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豐年(一)

第七章 豐年(一)

(一)

「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

為酒為醴,上供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懿。」

青城內外河川玉帶,湖澤星羅,山林秀麗,草海無際,更有無數人文盛跡,端是天上少有,地上無雙。青丘國各貴胄、高官、豪富雲集於此,大修府邸,金磚鋪地,玉石堆牆,端是青瓦白牆,金碧輝煌。更有酒肆、青樓夾帶其間,相映成趣,端是醉里花眠,醉醒顛鸞,衾暖睡鴛鴦。

南茶坊,處青城西南角。像一塊爛瘡,生在青城的玉體上。土牆泥瓦,茅屋亂巷,但這不是貧民窟,反住著城中最高貴的人,那是大名鼎鼎的老相國笙仲!據城中老人所說,老相國笙仲住處,乃武王時軍營之驢棚也!堂堂相國,御前紅人,萬民領袖,竟孤身住驢棚數十年,真是匪夷所思,令人稱奇。

笙府無門樓無庭院無高屋大瓦,只有草房數間,柴門一副,荊牆四堵。柴門外有兩塊青石,左刻「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右刻「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然而,一貫清冷的笙府,這兩日卻異常熱鬧。話說葛生跳天闕,被黃泉內外無數人親見,皆以為是笙戈,聞者一片嘩然,以為笙戈尋了短劍。恰笙戈因葛生之死而經月不出,眾人更信以為真。無數老嫗、人婦、姑娘雲集笙府門外,日夜流涕痛哭,以示哀悼。花、紙、明燭,珍、寶、香案,金、銀、翡翠,堆積如山。各種內衣褻褲,掛滿荊牆柴門,隨風飄擺,五彩繽紛。貌丑者甚至上吊自殺,要入墓中陪伴公子。靈歌,巫舞,冥曲,通宵達旦,晝夜不停。荒僻的笙府,一下勝過著名的四樓八肆。

「晴兒,府外為何如此吵鬧!」

「公子,城內外女子認為您自尋短見,故自發前來祭奠。」

「我不是讓你去解釋了嗎?」

「公子,那些人不信晴兒的話。」

笙戈沉默半晌又說。

「這都多少天了!算一算,頭七已過,她們也該散了。」

「公子,莫說頭七,就是七七已過,她們怕也不會散的。」

「這…」

笙戈皺緊眉頭。

「公子無論是喜悅還是愁苦,都別有風度,怪不得城中女子如飛蛾撲火、趨之若鶩。然而,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是種怎樣的摧殘呢?」,吳晴兒心裡也沒有答案。

「晴兒,你去通知魯隰公子,三日後,我要出席他的宴會。」

「公子,沒聽說魯公子要舉辦宴會啊。」

「你去就是了。」

吳晴兒自是從善如流。

公子魯隰乃武王開國功臣、六卿右相魯邱之孫,成王六卿司馬魯原之子,其人率真樸實,國人稱其為憨公子。

魯府在城西,扎達蓋河北岸,佔地極廣,獨佔青城三景。扎達蓋意為亂水泉子,其源乃陰山溪水入沙成伏流,於城中三泉湧出。三股泉水十字相遇再向南流,彙集成扎達蓋河,形成「十字流水水不渾」的奇景。扎達蓋河水至清,可洗白紗,又名浣溪。每逢春月,陰山大雪消融,浣溪平地水長三尺,遂成青城一景,名「浣溪春漲」。浣溪之上,有橋名牛橋。牛橋,實名慶凱橋,又稱太平橋。武王征討延人大獲全勝,班師回城,青城秀才李豐年為紀念此事,募資修建慶凱橋。慶凱橋是石拱橋,長7丈,寬2丈,有3個涵洞,由青一色的白石築成。橋上有石獅百隻,栩栩如生。其橋身似一道彎月,雅稱石橋繞月,為青城一景。

武王后將慶凱橋四周賞與魯邱,魯邱子魯原愛財,大肆招募商賈,橋周遂城青丘國最大的牛羊交易場,因而此橋又得名叫牛橋。

公子魯隰得報,笙戈身旁的佛女前來求見,不免心驚肉跳。

和碩公主之多情,大召佛女之狠辣,齊名青城。此女不知何來,長於大召,后隨笙戈公子出召,始終伴笙戈左右,著黑甲,駕賀蘭,持螭龍槍。曾有痴女攔車架,欲闖過攔截,見笙戈以訴衷腸,被她一槍刺死,自是聞名。因其長於大召,故民間稱其為佛女。

