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物尚感思而成形
?這已是我在翠雲閣待的第十五日,柳一一也已經哀嘆了十五日。她整日地撫琴長嘆,念叨的最多的便是這句「馮生已京去了這多時日,也不曾捎封信來,不曉得是不是出了變故……」
馮生便是這翠雲閣的頭牌、揚州聞名的藝妓柳一一的情郎。我雖是一株草,不懂這情愛中的哀怨痴纏,卻也暗自揣測,恐怕這京去的馮生不是出了變故,而是變了心。
這世上的才子佳人大多在細雨綿綿之日邂逅,我生長於城隍廟旁,有幸見到他們的相識相知。那天算不得是好天氣,從早晨時分那天色便昏沉得甚是厲害,我於晨間蘇醒,哈欠連連之時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姑娘,今日怕是有雨,即便是要去觀音廟上香,又何必在今日,況且一時出門太急還忘了帶傘,只怕……」
她未完的話被另一個好聽的女音打斷:「小翠,你不明白,今日是吉日,你可還曾記得,上次去廟中時求的那份簽,說我近來有紅鸞星……」那聲音被轟隆一聲驚雷打斷。
我望著在這破舊的城隍廟中躲雨的兩位姑娘,那粉色衣裳的女子,容貌傾城,一顰一蹙中甚是風情萬種,雷聲大作,其實雨卻並不見得大,或許是這位姑娘身子過於嬌貴,怕是連些小雨也是受不得的,終究在能走時沒走,等來了一場滂沱大雨。
身旁的丫鬟急得不行:「姑娘,這雨怎麼勢頭越發大,這要是晚了些不回去,嫲嫲知道了,可是要受罰的……」
就在這時,一個白面小生打著傘衝進了破舊的城隍廟,一邊收傘一邊道:「怎恁大的雨……」他說話間抬眼瞧見那粉色衣裳的姑娘,手上便沒了動作一般。
雖則見到美人難免會想多看幾眼,可他卻過於明顯,那美人身旁的丫鬟護住心切,跺著一聲:「你這書生放肆得緊!」他趕緊低下頭來:「小生冒犯了。」
眼見著雨勢變小,那美人手絹掩面,小聲道:「小翠,我們走罷。」
步子將將踏到門口,那書生追出來,將手中的傘遞過去道:「姑娘,倘或急著趕路,帶上小生的傘罷。」
美目流轉間,我卻似乎看出了些不一樣的地方來,那美人十指如蔥,接過傘來,柔聲道:「不知如何將傘還與公子。」
這其實是個挺沒趣的故事,我生在這城隍廟旁,寒來暑往,也不曉得見到了多少這樣的橋段,打著哈欠又睡了過去。接下來的時日,這破舊的城隍廟似乎便成了他們約會的佳地,原本這借物之事,最容易用來談情說愛,畢竟有借便有還,借時見一次,還時又有機會再借一次,只半個月時間,已不曉得這書生借了多少書卷畫本與那小姐,那小姐也不曉得支開了那丫鬟獨自來還了多少次,終究在一個雨夜,小姐與那書生在城隍廟裡頭一整夜都不曾出來,夜半雲淡雨歇,方聽得裡頭時不時幾聲嬌吟:「恩……恩……」
第二日出來時,他們兩個臉上的神情都已與往日很是不同,那美人臉上羞怯的紅暈映了一張臉,我只聽得那書生道:「此次京去,不曉得多少日時,一一,你放心,我定當官袍加身,再回來風風光光的娶你。」
原來這窮書生要上京去趕考,臨行前還是在城隍廟碰面,柳一一將自己平日里攢下來的一些金銀細軟都給了這書生做盤纏,而這書生窮得身無分文,竟拿不出個定情的事物來,只幾步走到我跟前,將我連根從土裡撅出來,用手絹包好了道:「這株草長得甚是討喜,你且將它帶回去養著,我不在的時日里,它便代替我陪著你。」
這便是故事完整的經過,而我倒霉的見證了他們的愛情,倒霉的變成了他們的定情之物。
在翠雲閣的日子,柳一一將我照顧得很不錯,她給我起了個名字,叫思思,說我是一株相思草,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轉眼間已快三年,而馮生再沒有消息傳來。
我雖生長得不錯,可柳一一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她因思念成疾,有時整日地咳血,我不忍見她這樣,便託了兩隻交情深厚的蝴蝶不辭艱辛的飛到京城去打探馮生的情況。
我也曉得蝴蝶飛得慢,這一來一回近一個月,不曉得柳一一的身體還能撐得到何時,日盼夜盼,終於等回來花花跟香香的消息。
