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就是多餘的
童遇安迴轉身,站定,背向火紅色的夕陽天空,連她的眼睛似乎都紅了。
「等等等,每天都是這樣!我憑什麼等他?他又不是我的哥哥弟弟!」
林思家說:「一起出來的,怎麼能丟下他?只不過十分鐘,你回家不也是玩,打球又不是玩遊戲,他就是打一天我們也得等他。」
童遇安的呼吸變得急促,兩手緊握成拳頭。像是氣瘋了,什麼都聽不進去。
林思家頭疼,她也不知道童遇安跟林澤的關係怎麼一天更比一天惡劣。人都說記憶是從三歲開始,不是,未夠三歲,她已經有了極深的記憶。
林澤學說話的時候,童遇安出生。那時伯父伯娘天天教他叫爸爸媽媽。第一次當爸爸激動不已的舅舅抱著襁褓中的童遇安到林家看林澤,喃喃地對他說:「阿澤,這是你妹妹,我女兒,我的安兒。」林澤說出了第一句話,沒錯,是一句話。「我的安兒。」他說。舅舅頓住了。舅媽頓住了。伯父頓住了。伯娘頓住了。隔年夏天,童遇安學說話,她說的第一個字是:「哥。」
好像上輩子兩個人約定好了似的,你叫我的名字,我應答你。
然而,如今……
林止上前一步,哄她:「姐,你的頭髮長得快,說不定等你的門牙長出來了,頭髮也長了。你別生氣了好嗎?哥哥他真的知道錯了,你就原諒他吧。」她是極其愛美的人,從她每日不同的髮型和衣服就可以看出。現在,門牙沒了,頭髮又被林澤燒掉,她都要瘋了。
童遇安發狂似的大叫一聲,眼淚出來了。
「總是這樣,所有人都是這樣!我不喜歡他,為什麼非要逼著我跟他玩?
他天天欺負我,整蠱我,不把我弄哭就不痛快,我討厭他,為什麼所有人都不相信我?
他拿蛇嚇我,要我原諒他。他把青蛙放我書包里,要我原諒他。他剪斷我的皮繩把我的腿抽紅,要我原諒他。他害我遲到,要我原諒他。他把我頭髮燒掉了,要我原諒他……
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我原諒他?他那麼壞,你們都沒看見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跟他在一起?!」
童遇安邊哭邊說,從身邊經過的人都向她行注目禮。
林思家和林止呆立在原地,顯然,他們都被童遇安過激的情緒唬住了。
突然間他們嘴巴蠕動了,眼睛盯著童遇安身後。
童遇安轉過身,與捧著一個籃球的林澤面對面站著。林澤頭髮微濕,皮膚很白,夕陽下,人分外明亮,反而刺激了童遇安的眼球。
一瞬間,童遇安什麼都不怕了,憤恨溢於言表。
「我跟你玩,我等你,我忍你,不是因為我喜歡你,而是,我想要和他們在一起,就一定要接受你。我討厭你,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嗎?我是玩具嗎?活該天天被你玩弄?你簡直不要臉。林澤,在我眼裡,你就是多餘的,多餘的,你懂不懂?再也沒有比你更噁心的人了!」
說完,童遇安朝林澤扔出書包,砸在他臉上,發出哐當一聲,也許是書包里筆盒的聲響。倏地,書包跌落,林澤接住,籃球彈跳著溜走了。
林止去撿籃球,林思家上前一步想勸說,又停步。
童遇安眼神狠厲,伸手拿回書包,林澤不放手,她用力拉,他就是不放。
「放手。」童遇安一字一頓,聲音冰涼入骨。
「安兒……」林澤怯懦地喊叫她的名字。
「不要這樣叫我!」童遇安低吼道。
她能感到林澤的手顫了一下,於是順利扯過自己的書包,背上就與他擦肩而過。
「你對我從來都不一樣,你能吃林止吃過的麵包,能和姐姐說好多話,什麼好的都願意和他們分享,卻不會吃我夾給你的菜。我對你好一點,你就說謝謝,你從來不對他們說謝謝……我也會難過,也會生氣……」
林澤的聲音從身後追了上來,有點破碎,壓住了空氣,到處都是。
「我不喜歡的人,我為什麼要對他好?」
童遇安停下腳步,撂下這麼一句便走了。
她沒有回家,甩掉了林思家,坐上公交車,去醫院找爸爸。她已經七天沒有和爸爸見面,特別想念。爸爸說,他帶一個生病了的哥哥來看病,才沒空去接她。
因為母親是醫生的原因,醫院這種充斥於生老病死的地方她並不陌生。
然而,站立於此,近距離接近那些可憐的病人,從內心激射出來的抗拒感使她難以忍受。
這裡的時間似乎非常漫長,連同瀰漫著消毒水的空氣都異常沉重。
童遇安碰見一個認識的護士姐姐,等她忙完手頭的事情,便請她帶自己去找爸爸。
到了手術室門前的走廊,卻空無一人。
突然間,有一雙大手抄到了她的腋下,她眼看著自己越來越高,她回頭,爸爸把她抱起了。
童遇安笑靨如花,復而,又委屈了。
