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桃花釀
待重毓二人相繼出了孟仙樓,才發現外頭夜已徹底黑了。
天上月明星稀,雖已至深夜,街上卻仍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行人絡繹不絕。
十一府的馬車就候在街道的一側,車夫正坐在車板上撐著腮幫子打瞌睡,口水都濕了半邊衣襟。
「殿下怎麼能騙人。」
顏儒胥很是委屈,夜風刮過,吹得他高束起的頭髮胡亂紛飛。
「哭什麼。」重毓哭笑不得的抹了抹他濕潤的眼睛,看著這個還不到自己肩頭的沉默少年,伸出手揉了揉他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髮。「我剛問了十哥那故事的結尾,你要不要聽?」
「殿下不要老把我當小孩子。」顏儒胥說罷便蹲在地上,扭過頭不肯看她。
重毓看著他瘦弱的肩膀在細微顫抖,不禁有些無奈,只得陪他一起蹲了下來,安撫般的摸了摸他的頭,輕聲道:「不會有下次了,真的。」
「不要老是摸我的頭。」顏儒胥躲開她的手,哽咽著說。
重毓沒忍住笑出了聲,「你哪天個子比我高了,我就不摸你頭了。」
「說好了?」顏儒胥不信。
「我說好了,反悔的是小狗。」重毓連連點頭。
這可把一旁看了好久的車夫逗樂了,他抹了抹臉上黏糊糊的口水,輕快地問:「殿下,咱們現在可要回府?」
「快上去吧。」重毓站起來,催促道。
顏儒胥應了一聲,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正要上馬車,後邊便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竟是方才名叫小恕的少女。
小恕興許是方才奮命跑著追來的,此刻雙手撐在膝蓋上正大口喘著氣,瑩白的額頭在月色下照出來一層汗珠。
「公子,」小恕遠遠的喊道,「你不記得我了嗎?」
顏儒胥愣了下,扭頭看向重毓。
「去吧。」重毓道。
初夏的晚風與初秋時分的並不大一樣,雖同樣的冰涼徹骨,夏風卻多了一絲濕冷。
小恕直起身子,朱唇微啟,呆愣地看著日思夜想了整整七年的人此時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她生怕現在不過是一場薄脆的夢,呼吸都變得十分謹慎小心。
七年前,顏儒胥才七歲,眉眼溫柔乾淨,是顏府眾多小公子中最安靜的一個。
時光荏苒,如今他已成了少年的模樣。
「公子。」
顏儒胥怔怔地看著哭得像只兔子的小恕,「你,你怎麼了?」
「公子,我是顏恕,我是顏恕啊!」
顏儒胥無意識的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忽然間恍然大悟,不由瞪大了眼睛,稍稍退了幾步。
記憶里圓圓的臉如今瘦了些許,還有她鼻翼上那顆硃砂痣。
顏儒胥仔仔細細地把小恕看了個遍,面前這個少女的容顏隱約和一位曾經的故人的臉漸漸重合起來。顏儒胥不可置信地問:「糯米糰子?」
「是我,是我。」小恕喜極而泣,抬手抹抹眼睛,「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公子。」
顏儒胥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臉,莞爾笑道:「是啊,我都差點沒認出來你。」
「我卻時時記著公子。」小恕抽了抽鼻子,兩隻纖纖素手糾纏在一起,一雙沾著淚珠的大眼睛很是認真的盯著顏儒胥。「公子近些年來過得如何?」
「哈,還能多好,你看我現在都被我爹扔進來當差了。」顏儒胥無奈一笑,回頭看了看候在不遠處的馬車,指了指那處,對小恕說:「殿下還等著我呢,你也快些回去吧,免得十殿下找不著你。」
小恕不免有些失望,卻也別無他法,只得依依不捨的同顏儒胥告別。她站在原處不動,直勾勾的盯著顏儒胥,又掉起了眼淚,「我看著公子走。」
顏儒胥歉然得朝她笑了笑,輕聲對她說了一句話,隨即頭也不回的小跑向街邊一輛看起來很是樸素的馬車。
一陣冷風刮過,吹動著紅衫少女的白色襦裙,樹葉也沙沙作響起來。
車夫輕揮了幾下韁繩,馬車漸漸遠去。
「我說他怎麼非讓我把你帶過來,原來還有這出。」重毓掀開窗帷,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接著回頭對顏儒胥笑說:「以後你也算有個伴了。」
顏儒胥耷拉著腦袋,忽然蹦出來一句:「殿下,那姑娘以前是我爹給我買的童養媳。」
