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一——只是當時已惘然
當我收到蕭月穆託人送來的帝姬之印時,我已在寒山寺靜修了整整一百日。印璽是住持拿回,又經辛夷之手輾轉至我這裡。放置印璽的錦盒內,只有蕭月穆親書的四字:珍重,平安。
我明白蕭月穆的意思,是想給我留個念想,順而為我送一道關鍵時刻能護我周全的保命符。
儘管我已無機會用到此物,心中卻還是感激。
次日我去尋住持,沒出息的想知道,這方帝姬之印是何人送來。住持說是皇上身邊的紀疊。我正失望著,卻聽住持嘆息般道了聲,阿彌陀佛。
抿回鬢角碎發,我向後院走去。取下頭上原本的繁重飾物的前幾日,我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不像話。那幾日想得最多的,是母妃曾撫著她發間那支珍珠流蘇孔雀步搖,出神的說,這支最輕的發簪,給了她最沉重的束縛。
我如今已經很少想起母妃了。也很少想起父皇,想起皇兄,想起蕭月穆。不過既然今日已經想起,那乾脆多想一些,應當也沒有關係。
說起來,再隔幾月便要到我生辰了。不知今年的冬月,會否下一場如我降生那年一般大的雪。母妃說,我誕生的那日極寒極冷,應當是那一年中最冷的一天。母妃原想依著白雪之景為我取名,父皇卻抱過我,笑言,帝姬雖生於嚴冬,這一生卻定當如春日繁花,一生繁華,麗如錦繡。繁花似錦的寓願,便在天寒地坼的大雪中許下。
後來我漸漸懂事,常聽父皇在無人時喚母妃的閨名,妙湘。母妃便嫣紅了臉頰,艷若三月桃花。
等到我再懂事些,只看到父皇人前人後都是冷漠的臉,喚母妃一聲,淑妃。母妃也中規中矩,不肯逾越半步,婉聲應一句,皇上。
那支珍珠流蘇孔雀步搖,是我印象中父皇難得親手為母妃簪上的生辰賀禮。我在旁瞧著母妃少見的羞澀的花容,抬眸卻見父皇無光的眼眸中,一片虛無的陰霾。
母妃日日戴著那支珍珠流蘇孔雀步搖,直至一日雪萼宮中的宮女不慎將之跌碎,跪身拾撿時刺破了手指。鮮紅的血刺目的很,好似皇後娘娘所居的長樂宮中,宮帳上的硃色流蘇。那名宮女被母妃罰去了直殿監,命其做些廊廡洒掃的粗活。而珍珠流蘇孔雀步搖尚未補好,直殿監便來人回話。那宮女在洒掃庭內時不小心扎破了手,明明只是極小的創口,血卻怎樣也止不住,只能一邊虛弱驚慌的叫著救命,一邊親眼看著自身的性命具象為洶湧不住的血液,染紅暖溫了庭內玉石鋪就的冰冷長廊。
聽到這消息時,我畏怕地后縮。母妃卻未如平日那般摟住我。她只是怔怔的,似乎被重物突然砸中了心,無知無覺的,堪堪落下淚來。
母妃壓下了宮女暴斃的訊息,也將修補好的珍珠流蘇孔雀步搖鎖進了匣中,束之高閣,似乎要令其永不見天日。與父皇卻心照不宣的,絕口不提這支精美絕倫的生辰賀禮。
直至蕭月穆到來。
其實應當說出現更為合適。但我總執拗的說一句到來。我不覺得人生中的變故是因她而起,卻堅信她的存在確是宿命,而非偶然。
之後發生了很多很多事,多到我的記憶都已有些模糊。只恍惚的記得,有段時日我真的很討厭蕭月穆。我厭惡別人搶走本應屬於我的注目,關切,和……夫君。
儘管最開始,我對宗政煦,毫無感情。
我最初一次見他時,他殺死了父皇的獵犬;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殺死了我的皇兄。首見末見,他俱在殺戮。我怎會如母妃所要求的那般,只因一早看清了泛夜的國勢,只因要苟且保住性命,只因日後或能成為泛夜最尊貴的皇后,便對他情根深種,對他至死不休?
我怎會?
眼下回想,只覺荒唐可笑。彼時我如何信誓旦旦,大言不慚,而後便如何自駁顏面,沉溺深陷。
不知幸或不幸,母妃未聽到我的心聲坦白。直至仙逝前,她仍心心念念要為我爭餘生安穩,用世間最柔最美的眼眸,無聲的告訴我:
心悅他,活下去。
我對父皇最初萌生的最淺薄的恨意,便是因他命人將我拉走,讓我徹底失去同母妃說最後一句知心話的機會。
回宮后再想當時情景,那不可置信般喃喃出的「妙湘」二字,終究未讓母妃聽到。
恨意便更深一層。
臨了了,最末時,是我恍然大悟那珍珠流蘇孔雀步搖中的蹊蹺。那珠玉之中暗蘊的劇毒一旦入體,再度受傷見血,便是回天乏術,無可奈何。
父皇與母后,兩人俱在博弈。父皇在賭與母妃之間的情,存了萬分的僥倖與心思,賭母妃不會跌碎那步搖,刺傷自己。母妃在賭父皇並無那般狠毒的試探的心,祈禱著萬一的可能,父皇於此毫不知情,祈禱著萬一的可能,不惜以身試法,奢望著是自己猜錯,那宮女的死只是巧合。
雖道無巧不成書,然而世間,又何來那樣多的戲劇離奇。即便當日那支羽箭射向父皇時,皇后未暗地裡踩住母妃的裙角,我相信母妃也會毫無猶豫的擋在父皇身前。更何況,再是如何養尊處優,這漫漫人生,誰又能保證不傷分毫?
