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化神
八百多年了,快九百年了,別人不痛不癢的安慰應該也沒用了,葉如意不過想找一個人嘮嗑嘮嗑,而且這人要足夠的陌生。在馬芝神念感知里,那些僕從不知道葉如意已長生,卻羨慕著她的錦衣玉食,沒有人驚訝她的悲楚,在他們眼裡小姐兒,就是病怏怏也是美的,也是樂的,甚至楚楚可憐就是這麼來的。
貼身的丫鬟,小紅還偷偷地模仿著葉如意的蹙眉,模仿著她的哀愁,模仿她一坐一卧,甚至巴不得她就是小姐,生就悲觸的模樣,去招人疼愛憐憫。
而那個中年男子,他是讀書人,文化素質和人生眼界都很高,他也覺得她美,愛慕她,想呵護她。可是他知道有君安上人,他每日里都躲在陰暗處,做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一些念頭帶著褻瀆和惡意。甚至馬芝來了,他在嫉恨后,也希望馬芝留下來,像他一樣,愛上葉小姐,也像他一樣,在黑暗裡感受暗戀的痛苦,忍受寂寞后的自我放縱。他有時候一個人看著流水,內心的悲痛像水中的漩渦一樣來得莫名其妙,那一時半刻,他有過跳下去沉入江底,而無聲息死去。
馬芝不言不語,只是看葉如意。他心間說不出有無喜愛,有無厭惡。她是凡人,我是修真者,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這最初的邏輯,讓馬芝一開始在心理上退避三舍,葉如意的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在他這裡不過是九日的因果,甚至在他心眼裡笑她自尋煩惱,做人何苦呢,隨遇而安豈不是很好。況且,無病無災、錦衣玉食地活著,多麼幸福的事情啊。許多凡人都寄望著如此,卻終生不曾覓得。
但不知不覺,馬芝浮想聯翩,想當然地認為某一天,他也會愛上某個女子,而失魂落魄。她未必要漂亮,但臉上要有好看的笑容,她可以修真,但不是修鍊狂人。甚至,她不需要完全是人,半人半妖也行。理想的是,馬芝自是希望她和他一樣,玩玩搭搭,吃吃睡睡,就修成了,別太把長生不老當回事。當然,馬芝也不會排除她是凡人:她若是凡人,那就樸素地愛我,和愛這個世界,她自自然然地生活,有情緒,但都是油然而生,可以傷春悲秋,但也要從種花栽草中得到生命的喜悅。哪天她死了,我會守候她投胎轉世,和她再來一次不一樣的愛戀。
想著,馬芝嘴角就流露笑意。看我,都想了什麼啊。他想笑,卻笑不出來。葉如意還站在他身邊,時斷時續地講她和君安上人的過去。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等過了14歲,就要結婚,偏偏,他十歲被發現靈根,而且是天份很高的雙靈根,就被選去宗門。本來,修真后,要和凡俗割裂,他師傅使了法術,將世俗里的每個人關於他的記憶都抹除,包括她的那些美好的記憶。可是十四歲那年,她就要出嫁了,嫁給一個官宦子弟,他卻偷偷地跑出來,騎一隻白鶴,對她施法,讓她記起從前,記起幼時的過家家,記起當初的當不得真的甜情蜜意,並情根深種地給了她承諾,要她等他。
婚結不成了,她告訴父母,她要嫁給一個神仙,還把神仙給的信物讓父母看。凡人眼裡,修真的人就是神仙,那是要擺香案跪拜的。她父母半信半疑,但是那信物閃過光后,父母就信了。
而那邊,官宦子弟深愛著她,葉家不過是尋常百姓,哪裡敢輕易退婚。但那君安上人,竟然不惜對屬於凡人的官宦子弟施了法術,讓他自己對葉如意有了惡感,自己找了理由退婚。官家退婚,葉家一時失了臉面,而葉如意作為風口浪尖上的人物,更成了郡里上下無人不知的笑柄。
好在,葉家趁機雪藏葉如意,神仙喜歡她這事兒還作為家族秘密藏起來。這一藏,就是十年,她成了老姑娘。家裡改拜了神仙,信奉君安上人。也是這些年,她家裡開始興盛,田地里出產豐盛,豐收了還可以賣出好價錢,父親在城鎮里買了大宅,經商,生意特別的好,緊跟著弟弟們考了狀元,做了京官,葉家在安慶郡里一時風頭無倆。
但慢慢地,葉如意成了超級剩女,是深宅里的大家閨秀,外界不知道葉家有個老姑娘,而宅內的僕人知道了,也不敢多言,只是心裡頭會說,葉家的姑娘嫁給了上人,房間里擺著上人的神像,睡覺時還摟著上人的神像呢。
那時候,葉如意心裡還是甜滋滋的,念著君安,愛著君安。那年,君安上人又偷偷跑出來,告訴他元嬰了,他用了十年就做到別人幾百年的苦修。她聽了,除了激動得流了眼淚,就是躺他身邊,想把自己給了他。可是君安說,還不成,仙凡殊途,現在他還不能扭轉乾坤,失了童貞,會被察覺。所以他只是摟摟抱抱,親親吻吻,臨走的時候,兩個人眼神互相牽扯,眼神里已經有了慾火和纏綿。他掏出一枚青果,給她,讓她吃了。那時候她不知道這果子有多珍貴,她信他,哪怕是毒果她也願意吃。只是過了幾百年後,她後悔了,後悔再沒有希望的等待。
君安天份那麼好,她原以為再過個十年,他就會人上人,成為這個世界的巔峰。即便不行,最多二十年。可是,這一別卻是百年,雖然每隔幾年君安都會派人問候,抑或報喜,但修真是越來越難,百年君安脫劫了,他百年時間敵人家千年、萬年時間。
