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蕭索留時
滿目的綠縮成了一塊不大的圓,在啟元鏡里,那個凄惶的身影渺小到幾乎要看不到了。
鏡前,有人血紅了一雙眼,生生看著那身影變成了不及一塵的小點,才憤憤將目光移開。
除了我,再沒有誰配記得他。白澤的手漸漸握成了拳……
過了許久,他躺在了那棵永不失陪的巨樹下,滿目余白。
「為什麼淼川靈物禁生情根?」
「何止淼川,溟川也不許。」白澤搖頭莞爾。
「情與愛有那麼可怕么?」
「可怕?遠遠不止。」
「如何說?」
看著那雙俊朗的眉頓時擰得不成樣子,白澤沒忍住,伸過手指在那人眉心輕彈了下。
「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恨不得自取己血奉人享飲,自拔己筋供人執鞭,自提己元神邀人把玩。當你的心愛受到傷害時,你一定會竭盡全力為其申還,不惜一切代價。即便做到如此地步了,你還會覺得不足夠。任旁物如何阻你攔你都沒用,你總會說,你情願。」
「當真如此可怕?」
聽聞此,白澤大笑了幾聲,毫不掩飾自己的嘲意。
隔著矮玉幾對坐之人下一刻說的話,卻讓白澤笑不出來了。
「往後,何種川規境律都不能約束我了,也沒有誰能攔我,我愛延蒼,是我情願。」
白澤看了他許久,終於移下了目光。
他埋首,低喝了一聲,對坐之人聽得,以為他還在笑。
「我忘了說,當你為誰生了情根的時候,你心底最怕的事,就是他對你的感覺與你對他不是同樣的。」白澤一直未抬頭。
後來,當物換星移,當他的心受盡煎熬,他才了悟,真正的愛,是不盼朝暮,不企回報,唯願伊安在,只求伊喜樂。
原來他最怕的,是那沉積過重、快要涌流成江的心意,再無一向可寄,無伊可宣。
「蒼主不曾說過……我不知……」
「我不是在說給你聽。」白澤在瞬忽變得安靜的白境中淡淡開口。
「我說與我自己。」
……
冬歌昨日稍染了風寒,不時咳嗽氣喘,昨晚醫官來看過後,給芳儀叮囑說,溫姜熬湯入口,不日即可痊癒。醫官走後,冬歌偷巧翻身就睡,芳儀不忍心叫醒她,便隨她去了,這日早,芳儀吩咐人將煮好的薑湯熱了又熱,如此復熬好幾次,冬歌還是沒醒。
來回摸了幾次冬歌的額頭,芳儀再探了探自己的,總覺得冬歌在微微發燙。
她正決定再奔找醫官一趟,冬歌突然懶懶地揉了揉眼,醒了。
於是,芳儀立即給她灌了一大碗薑湯,並以不喝完就不許去院子里玩雪恐嚇,強迫她乖乖將那碗湯喝得見了底。
這會兒,雪停了。掃乾淨了側院大部分的地之後,婢女們知趣地在銀杏樹下留了些雪,像昨日一樣。
將碗放下后,冬歌便歡快地表示,兌現承諾之時已到,她該出去玩雪了。
芳儀不好食言,只得答應了她。在她出房門之前,芳儀為她換上了件極厚的外披才肯放心。
冬歌因為貪玩而不慮冷暖,芳儀對此很是無奈。
遠望著那個蹲在樹下的身影,芳儀注意到,側頭了一瞬的冬歌突然開始發愣。
不用看也知道,誰來了。
「又在寫字?」林深輕聲問著,同時緩緩彎身下來蹲到了她身邊。
冬歌憮然轉頭看了看地上平整的雪面,然後對著林深愣愣地搖頭。
「那你蹲在此處,為了何事?」林深匆匆看了眼冬歌,而後,雙眼便緊盯著地上的一灘白雪。
「我……」冬歌猶豫著該不該直說自己在等他來。
「我在賞雪。」猶豫過後,她一本正經地退縮了。
林深聽得生趣,狐疑地抬眼看向冬歌,然後朝天邊望了望,再朝地上望了望,最後望回到冬歌的眼睛上。
「原來,你在賞雪嗎?」他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僅這小小一灘景緻,是否有些太過宏壯了?」
「啊?」
冬歌不知道,林深最深諳的門道,就是咬文嚼字地挖苦,不著痕迹地揭穿。恰巧伍虞也喜歡做這類事,不過從他口裡出來的話都很直白,很少有轉了彎的。
