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冬雪清歌
玄色身影在雪地里疾行,彷彿在一片茫茫中招搖而起的一面墨旆,即使在多高的地方放眼,也能一眼就瞧清楚。
常德低著頭跟在伍虞身後,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可他好像還是惹到了那人。
「常德。」冷冷的語氣直衝他,「不要隨意動惻隱心,更不要自作主張。」
伍虞只停住了步子,並未向後轉頭,常德不知他神情如何,但他的語氣清楚地昭示了他的情緒。
「皇上恕罪,奴才……」常德跪了下去。
「你不必解釋,朕知道。朕了解你,更了解她。」
其他宮人早都被喝退了,冷風中的御花園前,只有伍虞和常德二人。
「在那樣的情勢下,朕理解你所做的。但朕希望你記住,你要永遠和朕站在一邊,因為在這皇宮裡,朕除了你,再無人可信。」飄揚的雪裹挾了一絲嘆息,「而你也同樣,除了朕,再無人該信。」
常德知道這位年少的天子斷不是心量狹小之人,他也知道伍虞很通情理,圓達不拘,並不似看上去那般傲睥天下,他其實善良至極,心腸比多數平常百姓都要熱許多許多。
也許,卑劣之至的人,才會讓他漠視如此,又憚怕如此,哪怕尋物尋到心急如焚了,竟還願意拉下臉去軟言遮掩,生怕被看出自己真正所想。
常德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埋手伏地而拜:「奴才永無二心,此生俯首,只做皇上的犬馬,決不為旁人所遣,若有違此誓……」
「好了,朕知道了。」伍虞打斷了常德,「安心罷。」
霎時噤聲的常德沒大聽清楚伍虞最後說的三個字,於是他開始努力地回想。
如同,算了罷,放手罷,隨心罷這些話,安心罷,是伍虞勸慰自己的。
「回青霖殿。」
常德還未反應上來,伍虞一聲令下,他便起身邁步緊隨了。
京宮外,西街上,林深和冬歌步調一致,卻是隔了好遠。
冬歌緩緩走在前面,林深跟在後面。
上一次這樣仔細地看一個女子的背影,還是在南城時。林深記得,那次是千曲又在同他置氣,他安安靜靜地追著她走了好遠。
因為特別熟悉,跟著千曲時,他的心裡並不像這次這樣忐忑。
天地作一白幕,紅披迎風張擺,灼烈如畫。
如果她就此頭也不回地徹底離去,這幅畫面和這個人,大抵永遠都會留在與她作別的人的心裡了。
有風開始呼嘯,臨著橫飛的雪花,冬歌突然停住步子,轉過了身來。
一顆飛雪輕輕碰在了她的額上,過了很久才消融。她的鼻尖已經凍紅了,唇色透著淺紫,單看這些,只覺得倉皇,但那被冷霜滌洗過的長睫下的瑩亮眸子稍一閃爍,鼻尖就變成粉嫩的了,唇瓣當即帶上了凜艷的美感,她臉上的每一處都再動人不過。
林深捱住悸動,兀自移開眼一瞬,向白茫茫的雪地借了一絲冷靜,這才抬眼繼續看向那人:「冬歌……」
太無所適從的感覺讓他此刻連自己為什麼會先開口都搞不清楚了。
冬歌不說話,只安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林深。
許久,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扯出了一抹笑:「你深沉得可怕。」
林深不由得擰緊了眉。
「我知道你對我沒有壞心。」冬歌斂了笑容,「但我也知道,你想讓我幫皇上收攬旁落的兵權,所以你才一直讓我讀那些書。包括這次,你讓我隨鍾將軍去北營,也是你為伍帝籌謀的一步。」
林深聽著聽著,越發不可置信。
「但你想過沒有,你是否高估我了?」冬歌的眼神漸漸變了,「我一介山匪,怎配被信任著,被希望著,可以完成你們的計劃?」
「你是這京城裡唯一一個和鍾將軍一樣烈性的人,你以後也許比他還要赤烈剛勇。忠肝義膽、是非分明,還率性善良,而且你頗有從軍之意,本領也強,這些種種,是難得的良將才會有的品質,伍虞最需要的,正是像你這樣的人。」
林深終於說話了,他的言辭之懇切,語氣之深重,都是冬歌未曾見過的。
突然,冬歌的外披掉在了地上。
芳儀為冬歌束披時,因為絲帶被束到了盡端,連帶著棉披的上襟便被絞著一起裹束了。芳儀當時又心急又怕粗心的冬歌著涼,所以只顧著往緊得束,沒想到弄巧成拙,這樣更容易掉落。
林深見她久久沒有動作,於是他大步走上前去,定定在冬歌身旁站立。
抓起攤在地上的外絲內絨棉披,林深將沾在上面的雪漬輕輕擔去,張開手臂劃到冬歌背後展開,準備為她重新繫上。
方才他還未與歸來述職的鐘老將軍商議完,冬歌便氣呼呼地徑直離開了鍾府,林深向鍾老將軍請辭后立即追了出去,快跑出正院時,有下人急急忙忙給他遞傘,但他沒來得及接。
現下他有些後悔,如果有一把傘在,也許他就不用與冬歌隔這麼遠說話了,理所應當的,在下雪天,情誼不淺的兩人,就算鬧彆扭了,也定會撐著一把傘一同走過沒有遮擋的一段路。
許多事情一有距離作隔,好像就會變得更難解釋,更何況,他是個不善於解釋的人。
冬歌別過臉去,同時轉過了肩。
