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王爺
臨近年關的前兩天,爹、大哥、韓二和陸青終於在娘的盼望中回來了。當時正值中午,先行的士兵向陸叔報過消息后,我和娘便一同在府門口等著。
因為沒有女眷,他們都是騎馬回來。一眼望去,幾人都身著貼身黑鐵兵甲,腰間掛著佩劍,個個面色堅毅硬朗,身形挺直緊繃,確實和之前在府中的模樣大不相同。這些人,不止是我的家人,更皆是保家衛國、凜然硬氣的軍人。
看到候在門口的我們,他們原本肅穆的神色舒緩下來。韓二一揚馬韁,胯下駿馬躥頭急行,當先一步搶到跟前站定。
經過軍營這些時日的磨練,我這位俊俏的二哥確實顯得更為結實了一些,膚色也終於有了些麥色,不再如女孩子般瑩白如玉。只是眉目間的飛揚洒脫,以及慣有的得意傲氣,卻絲毫未變,讓人熟悉如初。
聽娘偷偷說起,韓二剛去軍營的時候,因為模樣俊俏,被底下的士兵揣測非議,他聞言大怒,在平時的訓練里比誰都發狠努力,終因表現突出,被人認可。
他利索地跳下馬來,對娘恭恭敬敬拱手行了一禮,才揚起頭,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對我沒頭沒腦地問道:「你看我,怎麼樣?」
我有些軍人情節,所以這會兒看著大不一樣的韓二忍不住有點痴,回過神,正要照例嘲笑他,餘光卻瞥到他手背上幾道深淺不同的疤痕,剛要說的話停住了。
他循著我的目光低頭看了看。
「訓練時不小心劃到,現在差不多好了,不必擔心。」韓二一臉不在乎的模樣,轉頭面向大哥他們,大喊道:「快來,我來牽馬。」
爹、大哥、陸青依次下馬,也沒承讓,將馬韁遞給他。
爹剛一落地,對我和娘笑笑,就走向陸叔,兩人邊說邊進了府門。
大哥看上去略微消瘦了一些,見到我,勾起舊事,眸中黯然一閃而過,但他很快微微揚起嘴角,笑著低聲道:「小妹。」
大哥這模樣,雖不復之前回家時那爽朗無畏的少將軍模樣,但精神還算不錯,讓我些微放下心來。
「我先幫小二去拴馬。」他笑一笑,大步走開。
大哥身形移開后,我這才抬眸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陸青,正靜立凝望著我。
他一身戎裝,身姿俊挺,極為清秀的面龐上,雙眸似含著遠山重水的澄澈,又似不見底的潭水般深邃難測。他不言不語,只那樣挺直站著,就將軍中男子的堅毅和原本君子的溫潤毫無違和的融在一起,皆成他自身的氣韻,讓我不禁恍然失神。
「小妹。」他忽然揚起一側唇角,淺淺一笑,原本平靜的容顏霎時抹上一絲春色,暖意如風,拂過秀致無雙的眼角眉梢,溫柔輕呼好似在耳邊低語,令人心生迷醉。
我耳端一熱,心跳不可抑制地驟然加快,即便已經刻意在心房加上重重重鎖,竟抵不過這一笑,瞬間被擊的潰不成軍。
「陸青哥。」老天知道,我多麼努力才做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上前平平招呼了一聲,然後迅速轉身,快步跟上正往裡走的娘,以掩飾浮上面龐的矛盾窘態。
我壓住突如其來的緊張,心底暗自著惱。
沒想到,我最是知道沒可能的人,卻還是自顧自貿然動了心思,才會在他面前這般無法招架。呸呸,這樣可不行,還沒跟陸青解釋,我就先慌亂成這樣,如何說的讓人信服。
本想準備儘早找陸青分清關係,結果,我因他這一笑,久久不能鎮定,錯失了剛回來那會兒的閑暇,等自己略微平復正常時,他們又忙著準備如何回稟聖上邊境異動,多日在演兵室閉門商議,難以找到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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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這一年發生了諸多事情,但臨到年關,依舊溫馨祥和。
卿吟總是藉機來找韓二,他們兩人,一個傲氣不屑懶得理會,一個鍥而不捨死纏爛打,時常吵鬧爭執,不知他們自己心裡怎麼想,旁的人看了倒是樂的開心。
除此之外,其他時候將軍府多半很安靜。我挺享受這個狀態,一家人能在一起,雖然各自忙碌,各自有著心思,但總歸是在一起的,比我去年孤零零一人在宮裡的日子要舒適的多。
初四那天,又到了爹進宮的日子,他、大哥和陸青已有將銜,三人是必須進宮覲見的。我惦念著司夜,請求同行。爹思慮了半刻,同意了。雖然今年是在宮裡面見新皇的第一年,但我畢竟是名義上的郡主,又是女孩,此時跟著進宮也不算難事。
