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

第十八章 他

他剛一出生就遭棄養。他是孤兒。他被一對失獨的夫妻收養。他們把他當做親孫子來養,取名為祁樹,祈望他有如大樹一樣任風吹雨打,任嚴寒酷暑。並非好名字,彷彿就此註定了命運多舛。

他有過備受寵愛的幼年時代,變故發生在五歲那年,爺爺摔傷了腦袋,精神出了問題,時而糊塗,時而瘋癲。奶奶捨不得將丈夫送進精神病院,於是三天一毒打,兩天一大鬧就是他和奶奶的日常。後來,他們懂得在爺爺發作時逃跑,有時一天一夜都要在外流浪。如此過了三年,爺爺有天睡了就再也沒醒。

生活終於平定了。奶奶為了幫他買一塊生日蛋糕,腿不利索,紅燈過了都未走過,另一路口拐過來的卡車也來不及剎車。奶奶又瘦又弱,那輛車碾壓而過,就是一堆爛肉和骨頭。放學路過的學生都嚇壞了,他知道那是奶奶,就走了過去。

從此,他就是一個人。

爺爺的侄兒,以他不是祁家血脈為由,以一套三十平米的平房與他換江邊那套公寓。他不願意,就和那一家人發生了爭執,叔叔舉起刀恐嚇他,撕扯間,他用刀捅了叔叔。人沒死,住了兩個月醫院。從那以後,他多了一個稱號,殺人犯。他生性乖僻,街坊四鄰都不待見他,也害怕他傷及自家孩子,便幫助叔叔那家人趕走他。他輟學了,就到處打黑工,只要有錢,什麼活都願意做。

錢就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他存活於世唯一的依靠。

這就是一個十歲的孩子的意識。

林倬說完,童樂和雲影都深深地陷入了沉默。

那張臉,腫得跟豬頭似的,但是他的眼睛又黑又沉,如同一個黑洞,什麼都沒有,卻深不見底。有生以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僅是如此,她就已對他充滿了好奇。

然而,他只在醒來的那一刻,和她對視了兩秒種,知道右邊有人,就一直沒看過來。

這使她受挫。

她不能上學,也不能看動畫片,爸爸竟然沒幫她帶漫畫書。她無聊死了,他可是唯一的小夥伴啊。

童遇安朝他扔出了十幾個紙團,他都沒反應,也不打開看看上面的字。

她張了張嘴,想吶喊一聲宣洩心中的鬱悶,轉而又作罷,又抽出一張紙,揉成團朝他扔出,堪堪掃過他乾裂的嘴唇。

天可憐見,他看過來了。

童遇安抬起自己打著石膏的右腳,又手指他打著石膏的左腳,然後捂住嘴巴偷笑。

他木無表情,就要收回目光,她急了,趕緊拿起寫字板,刷刷寫了一行字,舉給他看。

我被人打了。

見他有看,她又做出一個快要哭了的表情,擦掉,又寫:剛才進來的那兩個人是我后爸和后媽。他們不喜歡我。

就在這時,童樂推門而入。

童遇安嚇了一跳,整個人埋沒在被窩裡,微微顫抖。

童樂朝祁樹溫柔地笑了笑,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把頭伸進女兒的被窩裡。

「寶寶還在跟爸爸生氣嗎?」童樂壓低嗓音,只女兒聽見。

童遇安翻了個白眼。

「爸爸心疼了。」

「……」

童樂摸著女兒的臉,親吻她的額頭和鼻子,跟她說要回家給她做好吃的,讓她乖乖的。

童樂剛起身,就看到畫板上的字,好氣又好笑,說:「叔叔回家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門關上了,童遇安探出頭來,他已經閉上了眼睛。

