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斷舍離
太后因失了羊脂玉悶悶不樂,一整天都悻悻然的。嬤嬤們噤若寒蟬,就連平日里最能揣摩逢迎的,今天都如同鋸了嘴兒的葫蘆一樣,並不敢上前解勸。
太後娘娘舉著海獸葡萄鏡端詳鏡子裡面的自己。
鏡子裡面是優雅老去的一張臉。到底如花美眷不敵似水流年,人都會蒼老。佛家講求「存天理,滅人慾」,她暗忖修行尚且不夠呢。
自己雖苦心孤詣禮佛,卻不能做到徹頭徹尾的六根清凈。她,一個寂寂深宮中的白頭翁老婦,尚且不能作如是觀,更不要說前朝後宮那些蠅營狗苟的官員了,別看他們峨冠博帶上朝三呼萬歲起來一本正經,誰知道他們肚子里的牛黃馬寶呢?
「娘娘,皇後娘娘過來請安了。」旁邊一個褐色衣裳的嬤嬤規規矩矩的過來,叉手小心的侍立在了太後身后,瓮聲瓮氣的說。
「她來?有什麼事情?」太后微微不豫,挑眉。不等回答,又詢:「一個人?」向來,薛落雁和皇上劉泓都是焦不離孟的,她因此想要知道。
「回娘娘,一個人過來的,還捧著一個錦盒。」嬤嬤回答。
其實,太後娘娘是不大想要見皇后的。但畢竟薛落雁過來了,又聽說還有什麼盒子,索性點點頭,握住了桌上那金絲楠木的珠子撚著,「宣吧!」
「是。」嬤嬤點頭,躬身離開了。
外面,薛落雁忐忑不安的等著,一路都是提心弔膽。這節骨眼上,懿壽宮丟失了東西,人人都避嫌,唯恐太後娘娘生氣起來殃及池魚,劉泓這又是做什麼,非要自己此時此刻冒冒失失送什麼東西。
不是擺明了要自己碰一鼻子灰嗎?
好在,薛落雁除了帶著這個盒子,還在小廚房挑選了太後娘娘喜歡的爽口小菜坐好了也帶了過來,吃不吃是太後娘娘的意思,不過相機行事罷了。
「娘娘,真的要進去嗎?」侍女碧玉怯生生的問,薛落雁此刻半跪在門口一株石榴樹下,餘光掃視了一下旁邊的碧玉,壓低了聲音:「既來之則安之,到裡面,你隨侍就好,莫要東張西望。」
「是,奴婢省的。」侍女碧玉立即點頭。
那嬤嬤已經來了,一面將薛落雁攙扶起來,一邊打量,她也是奇怪,這樣一個玉人兒,為何卻不被皇上待見呢?
帝京的飛短流長遍地開花,想要閉目塞聽都不可能。
薛落雁沒有忸怩,大大方方的站起身來,甜笑道:「偏勞嬤嬤了。」
「什麼話?娘娘愁眉不展一整天了。那東西又不是是什麼人膽大包天給偷竊去了,皇後娘娘到裡面好歹看著點兒眉高眼低,也是我們做奴婢的福分。」這分明是提醒她,當下需謹小慎微,莫要行差踏錯了。
薛落雁點點頭,攥住了手中的錦帕,心卻跳動的好似小鹿亂撞。
到了懿壽宮,太后卻完全沒有那嬤嬤描述的模樣,薛落雁打眼一瞧,先放鬆了警惕,盈盈然拜倒在了太後娘娘的面前。
「哀家這裡你又是多禮起來,要這些個繁文縟節做什麼呢?」太后淡淡然的說,聲音沒有絲毫的波瀾起伏,目光卻鎖定在了那錦盒上。
是尚宮局做出來的錦盒,美輪美奐。顯得比跪在面前的薛落雁還要華麗不少,熠熠生輝的珠翠寶光四射。
而反觀一下薛落雁,她打扮的素雅到了極致,唯雲鬟上金步搖滴溜溜的在晃動。
太后輕微咳嗽了一下,瞥目瞅了瞅旁邊的嬤嬤。嬤嬤會意,立即過去賜座了,太后看薛落雁已經落座了,這才笑了。「大毒日頭的,不調養著,又是過來做什麼呢?」
「娘娘您丟失了愛物,臣妾知道您心情不好,又是大暑的天兒,人身體不好,飲食上自然而然也就每況愈下了,臣妾斗膽過來,其實也不過是全一全人子之道罷了……」
「娘娘是修佛之人,理應知道,凡物品何嘗一生一世就跟定了一個主人呢?」太后打量著面前的薛落雁,見她雖然略微拘謹,但毫無小家子氣,更沒有之前鄭氏那無所適從的模樣,心裡也舒服了不少。
薛落雁的面上有一抹通透的狡黠,那黑黝黝的眼睛放出來一抹洞察一切的光芒,卻不怎麼敏銳,讓人恰到好處。
尤其是那雙澄澈的黑眸,有一種貓科動物才有的警覺,這讓太後娘娘有了刮目相看的意思。
薛落雁說的何嘗不是呢?