家中除了陸叔處理事務,韓二也留下來陪著娘。卿吟知道后,自然開心不已,連帶著臉色都明媚許多,任誰都能看出她的心思。
進宮覲見的當日,我隨將軍爹參見過聖上,在他們回稟軍情前,請辭告退。我從朝殿出來后,就自顧自往鳳悟殿走去。
途中經過了寒秋殿,這個我住了一年的地方——殿門緊閉,裡面一片靜默。我靜靜站在門口,停了少許時刻,想著去年年關一人在宮內孤零零的情景,只覺得恍如隔世。
相比那時,我現在算是自由嗎?或許也不算吧。
人生總是這樣,一件事結束,就會有另一件事,好比現在,我又開始為離開這個時代,回到我原本的世界做各種努力。
這種離開和當時離宮回家大不相同。不知是否是在這個時代停留的太久,我想到要回本來世界時,除了一份前路未卜的擔憂,居然還有深到自己也不敢承認的不舍。
很久之前,我就想著把這裡的一切都當做一場夢,當做是另一個終將捨棄,所以盡興體驗的人生。可是這「夢」里的所有人事都太清晰,清晰到我不得不發覺,內心裡有一份因不舍而生出的抵觸。
一想到原本世界的家人,我又強忍著難過,壓下心中不舍。即便再怎麼融入這個地方,喜歡上這裡的家人,可是我仍舊不想放棄回到現代,再看到爸媽和妹妹的機會。
一陣涼風吹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趕緊提醒自己——現在沒到分別時刻,不要放任感傷,還是抓緊時間去看司夜吧。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從寒秋殿門前抬腳,繼續向鳳悟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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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郡主!」殿門剛開,裡面露出一張熟悉的面龐,圓圓的機靈臉,正是福全。
他看到我的瞬間,原本帶著幾分疑惑的神色登時怔愣住,繼而驚喜地大喊出聲來。
「是我。」我笑眯眯地回道,心中生出重逢的喜悅。之前聽司夜說起過,他把福全要到了自己身邊,所以此時倒沒有那麼驚訝。
「郡主請進。」福全一下拉開門,躬身請我進來,其後才又想到還沒有通報,抓了抓腦袋,不好意思地說道;「您,您先等一下,我去通報王爺,他在後院。」說罷,不等我回復,立刻激動著啪嗒啪嗒跑遠了。
王……爺?我眼眸閃了一下,有些無奈,福全怎麼激動到連司夜名號也喊錯了。
正想著,側門裡突然出來一個白衣纖細的女子,柔美的臉上帶著複雜的神情,向我緩緩走近。
我立刻認出她來,歡喜地呼喚道:「沐悅!」
那女子腳步頓了一下,卻還是加快走了過來,看著我輕聲道:「郡主,你真的回來了?」
「嗯,我父將進宮回稟邊情,我便央著他一同進宮來看看你們。司夜呢?他還好吧?」我一把拉住沐悅衣袖,笑著問道。半年沒有見面,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疏遠。
沐悅被我拉住衣袖,沒有立即答話,面上劃過一絲難言的神情。
我尚在疑惑,她復又抬起臉來,無奈笑道:「王爺一切都好,只是因為郡主你的囑託,每日都去東湖閣看書,說是找什麼東西。」
「司夜就是可靠!」我笑著贊道,話音剛落,忽然覺出有什麼不對,猛地睜大眼睛,猶疑道:「王爺?什麼王爺?」
若說福全一人說錯就罷了,沐悅怎麼也會這樣說?
沐悅眸中哀意快速掠過,柔美沉靜的面容顯出一絲滄桑之感,嘆了口氣,低聲道:「王爺已經去除君銜,不再是秋律君了,如今……是當今聖上封與的秋律王爺。」
「為什麼?」我脫口而出,與此同時,心底驀然滑過一種不好的猜測。我緊緊盯著沐悅,聲音不自覺的有些顫抖,「是,什麼時候?」
沐悅目光複雜看了我一眼,輕聲道:「去年,您去看望陸青公子的時候。」
我腦中嗡得一瞬炸開。那日因急慮忽略的異常情景此時一一清晰浮現,尤其是沐悅當時表現出的敵意。
我望著她,半晌,才艱難問出:「是,因為我的事嗎?」
沐悅沒有說話,眸中黯淡的神色已然回答了一切。她默默垂下頭,細聲道:「王爺現在過得不錯,那時是我任性,才對您記恨。」
「你來了。」
正此時,一句熟悉的男聲傳來,語氣淡淡。
我猛地回頭,殿門口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他身著淺灰外衫,如雲烏髮上端正束著赤紅玉冠,一張略顯消瘦的臉頰上,五官深邃出眾,雙眸明亮如炬,不是司夜又是誰?
