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兒女巾沾愁情浸淚
他與高荀從一開始的目的,恐怕就不是殺掉夏浦玉,而是滅掉彼閻洞。
白匙不會傻傻的把門派子弟都派去嘯梅山莊,她以為是有備無患,說不定,會兩頭殲滅。
嘯梅山莊怎麼會如此輕易便能給攻破的,江雪齋被滅,夏浦玉定要更快的招納忠仕,待到兵強馬壯,彼閻洞再去自投羅網。
白匙正如高荀的計策一般,往淞江上去。
深夜。風聲從林子里瑟瑟的刮來,闖入窗子,折斷了去年冬天伸進屋裡的梅枝。
江岸冬立刻起身去關窗戶,卻聽見有人叩門。
她猛的一愣。早就已經不聽這樣的聲音了。大概有一個夏天那麼久。她眼前沒有再出現過那個人的身影,沒再收到那個人的消息。江雪齋沒落了。將近一個夏天之中,收到的消息不到曾經輝煌之時三日的人事。
她早已經不抱希望,但她還要守著,這是師父的使命,也是她的使命。
她端著燭台,走過去問:「什麼人?」
門外的衣聲散亂,人的聲音也飄忽不定,風很大,十分的大。
她不打算開門,就接著說:「若是投宿,就上別家,我家沒有地方了。」
「不是投宿。」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江岸冬緊張的皺著眉頭。
「麻煩開門。」
聲音再次響起,江岸冬猛的一怔,心下哆嗦了一下。
「若是不開呢?」
緊接著有那麼兩句話的功夫沒有聲音。突然,一個猛力往門上衝來,門外的人竟然在踹門!
江岸冬嚇得連忙退後了幾步,正在度量如何是好,還未一刻,那些人就直驅而入了。
為首的,是白匙。
白匙退出門外,來到空地上,又轉身看著被擒住的江岸冬。
「你要幹嘛?!」江岸冬掙扎著,看著白匙。
「江岸冬?」白匙歪歪頭:「如此不出眾的一女子竟然是江岸主……」
江岸冬聽了這,狠狠的啐了一口:「如此不知廉恥的一女子竟然是個門派掌門!」
白匙抬起眼皮,看著江岸冬。半響,叫擒拿她的人挾她走來。
「你到底有什麼好的,連個房子都看不住……原以為還算是個人物,現在一看……」白匙瞅著江岸冬的臉:「就這麼一個人,一個破屋子,竟叫我大費周折……」
江岸冬心下一凜,不好的滋味油然而生。她問:「你要幹嘛?」
「我不會殺你。」白匙繞過江岸冬,看著江雪齋。
一抬手,近二十名箭手舉起點燃箭鏃的弓箭,對準了正被潑油的那間叫做江雪齋的房子。
江岸冬看到這,整個人的靈魂就剎那出竅。這可不行,這可不行,若是如此,倒不如殺了她!
「你不能這樣,江雪齋已經過了近百年基業,怎可毀於一旦!你可是個後生!」江岸冬聲嘶力竭的喊著,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企圖點醒白匙。
白匙回頭,那雙流水之眸清幽幽的看著江岸冬:「百年基業……」她突然咬緊了牙關道:「一個風雨飄搖的破屋子,它駭動我那麼久,不活該泯滅嗎?!」
她走到江岸冬身邊,狠狠地瞪著她:「這麼一個不知名的女人,又有什麼好的?竟然會叫夏浦玉娶了你?」
江岸冬只看著江雪齋。房頂上那棵今年冬天可能死去的梅樹垂搭在房頂上,整個屋子隱匿在夜色山色之中,火光都無法映照,江水都無法洗滌……
那是幾代人多少的守護,多少的精誠義魂,倘若真正被這麼毀於一旦,又該如何去重塑呢?無論是她還是夏浦玉,又該如何面見前任江岸主呢?