林深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說了。
冬歌也不問了,轉頭微笑了下,伸出一個手指慢慢靠近那灘不算薄的雪。
這時,林深倏忽抓住了她正移的腕。
「太冷了,別玩了。」他叮嚀著,猛然感覺,隔著她厚厚的包袖,他的掌間被什麼硌到了一點。
冬歌的笑意漸漸深了,她一雙眼緊盯著林深抓著自己手腕的手,傻裡傻氣地彎著眼。
眼前人的神情是如此欣喜,饒是林深再想假裝無意窺望,卻是不經意就洞悉得一清二楚。
他瞬然忘了偽飾,眼神輕輕地落在她的眉間,再移到她的睫上,然後徘徊在她的笑眼裡。
如果衍析觀得此幕,定會大吃一驚。
這世間,幾乎人人生而能言,幼嫩的嬰孩稍一感受到痛就會啼哭,一經巧妙的招惹立即會展露笑臉,示意他那刻有多疼或者是否歡樂。有人會像直白的孩子一樣活一輩子,心裡有意便脫口,突覺不快即變色。但世上也不乏林深這種人,出口一句話前,心口斟酌千百回,好不容易真情無忌一次,思緒已經翻山越嶺了,面上仍儘力在不動聲色。
這一刻的目光繞轉,是他少有的肆無忌憚。
「冬歌。」
被林深溫柔的語氣嚇到,冬歌轉頭驚疑地看他。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林深沒有躲閃,破天荒地定定回視她。
冬歌應了他,於是兩人相繼出了相府,她太過歡欣以致失神許久,過後竟回想不起來他是何時放手的。
兩人在冬日的清晨緩緩而行。
林深的衣色恰和天地同樣,冬歌則身著大紅色棉袍,明麗惹眼。
路過的人廖廖,但,凡是經過林深和冬歌二人身旁的,都會忍不住側目。
冬歌本就好看,如今衣著華貴,行儀也日漸嫻雅,林深又氣質出眾、清貴朗朗,任誰看來,都會覺得他們是十分相配的璧人。
奇怪的是,這對璧人同行時,神情都很彆扭。
走了許久,終於,冬歌將兩手牢牢合握住背在了身後,結束了兩人肘間忽有忽無、著意輕淺的碰撞。
這樣走了一段路之後,雪又開始下了。
「林深,你看我。」
忽然聽聞冬歌叫他,林深收回遠飄的目光,轉頭看向冬歌。
她穿著明艷美麗的衣袍,髮髻是代表未婚配的清簡樣式,鬢邊有一個玉白色的簪子,有些許雪花綴留在她頭頂和肩邊,她的眸色明亮,容貌驚艷,怎麼看都分外動人。不過她在努力展示的,並不是這些,好像只是她豪邁又稍顯愚稚的走路姿勢。
「從前我小的時候,在山裡,總喜歡這樣行路,雙手藏在背後拿把刀,看到惡人立馬亮出來,後來他們都學我這個『第一人』,我覺得沒趣,便不再藏刀了。」冬歌紅著臉大笑了一聲,「後來我哥說,傻子才會在惡人剛出現的時候便亮刀,這樣的暗招根本無用嘛。」
一隻黑如墨的貓猛然躥到了冬歌腳邊,引得她很快移了視線。
見冬歌停了下來,林深也跟著停住,同時接著她的話道:「那自然是很傻了。」
冬歌一直看著那肥活的一團墨色跑遠,這才開始邁動步子,而後回頭望向林深,咯咯得笑啊笑。
「真傻。」林深跟著她,忙又補充道。
冬歌聽聞,立即收住笑容,想裝作生氣的樣子。
林深看她憋笑憋得辛苦,怕自己忍不住侃笑,於是便轉頭目視前方了。
天地間,細絨般的白雪在肆意飄舞,冬歌不時抬頭看著,向空中呼著氣。
「林深,你看,這樣像不像我從嘴裡送出了這漫天飛雪?彷彿我學會了一種法術……」
「——到了。」
林深一說話,冬歌眼裡的光霎時被迫沉了下來。
她愣愣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見高瓦貴門之間肅然橫著二字,鍾府。
「啊?」冬歌張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