還躲得起。
兩年了,雲舒以即將加冠為由回京述職,實則為受封雲王作準備。
大靖官制沿襲前朝,甚至王朝都是由手握重兵的權臣發展而來,權臣結黨,形成霸府,只要是為了軍事上的便利,都可以打破常規,霸府的中心人物就是將領和慕僚,等霸府發展成了王朝,將領就是統治者,幕僚就是行政中樞。
當年先祖就曾是手握重兵的權臣,而雲家就是幕僚之一,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在朝堂上蹦躂,後來實在不想干小弟了,就蹲個山頭謀反了,帝業既成,自然是頭一份的從龍之功,先祖甚至冊封了異姓郡王,歷代雲王既可入朝為官,也替皇家掌有重兵,這樣的位置,既是榮寵,也是懸刃,好在雲家歷任雲王都挺有本事,皇帝就是看不爽了,也還不能怎麼樣。
憋屈這麼多年,雲舒只想大吼一聲: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這次只要有了爵位,就有了府兵,食邑……就能在朝中有立錐之地,所以,這次同楮氏的爭鬥,事關以後幾十年能不能繼續做米蟲,當然不能掉以輕心。
又與宋鶴軒回顧過往,展望未來,吹了大半宿,才回去睡了。
窗外大雨滂沱,雲舒一夜好夢,睜開眼,竟有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望著陌生的紗帳迷惘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回來了,離京兩年,他輾轉各地,覺都沒好好睡過。
漬漬漬,這日子過得真沒意思。
推開窗,清思居後面是一片荷塘,昨晚暴雨將連日來的灼熱塵土一洗而凈,深吸一口氣,清涼直入肺腑,盛夏的荷葉籠罩在薄霧中,荷塘中有曲廊,直達湖心,建有書閣。
宋鶴軒逆光坐著,郎中正在給他上藥,招手叫他過來,少時他寄居侯府,就與宋鶴軒十分交好,硬要搬來與他同住,可惜宋鶴軒自幼體弱,侯爺怕過了病氣給他,另闢暖閣,就是如今他住的這兒,當時他們每日在湖心書閣談書論道,忍不住性子偷溜,夫子就罰他在這抄錄,宋鶴軒就是牢頭…宋鶴軒身體不好,在府中甚少走動,卻任由他帶著出去廝混。每每天明才盡興而歸。
桌上他的仍是大魚大肉,宋鶴軒的卻是清淡的款冬粥,一如他們多年來的習慣。
用罷早膳,辭別宋淵,今日他要去一趟葯庄,接弟弟之桓回府,昨日他稟明宋淵,自己年近弱冠,入秋大祭父王母后,就上表承襲雲王爵位,所以不能再賴在正德侯府了。
與姜武打馬出城,遠遠的便見瓦官寺前設了迴避,龍武衛將長干里就近的街道都封了,穿程子衣的衛兵手持馬槊,夾道肅立,呵!好大的排場。
待寺中僧人誦完了《地藏經》,才見方丈陪了一隊人馬出來,為首的男子生得高大,一身絳紫暗紋的常服,腰間一塊小巧的楠木令牌,腳蹬六合靴,腕上竟還綁了麝皮護腕,劍眉星目,薄唇輕言,窄袖胡服勾勒魁梧身材,眉目流轉間氣勢逼人,讓人不敢輕視,對周遭人的恭維不冷不熱,通身的傲氣不怒而威。
雲舒嗤笑,這男人,還是這樣。
「陛下此次發痘突然,太后擔憂陛下龍體,有意為寺中供奉香油,勞煩方丈為陛下誦經。」一副將把裝幀精良的佛經取來。原是為陛下祈福來了。
看著人群中冷傲的男人信步走來,竟覺頸間涼颼颼的,縮了縮脖子。
「雲世子是在擔心自己的項上人頭嗎?」己經轉身的男人又轉回來看了看他,玩味地笑道。
雲舒:……………
這也,太直白了吧。
「侯爺說笑了,今日侯爺白龍魚服,有幸得見故人,又恐侯爺早忘了我,所以沒上前見禮,侯爺莫怪。」
心內腹誹:倒了血霉,回京第二天遇到你。
楮銘看著眼前只到自己下巴的小世子,明明是武將世家,卻生得瓷白如玉,眉眼細膩,活脫脫的奶油小生,無半點男兒氣概,面若敷粉,唇如凝脂,兩年沒見了,眉眼間的痞氣卻還在。
狡黠的眸子還轉來轉去,還和當年一個樣。
「無妨,既然你回來了,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著呢。」說罷跨馬而去。
雲舒在風中凌亂了,這是……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