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踵事增華
「月穆不必憂心,此事十哥已有定奪。」微笑回應,蕭顯晦朝向東方:「雖說此事影響頗為惡劣,萬幸波及範圍較小。且宗政煦自己也心知肚明,涼鴻與胡汝邦交之事既已再無轉圜餘地,他命人在邊境處生出這場風波來,也不過是垂死掙扎,尋涼鴻與胡汝的不痛快。此時既已萬事皆盡,正在修築之中的堤壩又猶如懸在泛夜頭上的一把刀,泛夜自然見勢收手,至少苟且偷安。」
默默頷首認同,我再與蕭顯晦對望而笑,心中知曉,如今很多事,我已不能觸及多問。當下便向蕭顯晦請旨,由我負責接洽胡汝與涼鴻聯姻之事,由此開端,逐步斷了與前朝關聯。
這日午後,我正倚在窗邊,照著日光映在窗欞之上又投到絹布上的圖樣刺繡。甫又刺下一針去,遙蘆便來報,道是羅邦求見。
理好針線,命遙蘆快請,方吩咐箺笙去沏茶,羅邦便當先婉拒:「多謝帝姬盛情,只是羅邦乃是奉十皇子殿下之命前來,請帝姬去一趟乾心殿。事情緊急,無福一品香茗了。」
「去乾心殿?」我奇怪,卻很快收拾好隨他出了鏡花宮:「後宮不得干涉朝政,我也已有數日未曾過問前朝之事了。十哥要我去乾心殿,是要做什麼?」
「說來複雜。」緊緊皺眉,羅邦簡短道:「十皇子殿下原無意大肆宣揚十五皇子殿下情況,卻不知宮中何人走漏了風聲,竟叫傳到了宮外,令閔尚書知曉。閔尚書鐵了主意,一心以為是十皇子殿下為掃平前路,方使了毒計傷害十五皇子殿下。眼下閔尚書正召集了不少臣子,在乾心殿內逼迫十皇子殿下。」
「走漏風聲……」
我腳步漸緩,又行了幾步乾脆停下。羅邦已衝出去數步,見我不動又急匆匆折回,方要言語卻被我止住:「宮中有姦細。不把此人找出,此事終究不得解決乾淨。羅邦,我自行前往乾心殿,你現下立刻去帝子居,把十五皇子親自送到乾心殿。若還有你信得過的親信,要他們細細盤查盤問帝子居中的宮人,問明這些時日都有誰接觸過十五皇子。人手若是再足……派些人守在素商宮外。」
「……是。」短暫愣怔,羅邦領命而去。我回望著來路顰了顰眉,同遙蘆一同趕往乾心殿。
方提裙一階階走上乾心殿前長階,尚未站定,便聽得殿內爭執聲毫無遮掩的傳出。蹙眉示意殿前侍衛莫要通傳,我輕輕踏步進了正殿殿門,一眼便望見華髮已生卻器宇軒昂的男子立在殿中,氣勢逼人。
「……便且如您所言,十五皇子殿下之病症非因您所致,則您又要老臣,要滿朝文武如何信任一名尚不能保全兄弟安泰的君主?要天下三國,涼鴻百姓如何安心於國之未來?」
「閔尚書言下之意,便是仍未全消對我之懷疑。」蕭顯晦皺眉,卻苦於確實不能佐證,只得重複此前解釋:「我已向閔尚書將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十五皇弟身中之毒乃是涼鴻先帝所下,只需命醫官察驗,便可大致明確中毒時間。而那時蕭顯晦尚不知身在何處……」
各說各話,閔同疇大有誓不罷休之意。我沉了沉氣,命身後侍衛揚聲通傳,同時穩步走近殿中諸人:「帝姬駕到——」
幾人皆愣了愣。隨即,蕭顯晦面上帶了笑意,閔同疇等人卻是怔怔,看著傳聞中業已身死的伶月帝姬微笑著走到他們身前:「月穆見過十皇兄,見過各位大人。」
「臣閔同疇,見過……帝姬。」
好容易回了神欲要行禮,卻礙於稱謂難以開口,閔同疇躊躇片刻,照貓畫虎般也只喚了聲帝姬。我抿唇淺笑:「閔尚書多禮了。」
閔同疇不解望來,我踱步至蕭顯晦身畔,轉了身與他對視:「方才月穆尚未進乾心殿內,便聽見閔尚書洪亮聲音,高談闊論,好生令月穆敬佩。只是聽久了,月穆卻總覺有何處不妥,或說,有何事令月穆不安。」
「閔尚書從頭至尾,好似都未正經稱呼過十皇子殿下。」
面色一凝,閔同疇直了直身子,我繼續道:「若是照往常來說,閔尚書尊稱十皇兄一聲『您』,本也無傷大雅。但與閔尚書此前所論比較,月穆卻以為閔尚書大有自相矛盾之處。」
「老臣願聞其詳。」
明曉我來此用意,閔同疇目光毫不避諱。我淡淡一笑,迎上他莫辨眼神:「月穆雖處後宮,卻也聽聞前朝之事。閔尚書認為十皇兄不具繼位身份,而覺十五皇弟身世清白,可堪登基。想來月穆之事閔尚書也已知曉,月穆也便直言不諱。閔尚書可知,十五皇弟生母申氏,因何喪命?」