林深的雙手在半空頓了不多會兒,而後,他將那大紅外衣搭在了肘間。
冬歌只聽他無奈地嘆了一聲,下一瞬自己的頸前便被一雙細瘦的大手伸帶過來兩條潔白的絲帶,她嚇得瞪大了眼睛,幸好那雙手足夠熱,不似她以為得那般冰涼。
不知何時,他已經踱步到了她的身後:「太冷了,披上吧。」
他總是這樣一副溫柔無比的口氣,他總是讓人不忍心多責怪他一句。
背後傳來他送上的溫暖,頸邊還殘留著他手上的溫度,冬歌突然眼眶一熱,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我對你有意,你知道吧?」
「我知道。」
「我願意離開南山,來到京城,是想一心追隨你的。」
林深清楚地聽到冬歌的聲音里染上了哭腔,他沉下頭,沒有出聲。
「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推遠呢?」
「你的主,本就不是我,讓你一直留在相府,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說過你羨慕披甲戴胄的將軍,這次駐北過後,你歸來時,定會有一番明亮的前景等著你的。」林深心情複雜地安慰著冬歌。
「你憑什麼替我決定這些……」說著說著,冬歌的喉嚨突然艱澀得發疼,眼淚開始止不住地落。
林深閉上眼,狠了狠心,收起了自己語氣里的溫意:「不要忘了,在南山上,你答應過我什麼。」
心扉瞬間被震徹,冬歌血紅著一雙眼,一霎清醒了過來。
這些溫暖,這些關懷,都是有條件立先的。
她問別人憑什麼,她自己呢,憑什麼今日能安然站在這裡,憑什麼能住在他的相府,憑什麼能有這麼多的機會與他親近?
全是憑那些條件。
「呵。」冬歌擦乾眼淚,冷笑出聲后,竟然覺得心下輕鬆了不少。
「明日動身,你跟著鍾老將軍,歲旦前三日便可回京……」
「我用這次駐北來還你保住我山寨的恩情,歲旦歸來后,我想回南山。」冬歌打斷了林深。
「我知道,我答應過你的。」林深沉靜地開口,並不詫異。
「我的意思是,我再也不入京了,若有人攔我,我一定拚死抗爭。」
林深的面色登時十分難看。
冬歌冷冷地轉身:「除非——」
「除非什麼?」林深忽又十分急切。
「除非你願意娶我。」冬歌凜然看著林深。
條件而已,有機會便可約立。
她不怕他心有所屬,反正此生他沒辦法和他愛的人共老了,既然這樣,她為什麼不能爭一爭?
奢望不得,那就逼迫,他失望也罷,覺得看透她也罷,她不想再思慮太多了。
那雙墨亮的眼透著狡黠的光,這一刻,林深的心在猛烈地跳動,他就知道,她一直都是明烈張揚、果斷快意的山女,如今雖閱覽了不少書籍,舉手投足間添了些許文雅達禮的風采,但那些都是她為了學仿千曲而努力呈現的表面,她的內里並沒有改變分毫。
她沒有改變,這正是林深所希望的。
「如果你願意娶我,我就永遠留在京城,畢生為伍帝效力,我會盡我所能和你保持一心,完成你所願。」冬歌眼含笑意,但神色卻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她的語氣堅定而柔和,這本帶著威脅意味的話,聽起來更像溫哄,像蠱惑。
林深定定地看著冬歌,看著眼前這個滿眼希冀的女子,莫名悲從心來:「你又何苦,伍虞,千曲已經那般……我並不如你想的那樣,再者,我已經同伍虞說過了,我說過了……」
冬歌神色未變,只緊緊盯著林深慌亂的眼睛,對他語無倫次的話置若罔聞。
最終,林深先僵持不下:「歲旦過後,我會給你答覆。」
他嘆了一聲,又垂下頭去,像被雪壓低了枝頭的細樹。
一團臃腫的紅色掉在了地上,冬歌看到的一瞬間才反應過來,他的外披被他束在了自己身上。
一股異樣的感覺暖了心間,冬歌微笑著彎下身去,伸手撿起了那件大紅色的外披。
同樣的,也是在林深出神的時候,她將紅色的絲帶輕輕地系好在他頸間。
素手在他前襟處停留了片刻后,冬歌緩緩將它們放下了。
滿目冬雪飄揚,人不免傷懷。
「林深。」
她輕喚了一聲,林深回神一恍,方又怔住了。
冬歌以為他並沒有聽到,自顧自地苦笑道:「當初,她的陪嫁已經很豐厚了,小龐說,在她成婚前夕,你還是擔心得一整夜都沒有合眼,她說怕自己往後會受冷落,往常不沾酒的你憂慮得大醉了一場,她出嫁后,我許久都沒見你笑過一次,她一找過你你就心事重重,每次你挂念起她來,總是好幾日都鬱鬱寡歡。」
「如果明日我面臨的是戰場,你會不會,在今日中有某一刻,擔心我?」
這一刻,天公彷彿有話要說,一剎那間,狂風大作,碎雪被飛卷著逆飄。
一口冷氣突然竄到心底,冬歌黯然走開了,沒有等林深的回答。
有人心緘默如雪落,雪落有聲,若欲聽獲,需細心,需耐心。
從袖邊一直垂豎到自己腳下的紅披刺著林深的眼,他沒有抬頭去看,但心裡已經無意識地繪出了一幅景象。
白色的大擺一綽一約舀著寒風,墨發懸然于飛雪中,那人緩緩地一步一步,在落雪的寬街里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