吳晴兒將公子的話轉達即去,魯隰聽不懂又怎敢動問。

宴會,什麼宴會,我什麼時候說三日後要辦宴會了?魯隰百思不得其解,走來走去,正撞在其父魯原身上。

「隰兒,你怎麼像匹騸馬,渾渾噩噩的?」

「父親,你來的正好。剛剛笙戈身旁的佛女來找我,說她家公子三日後要參加我的宴會,我沒說要辦宴會啊,你說此事怪也不怪?」

魯原一腳把魯隰踹出三丈多遠。

「媽個巴子,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蠢貨!十數年來,公子笙戈或在府中讀書,或在大召修行,你可曾聽說他參加過城中的宴會?他既說要參加你的宴會,你不快快去操辦,還在這鑽什麼牛*。老子告訴你,這宴會不緊要辦,還要辦成青城第一!媽個巴子的,笙戈公子哪根弦搭錯,會看上你這麼個楞貨!難道是傻人有傻福。」

魯原罵罵咧咧而去。他心想,趁著今天心情大好,得趕緊尋我家的母牛去,沒準還能造出個小七來,這小六子實在不讓人省心。

魯家三代單傳,魯原與其妻前後生有五子,皆早夭,唯剩第六子魯隰長大成人,家中稱其為「小六子」。小六子雖長大成人,卻有些痴傻,這也難怪魯原時時刻刻想造個小七傳宗接代了。

在魯家的大肆宣揚下,公子笙戈將出席公子魯原金鑾殿山宴會的消息,鬧得滿城皆知。

金鑾殿,乃城北陰山余脈。相傳,遠古時北魏道武帝曾于山頂建造行宮,賜名金鑾殿,故山名金鑾殿山。站在山巔,霞光萬縷,千里延綿,壯麗無邊。翹首遠望,大河如帶,平川凝碧。走在山中,無山不綠、無峰不秀、無石不奇、無水不飛泉。其西南有一牛狀的風蝕巨山,尾西首東而卧,仰首處有兩座小石峰,似一對倚角直刺,如同旋風直上,人稱「牛角旋峰「,乃青城八景之一。金鑾殿西南不遠即為千樹背,喬木、灌木、草本薈萃,狍子、青羊、野狸、野雞竄飛。千樹背西則為「小桂林」的黑牛溝,山壁陡峭,怪石嶙峋,鳥語花香,芳草漫坡,泉水叮咚,林濤陣陣,石林錯落。金鑾殿、千樹背、黑牛溝,山與山連,溝與溝通,雄秀相齊,剛柔並濟。

在南茶坊圍困笙府的女人,打聽到魯家宴會將於三日後在金鑾殿山舉辦,遂紛紛轉移戰場,你爭我搶趕往金鑾殿山,要搶佔有利地形,以睹笙戈公子芳容。

經此一遭,笙戈的聲望更高!

笙戈無恙,城中愚人又傳,笙戈跳天闕而生還,此乃第三條出青城之法,數以千計的男男女女效仿,自是無一生還。

(二)

青城風景名勝星羅棋布,令人流連忘返。但若論最熱鬧的所在,卻非妓院酒肆莫屬,上至國公、卿、大夫,下至名公子、豪富、販夫走卒,儘是其中常客。妓院盛名遠播者有四,名為二傾樓、芙興樓、紅綺樓、豐州樓。二傾樓取院中姑娘容貌傾國傾城之意。芙興樓因庭院中遍種芙蓉,四季常興,故得名。紅綺樓則因堂中室內掛滿羅綺,頗為富麗奢靡。豐州樓,乃青城李家產業,因位於豐州路而得名。二傾姑娘柔情似水,芙興姑娘直接乾脆,紅綺姑娘刁蠻如匪,豐州姑娘身價最貴。

