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一場祭祀
「救人是好事,為什麼要藏著掖著?何況是救這麼多人!」
「不管這場暴雨是天災還是人禍,既然讓我們碰上了,就要將它視作最好的機會!」
「你要讓他們親眼看到,讓所有受了你恩惠的人都明明白白知道,是誰救了他們,他們該感恩戴德、頂禮膜拜的人是誰!」
澧陽城外,搭起丈余高台。
圍著高台,在地上放置了數十個蒲團,一放下,便半截沒入積水中,可想而知,人坐下后是怎樣的狀況。
但積水不積水也不重要了,因為蒲團上方並沒有任何遮雨的東西,坐在蒲團上,只能頂著大雨澆灌了。
「嘖嘖嘖嘖……」鍾遲遲看得直搖頭,「陛下可真是狠心啊,就讓法師們頂著大雨念經?」
李長夜撐著傘,不以為然地說:「朕的皇后都要頂著雨,他們憑什麼安然無恙?」
鍾遲遲看著正有人將一張琴桌搬上高台,心中一動,轉頭看他。
李長夜彎眸笑道:「朕當然也不能例外。」
鍾遲遲挑了挑眉:「你這是要做什麼?」
她原本打算在天子山頂以巫舞祈神眷顧,那畢竟是巫神降生之地,更容易得到巫神眷顧。
李長夜卻要她回澧陽,築高台,集僧道,於萬民矚目下光明正大地行巫。
但從現在的布置來看,可能還不止如此。
李長夜負手前望,笑道:「朕當然要與皇后榮辱與共!」
一時間,鍾遲遲眼中眸光萬變。
他有所察覺,轉過臉貼近她,低聲笑道:「感動了?」
鍾遲遲彎了彎唇,飛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眸光一暗,低聲道:「感恩就要認真圖報,可不能這樣敷衍!」
鍾遲遲嘻嘻一笑,抱著他的胳膊道:「陛下既然要演曲,不如為我伴奏祈神曲吧?」
李長夜其實沒有提到巫舞,只說這是一場祭祀。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起巫舞的話,是毀是譽,所有的後果都將落在她一人身上。
可現在,不但有僧人和道士分去風險,還有皇帝陛下親自助陣,排場煊赫,意義也就不一樣了。
這是一場有天子參與,卻由她來主持的祭祀。
李長夜原本準備演奏的是一曲法曲,和她的巫舞沒什麼關係,精通音律的人很容易看出來。
每一支巫舞都有對應的巫樂,倘若能對上,自然更加天衣無縫。
作巫最適合的時辰是子夜,其次是正午。
正午時分,高台下僧道落座,隔著雨幕,只模糊地看到僧袍與道袍的顏色,如畫面上暈開的一點一點,朦朧卻肅穆。
以杜澄為首的澧州官員、澧陽及附近的百姓,圍著高台,一圈一圈跪下,伏地,恭敬而虔誠地迎接帝後主持祭祀。
澧州也沒有龍袍可以穿,李長夜便穿了一身和她一樣的寬大素袍,長發披散,渾身無飾,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赤足走上高台。
行走時巫鈴輕響,在雨聲的重重阻隔之下,傳到台下伏跪的官民耳中,只剩了似有若無的撩動。
琴音沉緩而動,帶著雨水彈出的微響。
鍾遲遲情不自禁看了他一眼。
暴雨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能看出他的姿態。
他的臉朝著她,雙手放在琴上,一首虔誠肅穆的祈神曲,被他用一種極其隨意的姿態彈了出來。
鍾遲遲忍不住笑了笑,左手抬起,手腕緩緩轉動,帶出鈴聲,和著琴音,輕輕流淌。
忽地一振,鈴聲瞬時刺破雨聲,直達所有人耳中。
連同僧道在內,所有人都是一個激靈。
李長夜也心神一凜,下意識地將下一個音符重重一撥——
「錚——」
「轟——」
琴音起,雷聲炸響。
那一瞬,恍惚聽見了來自雲端之外的應和。
天降災難,神佑眾生。
是誰令生靈塗炭?是誰護黎民安生?
暴雨成災,家園沖毀,多少人陷於絕望,又有多少人在雷聲響起時,又冒出了一絲希望?
鈴聲越來越急,聲聲凄厲,勾人斷魂,似在向上天哭訴塵世間的苦難。
百姓中,陸續有人受不住巫鈴聲的影響,仆倒在地,痛哭出聲。
李長夜的琴聲、僧道的念經聲也受了鈴聲指引,越發急促。
鍾遲遲卻是聽不到這些聲音的,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心神上。
巫者,溝通天地鬼神,心有旁騖,便是對神的褻瀆。
這次祭祀,不容有失。
從庸山趕回澧陽,又花了一天時間,澧水的堤壩即便沒有崩決,也只能撐到今天半夜為止。
以她巫族嫡系血脈的身份,巫舞祈神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對於這次祭祀,她也是有八九成把握的。
不同的是,如果這只是普通的天災,她可以更輕鬆一些;倘若是天劫陣所致,她沒有信心讓自己絲毫不受反噬。
反噬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天劫陣本身代表的意義。
楊月眠說,天子山是巫神降生之地,唯一可以引動天劫陣的地方;
但天子山上沒有陣法。
若天劫陣起,便是有人已經找到了巫神飛升之地。
足尖點地,愈舞愈疾,逐漸勝過了暴雨敲打的速度,快得只剩一片殘影。
伏跪的官民們無不仆地痛哭,如痴如狂。
年輕的僧人道士也堅持不下去了,只有一些年長的閉了眼還在敲打木魚跟上節奏。
倒是李長夜,出乎她的意料,琴聲一直沒停,哪怕一時沒跟上節奏,也會自己調整過來。
不知舞了多久,鍾遲遲忽覺心中一動,彷彿聽見了什麼,又好似看見了什麼。
似有人在她心上輕輕拍撫,在她耳畔喃喃囑咐,像是最慈愛的長輩,用最溫暖的目光看著她。
雙膝落地,大袖卷著水珠揚起,她伏地大拜,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悲喜交加的古怪情緒。
巫鈴既罷,琴音也停。
天光乍破,雨霽雲收。
雲散時,如在天空打開了一扇門,陽光自門縫穿出,落在祭台正中的白衣女子身上,而後向兩邊緩緩打開,照耀塵世萬物。
鍾遲遲抬起頭。
滿目瘡痍,卻又煥然一新。
她轉頭望向祭台一角的琴座。
李長夜也在看著她,唇角含笑,神色驕傲自得。
無論是剛才端坐撫琴,還是如今半身斜倚,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
她從前以為他面對巫舞不能定神,原來她一直小看了他。
他為她驕傲,她又何嘗不是?
鍾遲遲沖他一笑,正要起身,突然,心口劇痛。
如重鎚擊中心臟,氣血亂涌,終於從喉嚨噴出。
「遲遲!」她聽到他驚恐地喊了一聲,卻眼前一黑,再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