他緩緩走過來,肩膀隨著步伐有些高低起伏,卻是一步步走的極其穩健。
到了跟前,司夜原本面帶暖意,豐潤的唇瓣也揚起一道細小的弧線,卻在看到我表情的一瞬,疑惑一閃而過,定定看著我,道:「怎麼這幅表情?你又做了什麼蠢事?」
舊友相逢,本應該是十分喜悅。可剛剛得知的消息,就像有人在心上猛地刺了一刀,讓我艱澀難言。好不容易剛張開嘴,我忍不住鼻頭一酸,下意識吐出一句:「對不起……」
司夜餘光瞥向低著頭的沐悅,似是有些明白,下一瞬,竟然破天荒地伸手在我頭上揉了揉,帶著鄙夷的語氣柔聲道:「你該不會也跟沐悅一樣,在乎那個什麼君銜吧?對我來說,都沒什麼所謂。你不必難過。」
聽聞這話,我反而更加難受,喉嚨湧上抑制不住的哽咽,眼圈立馬就紅了,強忍著沒有掉下淚來。
雖然不知道去除君銜具體會有那些不同,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
司夜曾經在這宮裡,是先皇和太后認可、不願辱其尊貴的闕國儲君身份,即便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君銜,但無論如何,也是其在此的立身之本。
可是如今,他被去除君銜,成為當今聖上譽封的王爺,除了地位的降低,他和常寧公主原本都不捨得割捨的、屬於闕國的那部分就要埋沒,還有,很多說不清楚,卻關係他尊嚴的、寄托在君銜上的東西也會消失……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可我卻毫不知情,一直只顧著自己的事情!
「先進來吧。」司夜無奈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向殿內走去。
沐悅無聲地靠近我,微微攙了我一下,我低著頭,默默跟上。
走到熟悉的位置上坐下,沐悅上過茶,也如之前那樣退下。一室之中,只留下我和司夜隔著桌几靜靜坐著,看著外面如舊的湖光粼粼,我忽得眼前模糊了。
「真沒出息。上次因為陸青受傷就罷了,這回一點小事也掉眼淚。」司夜淡淡道,語氣里卻有一絲彆扭的溫柔。
「不是小事。」我想也沒想立刻回道。
他作勢白了我一眼,卻把桌上的茶點往我這邊推了推。
頓了一下,待心緒稍微平靜下來后,我抬手抹了把臉,低聲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因為幫我求情,聖上發怒,才……才除去你的君銜么?」
司夜揀了塊點心丟進嘴裡,片刻后,渾不在意地回道:「不是。是我主動提出這個條件讓聖上同意你出宮的。」
「早知道是這樣,我當初不應該求你。」我心中一痛,悔恨不已。
「除了我,你還能求誰?」司夜不以為然道。
我沉默著無法辯駁,難受的憋悶如同一把鈍刀在心口上拉扯。
想當時,我只顧著自己焦急,沒有考慮過司夜的立場,在求他做了這件事後,又忽略了種種異樣,渾然不覺地出宮去,之後,甚至還好意思拜託他幫我尋找線索……簡直是太自私了。
「你別多想。雖然去除君銜在你們看來,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是,我卻覺得未必。」司夜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平靜,「這樣一來,我不需要總是一遍遍提醒自己那個早已經不屬於我的闕國王位,我這些時日,作為一個沂國王爺,過得反倒輕鬆多了。」
我下意識地去看他。司夜微微仰著頭,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他精緻的面容掛著難得的祥和,眼眸中也是非刻意偽裝的,發自內心的淡然。
「因為這個君銜,我之前總覺得自己並不屬於沂國,闕國又回不去。普天之下,好像除了皇宮這一片小小的天地,我哪裡都去不了。我曾跟你說過,外面的世界很好。可後來我才發現,困住我的不是這宮牆,而是我自己的想法,只是之前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他轉過臉來看我,臉上帶著確確實實的輕鬆笑意,「如今,聖上已經准許我可以選擇一城作為封地,我原本也想跟你商量這件事。」
我原本看著他神色的淡然,正一點點默默咽下心頭的艱澀。驟然聽到這個消息,我呆了半刻,才反應過來,「你要出宮生活?」
司夜半垂眼瞼,緩緩點頭,「有這個打算。」
「那當然是、是很好了。」我又驚又喜,原本就覺得他這麼敏感的人,在宮裡定然住的憋屈,如果能到更廣闊的世界,當然是好事。
「只是還沒有確定地方,再想想吧。」司夜看了我一眼,忽然轉了話題:「對了,你之前信上提到合合城改作雲合城了,還有什麼信息?」
「嗯,我還查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