那三個男人被關進了拘留所,又聽童樂和林倬是那孩子的表親,有人罩的,急忙叫人帶著水果籃去找孩子,希望賠償私了。

祁樹沒說話,那一幫大媽又吵又鬧,病房裡亂成一鍋粥。查房經過的雲影對那些人說,三秒鐘不離開,三分鐘保安就來到。

沒多久,林倬打空又過來一趟,對祁樹說能幫他要回祖父母的房子,也能幫他起訴那三個人,希望他不要害怕。

祁樹靜靜地看他,一言未發,一動未動,就像躺在床上的玩偶,一個殘破的玩偶。

似懂非懂又無聊透頂的童遇安朝他扔出一個紙團,出於警察的警覺與敏捷,林倬都不帶看的就接住了紙團,又朝小姑娘扔了回去。

「我要錢。」

突如其來的低啞又冷漠的聲音,令正和童遇安玩鬧的林倬怔了怔,繼而又恢復了平靜。

充其量,林倬只是搭救了他的警察,接受與相信,安定與幸福對於他這種人來說,簡直就是笑話。

最後,那三個男人平坦了祁樹的醫藥費,又每人賠償五千塊錢的精神損失費,這案子就算了結了。

這段日子,天氣好得無法言喻,氣溫二十八攝氏度,碧空萬里,雲輕如棉,又恰逢國慶長假,國內外出遊人數再創高峰。就連姑姑姑父都抽出時間帶林思家兩姐到外地旅遊。崴了腳又感冒了的童遇安哪都去不了,簡直要瘋了。

如果不是偶爾從漫畫書上抬起頭看他一眼,童遇安會以為他死了。

他那張受傷的臉上總是木無表情,寫盡了沉靜、順受、慘烈。

童遇安乾脆也不和他說話,只是時而朝他扔紙團,有一次,他突然陰沉著臉朝她看了一眼,她就不敢了。

後來,她又對示好,每天給他削兩個蘋果,有好吃的也和他分享,不過,他也沒接受。也並非針對她,童樂做的飯菜,他筷子都不碰一下,只吃醫院的病人餐。林倬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要上學嗎?他也沒什麼反應。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糞坑邊的石頭——又臭又硬。

這跟林澤簡直天差地別。

祁樹和林澤起碼有六分相似,這是她和媽媽趁他睡覺時,仔細觀察,最後總結的。

那薄唇和鼻子跟複印似的,那臉部輪廓一樣的鮮明,祁樹的比較硬朗,林澤的較為柔和。區別在於那雙眼睛,祁樹的黑而沉,充滿戾氣,林澤的清澈而明亮,充滿朝氣。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嗎?」雲影也不禁喃喃一句。

不知怎的,祁樹越是這樣,童遇安對他就越加好奇。

她就不信了。

心裡頭正在琢磨著什麼,童遇安掏出偷藏起來的糖果,撕開,拋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她仰頭,糖果投進了喉嚨里……

呃……

卡住了。

嗚嗚……要死了……

童遇安整個表情都扭曲了,雙手按在脖子上,張大嘴巴,拚命嘔吐。

她瞪腳,弄痛了受傷的右腳,眼淚都出來了!救命啊……

祁樹側著臉凝視虛空,似乎聽不見她的動靜,就算聽見了,也以為她又在自娛自樂。

直到兩個蘋果劈頭蓋臉的砸來,他才惡狠狠地朝她投去目光。

這時的童遇安的臉和嘴唇都有些發紫。

祁樹只頓了一下,就已脫口而出:「過來。」

太久沒說話了,他的聲音難聽死了,又沙又啞!

未等她靠近,祁樹已經從床上掙紮起來,來到她的床邊,將人扳過去背對自己,然後從身後抱著她,用力地,一仰一俯。

她的身子一起一落,過了一些時候,一顆糖從喉嚨深處戳出了,掉得老遠。

祁樹深吸一口氣,放開了她。

童遇安愣了愣,旋即放聲大哭。

祁樹也不理她,正欲轉身,人就被她抱住了。他的身體頓時僵硬。他不習慣與人有肢體接觸,下意識地掙扎,她人小小一個,力氣卻不小,死命地箍緊他。

童遇安是真的嚇壞了,那種掐喉般的痛苦簡直要死了。

「我差點就死了,差點就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她大口抽著氣邊哭邊說,「我害怕,我不想死……」

祁樹忽然動也不能動,低頭看著她那劇烈顫抖的身體。

他的意識瞬間墜入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奶奶,我害怕,我不想死……」

「阿樹乖,奶奶在這呢,我們什麼都不要怕……你不會死,奶奶也不會死,我要看著我們阿樹長大,娶老婆,生孩子,我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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