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芬芳悱惻(四)
也知曉我所想絕非此事,隋農見好就收的點頭應下。算著時辰約莫還有一盞茶才能回去,我乾脆闔了眼眸,輕聲喚了隋農一聲:「你是不是想問,既然方才我在殿中所提內容,胡汝並無拒絕可能,我又何必多費一番口舌敘說,而不直接將此條寫在國書之上?」
「帝姬恕罪。」略有訕訕的答了一聲,隋農隨即認真道:「只是隋農疑惑之處倒並非於此。」
「哦?」我眉間微動,聽隋農解釋道:「帝姬如此做法用意,隋農心中多少有些估量。若直截了當的將此條列入國書,便斷無帝姬親口說出所有的震撼成果。且如此做,便是帝姬代表涼鴻而為的妥協,在誠意方面的成效立竿見影,絕非從開始便載明於國書之上可比。」
淺笑頷首,我睜開眼眸,偏頭看向隋農:「你所說俱對,又有何處存疑?」
「屬下只是納悶。」撓了撓頭,隋農皺眉:「咱們予胡汝的條件經過帝姬透徹分析,互惠互利之處已然顯然。胡汝雖未立即答應,簽約卻已定是板上釘釘。雖說帝姬所言對涼鴻發展確有益處,但……即便這條約利惠稍向涼鴻傾斜些許,想來也無傷大雅吧?胡汝總歸算是弱勢一方,也不懼他不妥協。我們為何不藉此契機……為涼鴻多謀些好處?」
這回換我顰眉了。略頓了聲,我方要回答,暖轎已穩穩停落。謝過宮人並目送他們走遠,我轉身示意隋農跟上,步入開元王府:「你可曾讀過《管子》?」
不解其意,隋農微有遲疑的點頭。我抿了抿唇:「《管子》中《牧民》篇中,六親五法一段,我覺得有幾句說的甚是有理。文中道,『以家為鄉,鄉不可為也;以鄉為國,國不可為也;以國為天下,天下不可為也。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毋曰不同生,遠者不聽;毋曰不同鄉,遠者不行;毋曰不同國,遠者不從。如地如天,何私何親?如月如日,唯君之節』。」
若有所思,隋農緩了腳步。我漸漸停下:「雖說如今世間仍是混亂,但海晏河清之日不會太遠。涼鴻近年所須思考的範疇或許還只是『以國為國』,但總有一日,會直面『以天下為天下』之道。若到那時才思量收服人心之策,恐怕為時已晚。而若今日涼鴻便拔得頭籌,將為萬民造福祉的國策宣告三國……『不偷取一世,則民無怨心;不欺其民,則下親其上』。對彼時尚非本國人士之百姓都可一視同仁,不分薄厚,對未來因收遼遠疆土入囊中而增添的居民,便定然會視若己出。如是,方可見『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之盛況。」
半張著口,卻半句話也說不出。隋農許久方抱拳俯身,語意驚艷驚訝自不必掩蓋,震驚動搖卻也徹底流露:「帝姬宏圖大志,志存高遠,隋農實在心服口服。」
他抬起頭,眼神閃爍明亮,笑得輕快:「今以此國君臣民庶,山川珍重,一切珍重,一切歸屬。五體投地,歸誠帝姬。」
他故作書生般咬文嚼字模樣,逗得我忍俊不禁的笑出來。抬起手笑得轉過頭去,卻見桓娓立在房檐下,但笑不語,向此處望來。
忙要隋農免禮起身,我又吩咐了幾句晚宴之事,便命他下去準備,勻了勻呼吸走至桓娓身畔。尚未及開口,桓娓已當先關心道:「此行看來還算順利?」
「有勞皇姐記掛著。」挽上她手臂,我笑道:「縱有少許波瀾,總歸萬無一失。主要還是皇姐的功勞才是。」
「平素里給我戴些高帽子也就罷了,兩國國事同我有何關係?」也知曉我此行是為邦交而來,此時塵埃落定,桓娓也自是欣喜。我揚眉道:「只因月穆一心想著,府中還有皇姐親手烹制的美食,香飄萬里,竟似在宮中也能聞見。因此直教月穆垂涎三尺,督促著自己速戰速決,回來向皇姐討個獎賞呢。」
「你從前哪有這般油嘴滑舌,跟誰學得呀。」嗔怪一聲,桓娓略頓了頓聲,又道:「在宮中,未見到其餘討人嫌之人罷?」
怔了怔,我扭過頭去:「我倒是有心想見一見,卻因一件急事定要儘快同皇姐商量,故此未曾去找旁人麻煩。」
寵愛一笑,桓娓示意我繼續。我醞釀語句,輕聲開口:「不知皇姐……可有意中人?」