香香說:「那個馮生,不曾想他做大官了,做了大將軍了。」
「做了大將軍了?」我心下一想,道,「我料想得果然沒錯,這個馮生不是遭逢了變故,而是變了心,當初說好官袍加身回來便娶柳一一,現下看來……」
花花扇著翅膀:「哎呀,男人的話怎麼能信呢,虧了這姑娘模樣傾城,被這麼個畜生騙了,只是可惜她那麼多個年頭攢下來的金銀細軟。」
它一番話說的我也一陣悲傷,柳一一的病終日不見好,變故就在這時發生了。那天與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柳一一依舊早起撫琴,並命小翠為我澆水,我一覺睡得舒坦,也不知道是睡到什麼時辰,被丫鬟們的叫嚷聲吵醒:「著火了……著火了……」
我睜眼瞧見漫天的火光,像火苗一路舔舐過來,烤的我全身發燙,我眼見著頭頂的橫樑倒塌下來,柳一一卻不知道從哪裡仆過來一把將我護在懷裡,燒斷的橫樑砸在她的身上,我聽見她痛苦的呻吟。她大抵也知道自己要死了,卻只是護著我,嘴裡一直念叨:「馮生……」一邊咳一邊道,「思思,你說……馮生他大約是變心了罷,卻三年……」
她斷斷續續地說,緩緩地閉上了眼,一滴血淚打在我身上,一時間我彷彿能感受到她死前的絕望與遺憾,還有對馮生的恨意,她等馮生等了三年,只等來了這樣的結果。
物尚感思而成形,我受了她那一滴血淚,竟化成人形,大約是柳一一她死得那樣的不甘心,從而才有了我,代替她繼續活下來,去找到馮生那個負心漢,去復仇。
輾轉揚州兩日,我決定京去。
既然已經打聽到了馮生做了將軍,我受了柳一一一滴血淚化成人形,不能不幫她報仇,馮生欠柳一一的那一條命,終歸是要還的。
聽說近日裡邊疆異動,馮生領兵鎮壓,便是今日回京,我想我還是很有些運氣,順道還打聽到了他回京的必經之路,帶著花花跟香香兩隻靈蝶,準備於半道上伏擊他。
說是伏擊,我於路旁草叢蹲了三日三夜,卻沒見著半支軍隊路過,不曾想化成人形,我竟然變得與人無異,一日三頓,差了幾頓不吃就已經餓得兩眼發昏,勉強日飲朝露,餓啃樹葉的待了三日,終究要熬不下去,原想著先離開一時半刻解決果腹問題,迎面塵土飛揚,一支白犀鐵騎軍浩浩蕩蕩的飛馳而來。
那前面領頭的將領,雖隔得遠些,但大致五官模樣,是馮生無他了,我成人形不過幾日,做草時也是懶得不行,從不勤習靈力,如今把全身的靈力祭出來,要殺個馮生,應該還不是問題吧。
等那白犀鎧甲的將軍迎面而過,我祭出靈力幻成一把無形的刀,向他飛去時倒也歡喜,以為大仇得報,卻不曉得那靈力靠近他時,他周身圍繞著一股浩然正氣,轉瞬間那靈力兜數彈回,我受了那彈回的靈力,登時一口血咔在嗓子眼,還不及吐出來,便已暈厥過去。
醒來時臉上蓋著一片大扇葉,花花跟香香在我身旁不曉得飛了多少圈:「葉子,你可算是醒了,這馮生不曾殺了,你倒自己先一命嗚呼了。」
我爬起來,甚是奇怪:「這馮生……他那一身護體的正氣到底是怎麼回事,馮生那樣渣渣,竟還有正氣護體么,莫非是做了幾年將軍,終究是與眾不同了?」
花花道:「這樣看來,你那麼點不入流的靈力,想必也是殺不了他了。」
我嘆了口氣,又聽見它道:「既然用妖的法子殺不了他,那我們換個法子,你在翠雲閣待了三年,卻還沒見慣那些姑娘對付男人的手段?」
我恍然大悟道:「哦,你的意思是讓我使個美人計么?」我在翠雲閣待了三年,柳一一她時而不時總愛念些話本給我聽,那裡頭曾說過一段類似於我這麼個情況的戲,還說什麼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溫柔鄉即英雄冢之類的話,雖說那馮生與英雄這兩個字八杆子打不到一塊,但如果這樣能殺了他,我不惜出賣一點色相。
花花繞著我飛了兩圈,嘆口氣道:「美人?你是說你自己么?你這麼個模樣……」它再嘆了口氣,「也罷,其實你這麼個模樣也還勉強……」
我急吼吼地道:「我這個模樣怎麼,我這個模樣不美么……我……」我吼到後半段,才意識到什麼似的,我這張臉到底美不美,我自己都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