父皇見到那支修飾過殘缺的珍珠流蘇孔雀步搖后的面色凝滯,父皇見到母妃中箭后的面如死灰……這心知肚明的結局,是一場早已註定兩敗俱傷的悲劇。而無論是父皇還是母后,從最開始便都輸了這場賭局。母妃絕美逝去,父皇掙扎此生。
可這想明的關竅於我而言已是后話。母妃方走得那幾日,我只一顧仇恨著。這毒計既是父皇親手設下,一手鋪就,他又怎能佯做情深若海,佯做心如刀割,心有不舍般念著母妃的名字,在雪萼宮中步步流連?
他有何資格?
彼時我不想再忍受來至雪萼宮的道貌岸然的任何一人。便悻悻的,又暗中抒了口氣的,離開了雪萼宮,搬入了宮中最偏僻最安靜的雀齋宮。
經此變故,我自問對餘生無甚所求。天下幾國與我何干?何人稱帝與我何干?誰乃皇后誰享榮華,又與我何干?
大概,名為喜歡的情緒自開端便不純粹。末了,也無如何難斷糾葛。
我這樣以為。
後來宗政煦命人仿著我的臉,為蕭月穆繪製一副皮囊。我沒有反抗,沒有掙扎,甚至沒有憤怒傷懷。後來我同蕭月穆說自己如何痛苦難捱,不過是因她來看我前不久,采衣為引她前去雀齋宮而點燃了殿內的幔紗,外人皆道我是因母妃而傷心尋死,傳到蕭月穆耳中也自不會有變。她本是懷著歉憫而來,而我惡劣的想要她多添一重愧疚難安罷了。
是以,親見自己的容貌被勾勒復刻的彼時,我只是看著名喚曲終的那名宮女的臉,譏誚的笑了笑。
即便聰慧如蕭月穆,也有被背叛的一天。即便機敏如蕭月穆,有朝一日,也要以旁人的面容活在這世上。
而宗政煦既能有如此狠心,是否代表著,他其實便是徹然無情,不愛世人呢?若他確然是不懂不明愛字,我彷彿便會好受些了。
可我曉得不是。
蕭月穆是特殊的。她的側顏會引他目光流連。她的話語會引他駐足傾聽。那對外人皆帶了十分笑意的完滿神情,會在面對蕭月穆時平添上本不屬於宗政煦的少年神態。他的首次訝然,首次觸動,首次心動,首次的想擁有一人全心對待的心思……俱給了蕭月穆吧?
即便蕭月穆於他,便如他之於我。宗政煦非蕭月穆良人,孟繁錦也非宗政煦心屬。
我們都明白這一點,卻都執拗著不肯承認。宗政煦比我更加自欺欺人些。綉著「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詩句的錦帕,他從來貼身珍藏。綉著大紅牡丹圖樣的絲絹,被珍而重之的擱在盒中。難得出神時,他會打開來,輕柔愛憐地撫摸其上紋路。
而我之所以知曉這些,是因蕭月穆以翊靖長帝姬之身份離開泛夜后,不知是否為應她此前請求,宗政煦得了空閑便會來至雀齋宮小坐。
他總會在沉默時,寂寞無奈般凝望著我的臉,目光卻分明未真切落到我身上。每當此時,我都忍不住想問,他是在看誰呢?
是在看曾經的蕭月穆,還是現時的孟令舟?
是在看過去的伶月,還是在看此刻的翊靖?
無論如何,他眸中映出的,都不是我。
而這答案,當年在聽罷三皇兄斥責我異想天開的問句后,我便已自知自明。
「——錦瑟!」
這樣喚著,辛夷從遠處提著裙擺,歡快的揚著笑跑來。我同樣盈著笑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埃,由她走近挽了手,一同慢慢的回到棲居的小院中。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繁花盡謝,繁錦已逝。這塵世間,只有施主錦瑟了。
只是我心底,終究存著些妄念。
奢望著某一天,那名與我曾有緣有著一般模樣的姑娘,一身清風朗月,溫暖怡人的站到我面前。
奢望著某一天,那名已是九五之尊的曾獨屬於我的「煦哥哥」,因公因私,來至寒山寺。我與他或許對面不識,擦肩而過。或許心平氣和,彼此微笑。或許藉此相對而坐,釋懷坦然,聊聊那些往事與故人。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