白匙轉過身,一抬手,羽箭就一發接著一發飛了出去。
江岸冬凄厲的哭聲如同她已經身處異境,她辜負了一切,無論今後如何,此刻,她什麼都沒有了,她所有的使命,堅守的目標毀於一旦,她孤苦伶仃也不願離開所守護的東西將要化為灰燼,她情願承受等候與凄冷也不肯離開所庇護的,也給她庇護的地方,就這樣,要在她眼前消失了。
那是她的家,又似她的人生。
她心裡只夠裝的下的,便是江雪齋,夏浦玉,還有忠義。
江雪齋用它近百年的老朽與頹喪告訓後生,凡事不可絕,凡人皆需義。
江雪齋付諸一炬,而它的魂還留在眾多忠仕心中,正似一代又一代守候忠義的人。他們渡江湖,為的也便是把忠義,書寫下去。
白匙看著這熊熊大火,反而覺著恐懼,這是多麼大的火,多麼浩蕩的火,她好像燒死的不僅一座房子,還有好多好多魂,好多好多她應當跪下闡述罪行的先魂。她轉過身去,生怕今後的夢裡會多出那麼一個場景:
她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得不到光明,觸不到黑暗。
失去了白釧,今後又要失去安寧。
從黃泉谷出來后,夏浦玉與則袖就往竹子塘趕去。
二人為了不耽擱時間,就快馬加鞭,傍晚出發,第二日後半夜,才抵達了竹子塘。
也就是這個夜晚,西北方處,燃起了一片熊熊之火,泯滅去了一個應當泯滅的地方。
一個身穿烏衣,頭戴額帶的竹子塘侍徒,從門閣上跑下來,給守門的侍徒說了一聲,就見守門的侍徒瞬間臉色變成了雪色,兩腿發軟,雙眸渙散,撒腿就往裡面跑去。
他直奔主堂去,那裡還燈火通明,裡面坐著今夜的客人,還坐著塘主。
他繞開所有守衛,一步跨過廊子,氣喘吁吁的推開門,緊接著,所有人都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侍徒直接跪了下來,看了一眼則袖,又看了一眼夏浦玉,最終落在竹子朝身上:「西北大火。」
屋子裡一下寂靜,竹子朝思量著問:「西北何處?」
就見夏浦玉突然站起,掠過那人就往外走。則袖也立刻站起身:「是江雪齋。」
這三個字一出,四下坐著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目光投向門外的夜色之中。
夏浦玉想都沒想,就已經往外去了,則袖追上他,一把抓住他胳膊,夏浦玉卻沒打算停下,甩開則袖的手繼續往前去。則袖再次抓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夏浦玉扭頭看向他。
「冷靜點。」
夏浦玉心裡鼓打的「咚咚」響,一陣一陣的打破淞江上的漣漪,他像是一個猛子扎進了江中,背上綁著石頭被沉入了江底。
那可是江雪齋,除此外,還有阿冬。
則袖看著他煞白的臉色,鬆開他,和他一起往外去。
竹子朝給他們派去了許多人,以備不便。
在隱隱露出夜色的森林裡,星星點點的人影快速的向前穿梭,他們走得很快,但就以這種速度,怎麼也要到早上才能到達。
夏浦玉在最前面走著,悶著頭,一個勁兒往前走。
則袖在他身後走著,看著夏浦玉逐漸急躁起來,就低聲叫他,他卻不應,則袖只好再次抓住他:「冷靜一下……」
「怎麼冷靜?」夏浦玉甩開他。
「那可是江雪齋,沒了就真的沒了!」夏浦玉低聲吼著。
聽著夏浦玉那如同猛獸一樣的怒慍愈發的聲音,他嘆口氣,道:「可是你現在這樣有什麼用?」
夏浦玉沒有再說話,扭過頭,繼續往前走。
他怕。怕那屋子裡有江岸冬,又怕沒有江岸冬。
有,說明她可能會被燒死,沒有,那她就在別人手裡。
總之無論如何,他都害怕。往日里他叫她哪裡都不要去,守著江雪齋,等著自己。她心甘情願的循規蹈矩的看著江雪齋門前的過客與春夏秋冬。他為什麼要闖入她的生活,為什麼要把她牽扯到自己的生命里來。不妙的事情終究要發生了。她成了他的生命,她陷入了不安定。
她始終那麼安靜,那麼理解他,無論他做什麼,她都不會怪他,不會謀害他,不會在他身上牟利。阿冬把夏浦玉當做自己的天,當做她所能依靠的,當做她值得等待的。
她就日復一日的在門口坐著,等待這個英雄回來,等待她的英雄回來,他會穿著一身臟衣服,臉上掛著疲憊的笑,陽光從天上透過枯葉照在他的肩膀上,然後他張開臂膀,叫一聲阿冬,她就能跑去抱住他,是她的郎君回來了。他從遠方的江湖與生死之間披著榮耀回來,她該有多值得,多驕傲,她會有孩子,然後講給孩子聽,叫夏浦玉教給孩子武功,叫孩子識字,告訴他曾有一個江雪齋,它用近百年的滄桑歲月,在爾虞我詐,生死籌謀的江湖裡,用血用肉寫出「忠義」二字。
可如今,他還要再說:
可是那個門派已經消失了,淞江畔沒有了那座房子,他還曾經把阿冬弄丟,是因為他的過錯。
他以為她會一直在那裡等著她,認為她風雨不動,生死不離,卻不曾想她傲骨貞義之下,又有多柔弱,多不甘,多害怕。
怕他回不來,怕她要等一輩子,怕自己就這麼孤苦伶仃一輩子。
他站在船頭,一分一寸,船頭撞開水面,往江岸駛去。
當他看到那片廢墟時,魂魄便全破碎了,風化在空中,零落在山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