「娘娘,臣妾聽人說,有一種概念叫做斷舍離。」
「嗯?」
太后看著她,薛落雁長身玉立已經邁著小碎步朝著太後來了,半跪在了雲榻旁邊,握住了旁邊的錦錘,有一下沒有一下的落在了太後娘娘的膝蓋上。
「這斷舍離講的就是物品和人的關係,您誦金剛經,可也知道金剛經第三十二品說的是什麼……」她一句話沒有說完呢,太後娘娘已經笑逐顏開,「可不是『應作如是觀』嗎?」
「娘娘過目不忘!」薛落雁不動聲色的讚美,又岔開了話題:「不知道娘娘吃了東西沒有呢?」老年人的心思,她好歹也是能琢磨的。
人在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時常都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滿以為到了年邁會將一切都真正看開。但年老色衰了,最怕的卻是死,所以,年邁之人的話題總離不開養生。
飲食,是養生主。
「你說起來飲食,哀家倒覺得也餓了。」
「娘娘,臣妾過來之前,不但給您帶過來一個東西,還帶過來臣妾精心烹調的小菜。」她說,沒有出乖露醜的意思。
薛落雁知道,御膳房做的東西太后吃的習以為常,今天撞上心情不好,是決計吃不出來所以然的。她不是討歡心這才自己舉炊給太后做東西吃,而是尊老愛幼罷了。
畢竟,在一般的人家裡,她可是自己的婆婆啊。
太后目光中有了嘉許的意思,太后明白,薛落雁是南方人,知道她做的東西不會差,點點頭,讓那邊將食盒也是送過來了。
碧玉看到一向少言寡語的主子娘娘今天忽而茅塞頓開一樣和太後言來語去,並且很快就讓太后開心了,也是將一顆心放下來,屁顛顛的將食盒送過來了。
有內侍監上前一步,用銀針檢驗了菜品,薛落雁這才給太後娘娘布菜了,娘娘津津有味的吃起來,薛落雁樂得在這裡消磨時間。
別人或者覺得太後娘娘已經人來色衰,但她卻發現,太後娘娘有一抹收斂起來的精明,有一種時光吞咽不下去的優雅,她明白太後娘娘的歷史,能混到如此位高權重,不知道要經歷多少血雨腥風爾虞我詐呢。
她是一個早已經蛻化了性格的人,只給你溫婉與熨帖,卻看不出來冷漠與鐵腕。
薛落雁伺候太後娘娘用餐,完畢以後,將殘羹冷炙收拾起來,又是逗悶子聊了會而非,這才去了。
等到薛落雁去了,太後娘娘抬眸掃視了一樣盒子,那嬤嬤會意,立即過去將盒子送了過來。
「你猜這個盒子裡面是什麼?」太後娘娘不動聲色的看著盒子,手輕輕的撫摸盒子上的螺鈿。
「老奴並不敢管窺蠡測。」嬤嬤後退小半步。
太後娘娘沉靜的一笑,慢吞吞的將盒子打開了,面上連絲毫匪夷所思的神采都沒有,跟著將盒子裡面的東西亮相給這嬤嬤看,嬤嬤大驚失色,吞吞吐吐——「娘娘,居然是您丟失的羊脂玉。」
「何嘗不是呢?」太後娘娘抿唇一笑,如獲至寶一般的將羊脂玉握住了,不錯手的看了霎時,「如假包換。」
「真是奇怪,她剛剛一個字都沒有說自己已經找到了這個。」旁邊的嬤嬤嚇絲絲的縮縮脖子。
「在帝京,有的事情只能說不能做,有的事情卻只能做不能說,她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都說皇後娘娘……有點兒……」嬤嬤並不敢臧否,但太後面上卻有了一種寬宏大量的顏色,熠熠的黑瞳望著面前戰戰兢兢的嬤嬤。
「說下去,你如何不知道哀家喜歡聽真言。」
「是。」這嬤嬤忙不迭的跪倒在了太後娘娘的面前,「宮人往往樣三語四,說娘娘是個剛毅木訥的人,全然不懂得御夫之術,又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乃是個泥菩薩。」她的聲音在顫抖。
「但也莫要忘記了,金剛怒目也是常有的事情。」
「娘娘的意思,她……是……」
「哀家沒有什麼意思,不過年深日久,是泥菩薩就有土性,是個任重道遠的早晚會修成金身……」嬤嬤一字不落的聽,卻心裡發憷。
而太後娘娘呢,目光炯炯然,看著手中的羊脂玉,晶瑩剔透仿若一枚紡錘一般,又好像人八面玲瓏的心。
兩人從懿壽宮出來了,薛落雁恢復了之前的神態,碧玉跟在她的背後,想要說什麼,但畢竟一個字都沒有說。
到了御花園,這裡繁花似錦,周邊一望無際都是五顏六色的花卉,也算是賞心悅目,太陽還沒有全然消失在雲層中呢,兩人都望著遠處的夕陽發怔。
「娘娘,太後娘娘不討厭你。」碧玉笑眯眯的說,有一種與有榮焉的優越感。薛落雁卻苦笑了,顧左右而言他,指了指天邊的雲團。「莫道桑榆晚,餘霞尚滿天。」碧玉不解其意。
「娘娘,奴婢只知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什麼意思,您這兩句,奴婢不解其意。」
「你不知道何其多,也不消問東問西,本宮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她一邊說,一邊舉步朝著前面去了。
另外一邊,也算是事有湊巧,老遠的,劉泓就看到了這主僕二人。
「還是,要過去么?」劉泓的目光出賣了自己,他自從看到她,就目不轉睛了,但嘴角卻多了一抹譏諷,「看那方向,是從懿壽宮剛剛出來?」
「奴婢去打聽。」高成一溜煙,風捲殘雲就去了。
劉泓卻不需要打聽的結果了,大步流星朝著薛落雁已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