眼眸微眯,閔同疇沉默不語。我便自問自答:「若閔尚書貴人多忘事,月穆便多此一舉,提醒一二。申氏彼時定罪罪名,乃是戕害皇嗣,欺君之罪。月穆敢問閔尚書,欺君之罪,在我朝律例中應乃第一大罪罷?」
「自然。」
低沉回話,閔同疇方要說話,我當先截過話頭:「而十皇兄生母,當年被賜死之事,卻是因全族犯下覬覦帝位,心懷不軌的汪谷珊而起。汪氏一族行徑,昭然天下,其狼子野心,也定不會一朝而起,一朝鑄就。便是退一步,以閔尚書向來推崇的倫理之道,申氏因欺君之罪而亡時,僅為婕妤。而謙妃因莫須有的傷害妃嬪之罪被賜白綾時,已至妃位。何者尊貴,何者低賤,更毋論孰是孰非……閔尚書所言十五皇弟承繼大統之資格,又是否那般確信?」
「帝姬言之鑿鑿,顧左右而言他之本領,使令老臣甘拜下風。」閔同疇似笑非笑,語氣不善:「特意點明謙妃當年舊事,無非是想老臣想起,謙妃當年情形,大有可能與賢妃娘娘所受委屈如出一轍。
「但帝姬這般自信滿滿,卻仍是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
閔同疇冷了面容:「您口中所稱的十皇子殿下,乃是被先帝親自下旨,貶為庶人,發落西荒。而十五皇子殿下,即便其母獲罪,至今卻仍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順的皇子。這一點上,帝姬可有何語辯駁?」
「閔尚書所言,月穆一言以蔽之,便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並未直接回答他問題。閔同疇頷首認同,我再次輕輕笑道:「月穆因此卻生出疑問,想要請教閔尚書。
「適才月穆尚未進殿時,聞聽閔尚書道,即便十五皇弟所受苦楚與十皇兄無關,十皇兄也須背負無能看護幼弟之責。可若依閔尚書所說,十皇兄早已被剔除於皇親國戚之列,早已稱不得皇子。如此,又何談對十五皇弟之責任呢?」
我做出洗耳恭聽樣貌,而許久未語的蕭顯晦默然著走向後殿。閔同疇眼光隨他移了幾分,須臾轉回,聲色平平:「老臣從未言說所謂兄弟之任。老臣所指,乃是君臣之道。即便庶人,也自當有護衛皇族之本分。」
「說得好!」
我撫掌而笑,倒驚了閔同疇一跳。笑意滿滿,我上前一步,偏頭瞅向一臉狐疑的閔同疇:「閔尚書此言,正解月穆疑慮。原來平民百姓也有對皇室儘力侍奉之理。那麼,前朝肱骨朝臣……」
冷了聲音,我笑容不減,語氣卻涼薄:「食君俸祿,坐擁高位,能得後宮傳遞至外的消息,卻如何不能如己所言,保護皇子?!卻如何指點江山,大言不慚,言為國思量?!」
變了神色,閔同疇一時之間張口結舌,無話應答。我餘光瞥見蕭顯晦自角落緩步走出,微微勾唇:「身為人臣,自當體恤聖上之意。謂之,設以身處其地而察其心也。閔尚書一顧論述十皇兄的所謂罪過,卻隻字不提自身應盡的本分與道義。普天之下,哪有這般道理?」
「或是說,」行至我身邊,蕭顯晦悠悠接過話去,「如月穆方才歸總的,閔尚書是認為自己名不正,故而才會事不成?」
「這……」
慌了手腳,閔同疇正辯解著自己並無謀取高位之心,蕭顯晦已拍了拍手,示意我們看向殿門處。幾名將士押著垂頭喪氣的一人,羅邦領著蕭顯晾,幾人同時自外入內。
自垂首的那人抬起頭來,閔同疇便幾番換了神情。僵硬著向蕭顯晾行了禮——自然得不到答覆——閔同疇探尋著看向我與蕭顯晦。
未理會於旁人,我走至蕭顯晾身前蹲下,牽過他微涼小手:「顯晾?顯晾?」
他好久方懵懵懂懂的看過來,我護著他雙手溫聲:「這些天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意料之中,蕭顯晾仍一言不發。耳畔傳來閔同疇說話聲,我卻無暇細聽:「姊姊昨天呀,吃到一道特別好吃的菜,叫做蓮蓬豆腐。我猜你也一定喜歡。今日午膳,你和姐姐一起用,好不好?」
「……阿姊……」
半晌糯糯開口,蕭顯晾說出這二字來。我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喜不自禁,連連點頭:「對,是阿姊。我是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