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留下文種
夫差右手死死按在劍柄上,長劍在鞘中不斷爭鳴,彷彿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鞘飲血。
不知過了多久,夫差緩緩鬆開手,一字一字道:「本王看在王后的份上,饒你一條性命,立刻帶著冬雲與繁樓離開吳國。終此一生,不得再踏入吳境一步,更不得與王後有任何聯繫,否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勢必誅之!」
他刻意稱夷光為王后,無疑是在宣誓自己的主權,警告著范蠡不許有非份之想。
「多謝吳王。」范蠡長揖一禮,拋開國讎不說,他對夫差還是頗為欽佩的,若是能少一些剛愎懷疑,多一些寬容,這位吳王或許真能成為一代霸主。
看到范蠡回來,夷光輕舒了一口氣,雖然夫差言出必行,但難保盛怒之下不會做出有失理智的事情來。
范蠡默默望著夷光,眸中交織著複雜難言的傷感與不舍,直至耳邊響起夫差不悅的冷哼聲,方才依依收回,鄭重地朝夷光行禮,一字一句道:「多謝王后救命之恩,范蠡當銘記於心,永不敢忘。」
「先生言重了,時辰不早了,快走吧。」夷光催促著,夫差盛怒未消,范蠡多待一刻,就多一刻危險。
待有安身立命之處,定當來接你歸越――范蠡在心裡默默念著這句話,再次向夷光行了一禮后,示意冬雲與繁樓帶著文種離去,豈料剛走了一步,便被夫差攔住去路。
夷光一驚,急聲道:「大王……」
夫差抬手打斷她的話,睨了一眼渾身是傷的文種,涼聲道:「本王何時讓你帶走他了?」
范蠡眸光一沉,「吳王想要食言?」
夫差唇角微微彎起,勾勒出一絲冷漠的弧度,「你仔細回想一下本王剛才說的話。」
范蠡思緒飛轉如輪,不一會兒就從腦海中翻了出來,下一刻,臉色變得極是難看――本王看在王后的份上,饒你一條性命,立刻帶著冬雲與繁樓離開吳國。
他那會兒只道夫差是一時忘了提及,萬萬沒想到竟然暗中擺了這麼一道,真是始料未及。
文種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撐著無時無刻不在疼痛的身體來到范蠡身邊,惴惴不安地問道:「范兄,吳王與你說了什麼?與我有關嗎?」
范蠡低聲將夫差的意思說了一遍,文種聽完,登時面色大變,如血爪一般的雙手死命攥住范蠡手臂,聲音因為著急害怕而變得異常尖銳,「范兄,我們一直並肩而立,雖有些許分岐,但都是為了越國,你可千萬能扔下我!」
「我知道,文種兄放心。」范蠡努力安慰著文種,待他平靜下來后,抬頭望向夫差,「無論如何,我今夜都一定要帶文種兄走。」
一直沒什麼表情的夫差聽到這句話,忽地笑了起來,他相貌本就頗為英俊,這一笑更是面若冠玉,俊美無鑄,「無論如何?范蠡,你有何資格與本王談這四個字?」
「那臣妾呢?」旁側傳來的聲音令夫差面色一寒,他轉眸看向在月光下熠熠如明珠的夷光,眸光陰晴不定。
許久,他緩緩道:「保范蠡還是保文種,你自己選擇。」
「我……」夷光剛說了一個字,便又被夫差打斷,「放了范蠡幾人,已是本王的底線,若你再要求更多,本王發誓,哪怕是你以死相逼,也一定殺了范蠡!」在說這句話時,夫差眼中殺氣騰騰,可見他對范蠡是真的恨到了骨子裡!
夷光眉尖緊緊蹙著,如籠了一層輕薄的煙霧,令人望而生憐,她看得出,這一次夫差是說真的,若自己非要保住文種,他真會不顧一切殺了范蠡。
怎麼辦?