美目微瞪,桓娓半晌微紅了臉頰:「你這小姑娘,愈發調皮了。我一心等著你說要事,你便這樣尋我開心?」
我不語,只是鄭重的瞧著她。逐漸斂去面容紅暈,桓娓思索著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淺淺嘆息,我頷首,移了目光去看別處。桓娓湊上前來,略有急躁憂慮:「怎麼,莫不是桓婕又暗中使了絆子,挑唆著皇上要把我嫁給何許人了?」
「並非如此。」趕忙寬慰,我咬了咬唇角:「……是我與皇上談畢兩國國書具體事宜后,皇上提了一句。他似有令涼鴻與胡汝結秦晉之好之意。」
「結秦晉……」只說出這三個字,桓娓便更為著急起來:「皇上又不是不知你與恪兒之事,再者說,我聽聞他已有將宮中得寵的梓妃立為胡汝皇后之心。涼鴻既已拒絕了泛夜,總不好再拒絕將要洽和的胡汝!皇上怎能……」
「皇姐莫要氣急。」伸手拉住桓娓,我手上用力,握住她柔荑:「皇上自然曉得我與澄廓情況,還曾以此事試探涼鴻誠意。想來他並無要我做胡汝皇后的用意。」
「……那是……」
迷茫困惑,桓娓緩緩卸了周身怒意氣場。我吁出一口氣道:「我聽著皇上的意思……倒像是要胡汝公主,去為涼鴻皇后。」
欲言而無話,桓娓不可置信而如當頭棒喝般定在原處。許久,她方喃喃自語般低聲開口:「桓婕竟打得這般主意……涼鴻皇后……」
忙扶住桓娓,我柔聲道:「桓婕只怕一早便是如此心思,也料定十哥若欲登位,既已否決泛夜助力,總不能再逆了胡汝好意。其實……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會損了咱們的利處。只是……」
只是,依桓娓個性,一旦同桓婕撕破了臉面較上了勁兒,便是必容不得對方舒心。與其隱瞞桓娓不令她現在便知,日後滿城風雨,不若現下便告知於她,安撫她倔強心思。
「若要同涼鴻聯姻……胡汝適齡的公主並非桓婕一人。」
片刻,冷著目光字字切聲的說出這句話,桓娓冷硬道:「若要她為這姻親人選,總該給我個合理解釋。」
「……皇姐。」無奈嘆氣,我攜住她雙手:「此乃終身大事,斷不可置氣為之,意氣用事。縱然桓婕去了涼鴻,著立為皇后,說到底也不過是涼鴻胡汝兩國政治利益平衡的工具。所謂高處不勝寒,何況十哥與她毫無感情,她並不會得到絲毫幸福。皇姐實在無需以這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來替了眼下的安穩自由啊。」
「你只同我說,若我要做著涼鴻皇后,你有無辦法?」
執意剛硬的拋出這樣一句,桓娓眼底隱有暗芒。她這般執拗模樣我從未見過,不由得狠狠愣了愣。良久,我方遲疑著待要啟唇,桓娓又快速而肯定的當先道:「看你神情,便知月穆定有方法。皇姐便將此事託付於你,承你一重大人請了。」
「皇姐。」再度略急卻無能為力的輕喚一聲,我看著桓娓背過身去,聲音難辨喜怒:「月穆勿要再勸了,我已想明白了。我心既無所屬,歸屬何處也便無甚區別。桓婕若前去涼鴻,雖說掀不起多少風波,卻也難免會給你添不痛快。而若是我入終蜀後宮,一則咱們二人也能作伴,二則無論涼鴻十皇子殿下還是胡汝皇上,俱知道我們關係親厚,也更有利於兩國邦交。」
「……可是,若皇姐遠赴他鄉,開元王府中眾人,廣旗得率懷延三人……又當如何呢?」
忡忡發問,我顰眉低聲。桓娓背影一滯,隨即舒展放鬆:「自恪兒走後,我心中便一直有些顧慮。此時這契機倒算是歪打正著,能將我這心結解開了。」
疑惑沉默,我抿唇瞧著桓娓轉身,微微一笑:「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一程路,府中眾人,也陪我走得夠久夠長了。」
「公主是要……打發我等回家去?」
本是精神矍鑠,闔伯此刻卻有些顫顫巍巍:「是老奴與大伙兒……有何處做得不妥么?」
偌大前堂內,開元王府中一眾侍女、僕役等林林總總的立了滿地。本還有交頭接耳微聲絮絮者,待桓娓道出分家之語后,俱如晴天霹靂般張口結舌,好久才有闔伯為首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