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執炬逆行
那年十月十五,她姻緣初定,便被娘親拉著去寺中還願。
瑞雲寺是京中最大的寺院,據說很是靈驗,香火亦極為鼎盛,每逢初一十五城中之人蜂擁而至,因而那日寺中可謂人聲鼎沸。
她的娘親貴為郡主,卻素來不願以勢壓人,她們便也沒有聲張,只如尋常百姓一般上香還願。
正欲離開,恰遇寺院住持靜心師太,非要請她娘親去禪房一坐。她卻不願聽她們談經論道,便攜了貼身侍婢在外面隨意閑逛。
寺中人著實太多,將她與婢女衝散,她遍尋不到回住持禪房的路,卻誤入了一個僻靜的小院。
那院中生了一株極為高大繁茂的銀杏樹,此時滿樹的葉子都已泛黃,忽然一陣微風吹來,葉片紛紛落下,漫天飛舞,美不勝收。
她仔細一看,那樹下竟還立著兩個人,卻是一對男女。那男子扯著女子的手,似在極力表白,那女子卻用力掙脫,匆匆離去。
女子從她身邊擦過時,她只覺一股香氣襲來,雖未看清她的容貌,也直覺一定是個美人兒。想著這般撞破他人隱私畢竟不妥,但若立即轉頭就走,又似跟著女子。
正左右為難之際,卻見那男子轉過身來,雖離得遠,看得不太真切,那男子卻似她曾見過一般莫名熟悉,她的心仿若被揪住,砰砰狂跳起來,繼而又有一陣微微的疼,從指尖溜走,順著左臂,攀緣至心房。
她不由向前走了幾步,但見那男子身著一襲素白衣衫,於風中衣袂翻飛,飄然欲仙,不似世間人。
漫天黃葉恰於此時飄然而下,落在他如黑檀木般的長發上,便如落於水中一般順流而下。
他的眉眼長得極好,長眉入鬢,下有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他的膚色極白,更映得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端的是個絕色的美人兒,仿若神仙之姿。
只是這神仙般的男子眉目間頗有愁容,似有滿懷心事。他明明面向她,她卻感覺他的目光已經穿透她,追隨那女子而去了。
見此情景,她亦不敢久立,急忙轉身離去,恰遇婢女尋她而來,便匆匆回了禪房,此時正聽靜心師太道,「佛說,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她知這是《佛說四十二章經》中的句子,往日看它,並不覺得有何特別。不知為何,此時一聽,只覺字字砸在心上,竟有些生生的疼。她不由脫口道,「那要如何,才可杜絕此患?」
靜心師太默默看她一眼,合掌閉目道,「《佛說妙色王因緣經》有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我佛慈悲,普渡眾生。」
離於愛么?
她知道這妙色王,乃是佛陀某個前世,為了求法,即便妻子二人被帝釋所幻化的夜叉生吞活剝,亦面不改色。然而,尋常凡人又如何能夠做到。
還欲再問,卻見母親已是站起身同靜心師太告辭,她只得亦行禮告別,只是仍覺滿心惴惴不安,卻不知是何緣故。
那天夜裡,她做了一個長夢,醒來卻全然不記得,只隱約想起似乎有一男子入她夢中,仔細回想,正是白天在禪院銀杏樹下所見的白衣男子。
自此之後,那男子竟夜夜入她夢中,只是除了那人,夢中所有,一旦醒來,便全然忘記。
她想起戲文中的杜麗娘,同她一般是個世家女子,卻因日日夢見書生柳夢梅,最後相思成疾,一命嗚呼,后竟又死而復生,與那書生終成眷屬。
是以那文的作者才在開篇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想,不知此「情」與彼「愛」是不是一回事,若是的話,這愛欲倒也沒有那麼不堪,至少可以活死人,榮枯骨,也算功德一件。
她又想,若是如此,執炬逆行,卻有何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