城中好事者編有「順口溜」,說盡四樓特色,二傾樓有「四齣」,青入白出,豎入橫出,單入雙出,雙雙不出;芙興樓有「二出」,前腳入後腳出,前門入後門出;紅綺樓有「一出」,怎麼進怎麼出;豐州樓則直接送入土。話語雖糙,卻是實話。青樓妓院本是為錢而開,不將恩主扒光吃凈,怎對得起招牌。縱有一兩個清心女子,又怎敵得過這世道人情。

青城酒肆之多,遠過青樓,大堂小館,開滿街巷。其名酒者,草原白、蒙古王、呼白王、寧城老窖、河套大麴、開魯老白乾、扎魯特二鍋頭、歸流河、轉龍液、沙漠傳奇…小家私釀則數不勝數。其喝法,則好事成雙、草原三杯、四平八穩、壺喝瓶吹…

青城的嫖客、酒鬼如過江之鯽,換過一波又一波,其中有個頂有名的常客,名喚柳純,人稱浪子。柳浪子以青樓為家、以酒肆為鄉,卻是「連飲千杯人不醉,萬花叢中不失身」。柳純詞畫甲天下,占著青丘二絕,他就以替院中女子寫詞作畫為生。久之,妓家就傳出口號「不願穿綾羅,願依柳純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純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純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純面」。

在滿城千家酒肆中,有一家最是獨特,地處黃泉門天闕城牆下,幾根爛木支起一座棚子,就算作店房。棚子外三根杆子上掛著三面酒旗,中間那面寫著孟家老店,左面寫著「同來不同去,故國又逢春」,右面寫著「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牆角下並排著三個酒缸,一標著「解憂」,一標著「黃流」,一標著「綠蟻」。酒缸前有個紅泥火爐,磷火正旺。

破棚子中有三張木桌,左側的桌子有一人正在飲酒,桌上還擺著桃木劍,不知用作驅邪還是殺鬼。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眠花宿酒玉無瑕的浪子柳純。

腳步聲在遠方響起,柳純頭也不抬,只顧飲酒。

來者也不惱,自顧掏出十兩黃金扔進火爐中,又到酒缸前盛了壇綠蟻,坐在中間那桌。

孟家老店卻是沒有店主,來者自酌自飲,也是特色。

後來人未飲酒,先誦了一首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劉純兄,看我此詩如何?」

「坐中只有浪子柳純,沒有公子劉純。品詩論賦,乃大才子黎白所長,笙戈公子怕是找錯人了吧?」

孤身來者赫然是公子笙戈。

「我來尋你,非為品詩,亦非飲酒,而為殺人!」

「哈哈,笙戈公子真是看的起我!這雙手,只會填詞作畫;這把劍,只能驅邪辟鬼。笙公子,我能殺得了誰?」

「君子一怒,必血濺五步。言語猶可殺人,何況木劍乎?」

柳純抬起頭來,那是一副醜惡的鐵面,但一雙明眸,由濁到清,由昏到明,放射出嗜人的光。

風在二人之見來回激蕩。

「柳純兄,不憶謝玉英否?」

柳純聞聽,一口鮮血噴出,風消於無形。他從懷中掏出一方鮫綃,執筆蘸血,在鮫綃上畫了一朵梅花。那鮫綃上,梅花或大或小、重重疊疊、影影綽綽,怕是有上萬朵。

好一個痴情郎,好一方萬朵梅花綃。

「笙戈公子矯若天龍,何苦戲弄我一可憐蟲?」

「天龍也好,可憐蟲也罷,有段路卻註定你我同行!你需我相幫,我要你犧牲!」

「若真有路同行,柳純賤命不足惜。不知公子路通何方?」

笙戈咬破手指,在桌上寫下一個大大的申字!

青丘本無柳姓,只有劉姓,乃青丘五伯之涼伯國姓也。浪子柳純,真名劉純,乃涼伯劉曜長子。涼伯之地,位於極西,距青城萬餘里。其地河山襟帶,金城鐵壁,扼束邊徼。河流密布,大者如河,小者如溪,土沃物繁而人富樂。其地水草豐美,宜畜牧,盛時有馬二百餘萬匹、橐駝半之、牛羊無數,故世人稱涼州為天下饒。堂堂涼州世子,何以流落青城,混跡於青樓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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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冢黃昏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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