童樂對護士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後輕輕搖晃著女兒,又親又哄。
「想爸爸沒?」
童遇安埋臉在爸爸的肩膀上,小聲嘟囔道:「抽煙的爸爸,不想。」
童樂吻著女兒的腦袋,說:「換牙的寶寶,爸爸很想。」
得知女兒是一個人跑來的,童樂頓時沉了臉色,嚴肅地說教,看見女兒眼裡閃著淚光,馬上心軟了,連忙抱回懷裡,溫柔地又親又哄。
手術尚未結束,林倬到醫院附近買了一碗香菇雞肉粥讓童遇安先墊墊肚子。
林倬很疼愛童遇安,這一點無可指摘。這讓剛和林澤翻臉的童遇安有些內疚。
林倬雖然秉持著嚴父的形象,實則愛子如命,而溫予也是一個開朗且有點孩子氣的母親。這般的成長環境,培養了一個驕傲而不羈,聰明也調皮的林澤。奇怪的是,這樣的林澤深受園區的孩子們的喜歡,而他和大家的關係也是相當和睦。
童遇安只覺得他們瞎了狗眼。
手術很成功,醫護人員一邊將患者轉去病房一邊唏噓這孩子簡直就是人肉沙包,身上沒一塊好地方。
童遇安細細觀瞧躺在病床上那鼻青臉腫的哥哥,只覺得他有點像誰,又一時想不起來。
雲影說孩子起碼要到明天才能醒,不用看護。
林倬要去一趟派出所,就先走了。
雲影和夜班的同事交接好工作來到電梯門前,只見女兒鬧著丈夫要吃雪糕和糖果。
童樂似有動搖,稍微對上妻子凌厲的眼光,瞬間抿緊嘴唇。
童遇安那股鬧勁兒上來了,越鬧越厲害。她現在正是換牙期,雲影怎麼可能依她。童樂哄她也沒用,雲影打她一下就哭,那哭聲在偌大的停車場響起了迴音。
夫妻倆拿她沒辦法,乾脆假裝不理她,走在前頭。
童遇安撲上去猛打媽媽的屁股,這下童樂都生氣了,抓住她的手舉高,嚴肅地說道:「你怎麼能打媽媽?跟媽媽道歉。」
童遇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胸口裡有股無名火,就想著澆滅,於是,她踹了兩腳爸爸的小腿。
雲影本來就累,見她這樣就火了。「童遇安!站好!」
童遇安嚇了一跳全身顫抖了一下,拔腿就跑,跑太快,腳尖踢了一腳地上的鐵管子,人摔了。
砰地一聲!夫妻倆心都震了。
童樂衝過去抱起女兒,這孩子哭了一會兒就吐了。
那天晚上,童遇安住院了,發燒,三十九度,右腳韌帶拉傷。雲影把她安排在祁樹的病房裡。
直到翌日凌晨五點才退燒。看女兒入睡了,童樂總算鬆了口氣。
天微亮,童樂坐了飛機又一夜沒合眼,眼睛都充起了血絲。
病房裡尚有一張空床,已經睡了兩個小時的雲影突然睜開眼睛,說:「哥,過來。」
童樂過去,和她面對面躺下,抱著她親了一會兒。
雲影說:「辛苦了。」
童樂說:「你也是。」
雲影的手指在他胸口畫著圈,畫著畫著就解開了三顆紐扣,那結實的胸膛若隱若現。她吻了下去。
童樂連忙捂住她的嘴唇,她探出舌頭舔他的手心。
童樂定定看她。
雲影環顧四周,蔫了,不能逗了,縱火了就麻煩了。於是開始給自己找借口。「你把我當什麼人?」
「能當什麼?色迷迷的女人唄。」童樂輕描淡寫地回答。
雲影眼神冷冽,手伸進他的襯衣里。
背後陰涼的瞬間,童樂補充道:「合法的女人。」
雲影瞪他一眼,但是嘴角含笑。
警報解除。
童樂又無奈又好笑,親吻她的額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昨天喝了多少?」
雲影眨眨眼,屈指細算:「五杯。」
童樂和她鼻子壓住鼻子,說:「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昨天,她去參加朋友的婚禮,不是女兒打電話跟他說媽媽喝醉了,被一個妝花了的阿姨和一個好帥的哥哥送回家,他都不知道。
雲影沒答話,埋臉在他的胸口。
童樂打她的屁股。「不聽話……」
雲影用夢囈般的聲音說:「我是故意的……」
童樂摸著她頭髮的手頓了一瞬,探究地盯視她的眼睛。
偶然任性,偶然發脾氣,偶然弄傷,事後總有大人一面擁抱,一面管教的那些孩子,我一直很羨慕,即便如今我已經為人母親。
雲影粲然一笑,懶洋洋地如是說:「好玩。」
童樂一直在她耳邊念叨著,好不啰嗦。然而,她喜歡,就像聽他講故事。那個三十年的故事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即便是他們的女兒也無法介入。
說著說著,童樂嘟囔了一句好睏就睡了。
雲影拉上被子,抱住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脖頸間,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