難怪那姑娘巴巴的看了你一晚上……重毓咽了咽口水,不禁暗自佩服起顏儒胥這富可敵國的家世來。
要知道還是她還在橋底下當乞丐的那會兒,大街上的單身漢多得好像姑娘們都滅絕了似的,反倒是富人們左邊抱一個右邊摟一個屁股后還殷勤跟著幾個,指不定家裡還望穿秋水的等著幾個,直把那些個單身漢們看得眼紅跳腳。
還記得那時候小秀才見了這景象很是生氣,一個勁地罵女人就是愛慕虛榮,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貨色。街上賣油條的錢大娘聽了,氣得拿著漏勺追了他三條街。
「還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重毓搖著頭輕聲嘆了一句,隨即問:「你方才說她以前是你們府里的童養媳,現在不是了?」
顏儒胥紅了臉,忙側顧看向窗外,「當然不是了。約莫七八年前的一個早上,她跟著我家負責買菜的大娘出去採購,然後自己跑了。」
就為這件事,幾個哥哥們還笑他了好久,都說他讀書把未來的新娘子都讀丟了。
「後來令尊沒有再給你找一個?」重毓笑道。
顏儒胥抿了抿嘴,嘟噥道:「他讓我跟書過去。」
「那你現在怎麼想?」
「書挺好的。」
直把外頭的車夫聽得笑歪了嘴。
再說回還在孟仙樓裡頭把酒言歡的重颯、重陽二人。
他們倆在包間里等了小恕一陣,見她遲遲未歸,便叫來店小二又上了幾道熱菜,邊吃邊聊,從秦環城裡哪家的酒最好一路講到王都里哪位大臣新買的小妾點條兒最順,越聊越盡興,酒也一罈子一罈子的接連往肚子里灌。
重颯此前從未喝過這麼多的酒。
四哥不讓他多喝,他也不愛喝這東西,更不愛賭不愛嫖,就連花鳥魚蟲也不碰。他唯一一點兒愛好,便是打拳。
可父王卻說,所有兒子里老八最讓他操心。
是啊。
大哥重禮老實本分,二哥重衢圓通世故,三哥重燕溫文爾雅,四哥重廷張弛有度,七哥……在父王心裡就連他這個讀書讀痴了的傻子都比自己強多了,好歹不給他惹事不是?
比上不足,比下呢?
重颯猛灌一口烈酒,趴在桌子上傻笑起來,兩眼空洞的望著前方的屏風,掉下來一行清淚。
「老十在外遊歷十餘年,吃得了苦。」
重陽一愣,不知他怎麼突然提到了自己,便探過身去看了看他——「哥哥,你怎麼還哭上了?」他驚道。
「十一,十一……」
重颯搖了搖頭,痴痴的說:「十一是妹妹,不算。可就連最小的十三,最小的十三也……」
也比我強得多啊。
「哥哥,你——」重陽看他哭得跟個小姑娘似的,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負手焦急得圍著重颯來回打轉。「你是不是胃疼?還是想吐?哪裡不舒服?」
「重陽,」重颯抬手攔住他,咪著眼睛低啞道:「你別轉了,轉得我頭暈。」
重陽倏地一屁股坐下來,老老實實地看著哥哥,菜都不敢抬手去夾了。
他見重颯閉著眼睛沒了聲響,便躡手躡腳的起身,想去外頭找店小二要床被子,免得重颯著涼。
待重陽扶著牆笨拙地抬起腿跨過一條凳子,墊著腳尖小心翼翼地摸到了門框,正悄悄拉開一條縫,重颯卻又重新哭了起來。他忙衝去重颯身側,跪在地上無奈的輕聲問:「哥哥,你到底怎麼了?」
「重陽,」
重陽握住哥哥的手腕,垂眸道:「我在。」
「阿九死了。」
重陽低著頭,「我知道。」
他跟著師父外出遊歷的時候,阿九才三歲,正是整天跟在人屁股後面要糖吃的年紀。
「十一呢?她去哪兒了?」重颯忽然抬起頭,淚眼朦朧得左顧右盼著,在包間里四處找人。
重陽抓了抓頭髮,說:「她早回去了。哥哥,我送你回府吧。」
「重陽,你過來。」重颯朝他招了招手。
重陽忙附耳過去。
「以後你若是登了基——」
重陽臉色一變,手忙腳亂地捂住重颯的嘴,重颯推開他,又一把摟過他的脖頸,貼在他耳朵上斷斷續續地說:「一定要給阿九報仇。」
「我們幾個,你要殺要剮要流放,都隨你的便……只是十一,她,你不要為難她。」
「大方一點,隨便給她個旮旯衚衕做封地,男人嘛,她要哪個你就給哪個下旨,不願意的就拿刀扛他脖子上逼他願意。」
重陽苦笑一聲,擦了擦眼睛,咬牙背起重颯往外走。
「你小子怎麼不說話?」
重颯趴在重陽的肩頭催道。
重陽忙應和他,「答應,答應,都答應。」
「都答應?」
「嗯。」
「重陽,你耳朵怎麼這麼紅?」
「我喝多了。」
店掌柜見重陽背著重颯走得顫顫巍巍,忙小步跑上前,悄聲問:「爺,用不用小的叫人來幫您?」
「噓。」重陽朝他搖搖頭。
掌柜忙噤了聲,噓寒問暖得親自送他們二人出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