那時候葉家已經是安慶侯家了。葉如意在那個家裡有著半神的地位,也是葉家的定海神針。可是葉如意雖然還是二八年華的樣子,她卻覺得自己枯了萎了,身子怎麼清洗,總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兒。她的父母已經故去多年,兄弟姐妹也一一離世,接著是侄子侄女。血緣上,安慶侯還是她的後人,但情感上不那麼濃了,她覺得自己孤零零,這世上,孤零零隻剩下她和君安上人,而君安上人還在修他的仙,她除了行孤影單,還有綿綿無盡卻徹底無望的思念。
又是五百年過去,葉如意在葉家也成了一個傳說,她不住在葉家,她的存在只有葉家幾個人知道。葉如意身邊的僕從死了一茬又一茬,葉家的後代有心,會從她的僕從後代里挑選僕從送過來,一茬茬,一茬茬,葉如意開始說自己為什麼不老,也不死啊,根本不知道是那枚不老果的原因。
馬芝聽著,心間有了大悲,眼淚竟然溢了眼眶。原來如此,他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一個凡人長生不老帶來的悲痛,尤其是她帶著期待,而期待成空,她有等待,卻等待在逐日變長。況且,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只有她活著,所有可以寄託的情感都化為烏有,這該是多麼讓人悲傷的事情啊。
君安上人終於大乘了,成了這世界的上人,該來迎娶他心愛的姑娘。但是,他才知道他之前的了解都是謊言,大乘是人與神之間的最後階段,他成了世界巔峰,才知道主宰這世界的生老病死、修真修鍊和規矩方圓是神,他位置越高,竟然越不能僭越,不然就會重新歸罪,打入凡塵。
他密會了葉如意,只有成神了,才能跨過羈絆,隨心所欲。那時候她已無期待,她身子還是二八少女,而心態已經成妖,凡人間,過上百歲的人,都稱為妖了。葉如意說這些話,語氣平靜,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跟她一點關係也無。
她繼續說,那晚,六百歲了,她才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他已經人上人,這個世上,沒人能夠監察他了,相反,他代表神,監察天下,他是這一屆的監天官。就連皇庭,自詡為天子,統治著億萬凡人,還有權監察著天下宗門,但是到了他監天官那裡,也只能稱臣子。
馬芝一聽,忙放出神思,查看四周。原來君安上人是監天官,難怪船在江中,那老人還能找到。想來君安上人每日里都關心著愛人,他在巡天之時,自是常常關注她。而我身在畫舫,想必已被他發現,抑或離得太遠,他聞不到我身上的精怪氣息。抑或他相信一個凡女子對上人的崇拜,放心著愛人,不屑關注她身邊出現的人。馬芝做著猜測,心頭惶惶。
「我渴望著為他生個一兒半女,那樣身邊也有個伴,可是我已經太老了,沒有生育能力了。不老果可以讓我長生不老,卻不能讓我擁有生育能力。我求他,尋一味葯,他說他也沒有生育能力了,成神的過程就是清心寡欲,去掉形形色色的慾念。我不信,說神難道都沒子嗣嗎?他說有,一旦成神,有感而應,神可以分化萬千念頭,每一個念頭都可以讓他的崇信者有感而應,進而有了子嗣。」她還是細細陳述,似乎是講一個故事。
可是二百年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成神。她求子無望,心變得無所屬。她說著攀附著欄杆,坐在一邊的躺椅上,累了,困了,她要睡覺了。
而馬芝,獲得了比師傅比阮細柳給的還要沉重的信息。人成神的過程,原來是這樣的漫長,漫長得人耗盡了精氣神。而我,修鍊之途才一十六年,何日才能成為人上人,又要何日才能真正成神仙?馬芝一時沉默,沒了主意,人只要對未來想的太遠,多是茫然。
馬芝忽地辛酸起來,為阮細柳不值,即便她天賦好,能好過師傅?少說也要八百年,才能報那滅門之仇。馬芝難以想象,這八百年,對於阮細柳會是怎樣的殘酷?每日里虐心苦修,忍受仇恨的煎熬,單想一想,就變得很可怕。
想著,馬芝搖搖頭,卻忽覺得以往束縛在他身上的拘束感沒有了,似乎一下子神清目明,人竟然在站著中,化神了。當然,這個化神不是成神,這個僅僅是神念化神識,步入修鍊的下一階段,化神期。
我終於成人,真正的人,馬芝卻沒有喜悅,相反,心裡沉甸甸的。這之後,我再不是那個芝馬精了,而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慾五根雜念的人了。即便,我的血還可以肉白骨活死人,但再也回不去了,不能像精怪一樣無憂無慮地野生野長了。如果不是葉如意在身邊,馬芝就要忍不住咆哮起來,去宣示和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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