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聖祿剎熄
「你們在殿門內等候,不要出去。」伍虞轉頭小聲吩咐了那兩位太醫。
同樣是離開,侍候的宮人腳步一頓一頓地才穿過屏風,得到退令的太醫卻走得如釋重負,轉眼就到了殿門口。
澆膚的寒意和塞鼻的悶腥味充斥著整個內殿,龍床近邊放了個還未被浸沾的新盆,和了血的水漬才幹的銅盆在一旁摞了四層,不知累在最底下的盆子里的血巾是怎樣被橫七豎八地放著的,第二層往上的銅盆都摞得歪邊斜沿,像失了主心力的東西勉強組形,頃刻就要倒塌崩散一樣。
「父皇,孩兒已經遵從您意,讓他們都退下了。」伍虞抽開一隻手掖了掖伍祿身側的被邊兒,轉而又握上伍祿的左手,也就是他方才急急托住的那隻手,好像這樣能牢牢留住什麼似的。
「好——」伍祿的字音還未吐完全,一鼓腥甜突然湧向他的喉口,成了他呼氣的阻礙。
他嘴角抽搐著悶咳,不自然的紅染了原本蒼白的臉,強忍了片刻后終於能勉強順氣……緩過來之後他並不安分,緊接著就開口:「虞兒,答應父皇……」
「你說,你說。」伍虞用力點頭的瞬間,噙在眼角的淚忽地就落在了伍祿的手上。
伍祿的眼輕閉了一瞬又睜開,他緩慢地說道:「如若你祖母來,一定讓她不要見我,一定。」
伍虞聽罷,噤聲了,凝視著伍祿的一雙淚眼透著那麼深的疑惑、不解、憂悔……
伍虞遲遲不應,伍祿動氣地伸頭喊道:「聽到沒有?!」
他的聲音相較之前大了許多,伍虞還是沒有回答。
他不知如何回應自己父皇這有悖於親倫的要求,想問緣由,此時此景讓他也問不出口。
伍祿正要暴呵,一口血突然衝上他的喉,直直地從他的嘴裡噴了出來。
「父皇!」
伍虞的驚聲呼喚伴隨著伍祿一陣猛烈的咳嗽在大殿回蕩。
不一會兒,床邊的銅盆的盆底就被濃血遮漫得嚴嚴實實。等伍祿終於暢快了,伍虞便扶他躺好,幫他拂著胸口。
「我就這一個願望,虞兒,答應我,答應我……」伍祿的情緒軟了下來,近乎懇求的語氣叩擊著伍虞的心。
「別說話了,父皇,別說了!」伍虞是吼出來的。
「虞兒,不要讓你祖母見我,死也不見……不見!」伍祿比伍虞更激動,他說著又伸頭要起來,霎時臉色焦紅,彷彿下一刻就又要吐出血來。
見此,始終緊提著一顆心的伍虞選擇妥協。
「我答應你,父皇,我答應你。」
伍祿聽著了伍虞的承諾,這才冷靜下來,平身躺好。
看伍祿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伍虞想為他擦去嘴角的血漬,奈何找不著帕子,他伸手就攥起袖角輕擦了去。
伍祿看在眼裡,神情漸漸變得柔和。
「虞兒。」伍祿舒緩的眉間儘是慈祥,「你恨父皇嗎?」
伍虞搖頭,眼淚撲簇簇地落。
在及知的離別前夕,哀楚、慈悲、溫良,要離開的人總是這樣。
「你的事情,我已經擬旨了,父皇這幾年,一直冷淡待你……你真的不恨我嗎?」
伍虞閉著眼重重地搖頭,后又開口哽咽道:「不恨,兒臣從未恨過父皇。」
「不是。」伍祿擺手,「你不是臣,我只當你是我的至親。」
「嗯,孩兒是您的至親。」伍虞眼眶閃爍,不停地摩挲著伍祿的手。
「我的至親……」
伍祿的喃喃聲不斷低回,他的目光慢慢飄遠……
他恍然看見,那年深冬,天上下著多年難見的鵝毛大雪,兩個臉凍得通紅的少年,咬牙跪在雪地里,他們不時相視著笑一下,誰都不願認輸。
最後,兩人為了一個口頭之賭落下了終身的寒疾。
兄與弟,不是同母,不同身份,卻意外互知,同心同趣,親密無間,情勝直親。
誰知,權勢迷人眼,利慾熏人心,那位兄長最後被逼得用美酒送金箔入口,了卻了此生。
一帖帖畫面眼前過,忽地,晴空一碧,萬里無雲,明灼灼的太陽刺得人眼疼。清涼安適的殿內,母儀天下的皇后悄然香消玉殞。
天子與他的一生摯愛自此天人永隔。
他哪是什麼天選之子,老天何曾眷顧過他,又何曾可憐過他?
他人生中最後的溫暖——小皇子伍安,那個與皇后眉眼相像的妃子為他生的孩子,才五歲的年紀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這一生,還不清了。」伍祿的臉上滑著幾股溫熱,許多道變乾的淚痕讓他的臉分外緊澀。
睜眼已經變得困難,伍祿不再掙扎,闔起眸緩緩地沉聲道:「虞兒,下輩子,做個平常人,如果沒那福分,也求做個浪乞,做個光漢,切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父皇,咳出來,快咳出來!」伍虞不忍伍祿一直憋著氣悶咳,急忙出聲大喊。
「因為,因為,」伍祿將湧上來的一口濁血生生憋回。
一人獨處的孤清比這萬人徒擁的寂寞好受得多。
這句話他沒有講出來,而是凝在了自己新淌出來的兩行清淚里。
許久,伍祿費力地睜開眼,大叫了一聲母后。
因他血氣大動,話音未落便口角涌血,伍虞慌了神,哭喊著急傳太醫。
間隙,伍祿拼著死力弓頭,放聲道:「我輸了!我輸了……」
但是,也沒有人會贏。
等殿內殿外的太醫們急急衝進來時,都看到了那一幕——
伍祿的頭重重地摔在染了血的枕頭上,再沒了聲息。
他是笑著咽氣的,伍虞看到了。
伍虞悲鬱攻心,哭暈了過去,伍祿再也看不著了。
這一場傷逝晚話,焚燼了過往的積怨,淹沒了未起的新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