那廂,文種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迭聲朝夷光哀求,才被關了這麼幾日就已經在鬼門前繞了好幾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這一次被留下,不知還會有怎樣可怕的刑罰在等著自己。
阿諾在一旁輕聲道:「娘娘,不要意氣用事,先將文先生留下,咱們再慢慢救他。」
「也只能這樣了。」夷光無奈地嘆了口氣,隨即輕輕往後退了一步,誰都知道,這是一種無聲的退讓。
看到這一幕,文種驚駭欲死,用一種恐懼而怨憤的目光盯著夷光,「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越國,娘娘你怎麼可以棄我於不顧?!」
「對不起。」夷光內疚地道:「雖然暫不能救先生,但我保證,一定會儘力護先生周全!」
「你自身都難保了,還怎麼護我周全!」文種根本不相信她的話,死命攥著范蠡胳膊,嘴裡喃喃重複著相同的話,「我要走……我要走……」
范蠡手臂被他掐得生疼,卻不敢掙扎,極力放緩了聲音,「文種兄且先忍耐一陣,我會儘快想辦法來救你!」
聽到這話,文種猛地停下了言語,抬頭死死瞪著范蠡,「連你也要拋下我?你忘了初來姑蘇時,我是怎麼幫你,又是怎麼討好伯嚭,好讓你一步步將夷光送入宮中的嗎?」
聽到這話,眾人盡皆看向伯嚭,令後者面色通紅,尷尬不已,真是混帳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
伯嚭一邊在心裡暗罵,一邊喝斥道:「好一個越國賊子,死到臨頭還在誣陷本官,真是該死!」說著,他朝夫差拱手道:「大王,越賊可惡,當立刻殺之!」
在他聲音落下后,是一片令人尷尬不已的寂靜,夫差根本沒有理會他,只淡然道:「將文種帶回地牢,嚴加看管。」
「不!不要!」文種拚命的掙扎,可又怎麼敵得過孔武有力的禁衛軍,只能絕望地拖走,他最後瞥過范蠡的目光中充滿了怨恨。
「回宮!」夫差冷冷吐出這兩個字,翻身上馬,馬蹄奔騰,踏著未曾化盡的積雪而去。
夷光輕嘆一口氣,朝范蠡屈膝微微一福,「夷光只能送到這裡了,先生一路保重!」
「你也是。」范蠡沙啞地說著,雖有千言萬語,能說出口的卻只有這三個字,停頓片刻,他又道:「文種那邊,還請娘娘設法保住他性命。」
「我一定儘力,快走吧。」在目送范蠡等人離開后,夷光方才帶著阿諾上馬,沿著夫差留下的腳印離去。
伯嚭眼珠子轉了幾圈,忽地喚過一名叫狼牙的副將低聲交待著,後者聽完后,滿面驚訝地道:「大王不是……」
伯嚭不悅地打斷,「你懂什麼,這就是大王的意思,快去。」
見他這麼說,狼牙不敢再置疑,拱手離去,伯嚭目光陰沉地盯著范蠡等人漸漸遠去的身影,冷笑道:「看你們能走出多遠。」
再說夷光那邊,回到館娃宮后,來到夫差居住的景和殿,卻意外地吃了閉門羹,王慎擋在門前,冷言冷語地道:「大王有令,誰都不見,娘娘請回!」
夷光沒有勉強,但也沒有離去,就這麼靜靜地站在庭院中,衣袂不時被吹起,在寒風中獵獵飛舞,襯得她身體越發單薄,猶如隨時會乘風離去。
「咳咳!」夷光低低咳嗽著,阿諾在一旁勸道:「冬夜寒冷,再這樣站下去,非得著涼不可,咱們還是先回去吧,等大王氣消了再見不遲。」
夷光拂開阿諾的手,溫和而堅定地道:「我沒事,你若是冷了,就先回去吧。」
阿諾跟了夷光兩年,知道她是一個外柔內剛的女子,輕易不下決定,可一旦決定了什麼事,就萬萬不會更改,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
儘管夷光極力忍耐,還是有那麼幾聲咳嗽從喉嚨里逃逸出來,殿內的燈光一直亮著,未曾熄滅,彷彿是在陪伴著夷光。
「咳咳……咳咳!」在又一次咳嗽后,緊閉的殿門終於打開,夫差陰沉著臉走到她身前,惱怒地道:「你這苦肉計用上癮了是不是?」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見大王一面。」夷光的眼眸清澄如當空灑下的月光,沒有一絲雜質。
夫差按住胸口的悸動,冷聲道:「你以為說幾句好聽的話,本王就會原諒你了嗎?」不等夷光言語,他又痛聲道:「這幾年來,但凡是你說的,本王從未有一分懷疑;本王那麼相信你,換來的是什麼?是你的背叛,是你越國姦細的身份!夷光,你騙得本王好苦!」
夷光被他說得泫然欲泣,哽咽道:「臣妾自知愧對大王,但臣妾也有自己的苦衷,還請大王給臣妾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夫差滿面諷刺地道:「好讓你再一次欺騙本王嗎?」
「臣妾發誓,絕不會再瞞騙大……阿欠!阿欠!」話說到一半,夷光突然打起噴嚏來,一個接一個,身子亦瑟瑟發抖。
夫差內心掙扎不定,他一邊氣得不想去理會夷光,一邊又捨不得,許久,他一把拉起夷光的手往殿中走去,一邊走一邊綳著臉道:「本王站得累了,進去再說。」
雖然夫差極力裝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夷光又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意,有涓涓的暖流在心底淌過,令她整個人都溫暖了起來。
待得進到殿中后,夫差甩開夷光的手,在鎏金盤龍的寶椅中坐下,面無表情地道:「說吧。」
夷光輕吸一口氣,啞聲道:「大王可知臣妾的父親是死在誰人手裡?是公孫離!」
夫差手指微微一緊,漠然道:「這就是你的理由?」
夷光遙遙望著越國的方向,聲音悠遠而飄渺,「我自幼失母,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教我識字,教我習醫,教我為人處事的道理,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下去,可一場戰火毀了所有的一切,父親死了,我唯一的親人死了,敢問大王,換了您,能不恨嗎?」她看向夫差,一滴滴滾燙的珠淚從眸中落下。
夫差無言以對,當年他親眼看到父親闔閭死在越王手中,歸來之後,日夜練兵,征討越國,為的就是替父報仇。
結果,他的父仇報了,夷光的父親卻死了,真是諷刺。
許久,他低聲道:「是誰殺了你父親。」
「公孫離!」雖然公孫離已經死去多時,但在提及這個名字時,夷光言語間依舊有恨。
殺父之仇,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