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針對遲遲的陷阱
耳邊是車輪滾動的骨碌聲和馬蹄落下的噠噠聲,兩聲相和,有一種寧靜的感覺。
迷迷糊糊間,一絲桂花清香鑽入鼻間。
鍾遲遲嗅了嗅,問道:「是不是快中秋了?」
她半晌沒動靜,李長夜還以為她睡著了,聞言「嗯」了一聲,輕撫著她的臉,道:「還有七天。」
他只說了四個字,就停了下來。
七天後是不是能回到大明宮,現在也不是很確定。
「我想和陛下回宮過中秋……」鍾遲遲仍舊閉著眼,小聲嘟囔,「你還欠我一個中秋小宴……」
李長夜微微一怔,想起了去年中秋。
去年中秋,他原本約了她在望仙台小宴,卻因為巫蠱案失了約。
那時的樁樁件件,無不將兩人越推越遠。
李長夜不自覺地尋到她的手,緊緊握住,柔聲道:「好,我們回宮過中秋。」
鍾遲遲也想起了去年那些事,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低聲道:「太后那條抹額,應該同周雲卿有關,當初我為替崔文姬招魂……」
一年前,她還有心思替周雲卿和蕭懷璧遮掩,如今,卻什麼都捨不得瞞他。
當初在雲亭山谷,決心要不顧一切回到他身邊后,這世上就再沒有什麼比他更重要。
「……我既不願告訴李玉樓是蕭懷璧做下的,更不願她牽扯到李長暮,才動手殺了她——」鍾遲遲說完,覷了李長夜一眼,又道,「我自己也不喜歡她。」
李長夜聽得格外安靜,一個字也沒打斷她,但握著她的手一直在漫不經心地揉捏著,在她說完之後,垂下眼眸,撥開她的手指。
掌心相對,十指纏綿交叉。
「朕也不喜歡她——」他的語氣低低的,目光幽幽的,「她辱罵你,給你下藥,還害我們分離,你走之後,朕恨不能再殺她一次。」
鍾遲遲心中一動。
她似乎聽柳靜姝提起過,李玉台背了弒君之名,無論荊王如何求情,都沒能陪葬皇陵,甚至因為毒害駙馬的舊案,也沒能葬入蕭氏祖墳。
最後是荊王李謙出面葬了她。
「荊王待李玉台還真是不錯哦?」鍾遲遲若有所指地笑道。
李長夜笑了笑,道:「李玉台肖似其母。」
聽起來就很有故事!
鍾遲遲興緻勃勃地看著他。
李長夜失笑道:「不困了?」
「等會兒再困!」鍾遲遲目光灼灼道。
李長夜笑著搖了搖頭,卻還是將荊王李謙和竇后的一些傳聞舊事同她徐徐道來。
她似乎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感興趣,趴在他腿上聽著聽著,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呼吸漸輕漸緩,像是睡著了。
李長夜抬起手,想摸摸她絲緞般的長發,剛剛觸碰到,又收了回去。
他無聲地勾了勾唇,生怕擾醒了她,索性將目光也挪開了。
卻在這時——
「咯咯咯……」
「哦哦哦……」
突如其來的嘈雜聲驚得懷中人身子一個激靈。
李長夜皺了皺眉,朝外喚道:「辛別!」
這次羽林百騎出現,馮沐晨已經離開了,重新由辛別統領。
「陛下?」
「吵著娘子睡覺了,趕走!」
「是!」
「等等——」鍾遲遲突然掙起身,「我去看看!」說罷,直接竄了出去。
李長夜也忙下車跟上。
馬車停在一條河邊,離岸不遠就是一片農田。
通州剛剛遭遇過蝗災,田裡只剩了光禿禿的稻桿。
有三隻家雞正站在田埂上,雞鳴聲此起彼伏。
鍾遲遲跑得比較快,已經蹲在了那三隻雞前。
李長夜抬手制止了身後人跟上,一個人走了過去。
走近前,卻發現她神色有些氣惱。
「怎麼了?」李長夜疑惑問道。
鍾遲遲沒有起身,懶懶地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有氣無力地說:「剛剛它們說,昨天也有一隊像我們一樣帶刀的人路過。」
李長夜先是琢磨了一下她的話,隨後愣了愣,問道:「他們是誰?」
鍾遲遲朝著那三隻雞抬了抬下巴。
李長夜反應了半晌,才驚詫道:「你聽得懂雞說話?」
「嗯……啊……」鍾遲遲的語氣略帶迷惑,「好像突然就聽懂了,之前沒有這樣的……」
李長夜沒有糾纏這個問題,在她身邊蹲下,低聲問道:「問出什麼了?」
像他們一樣的一隊人,還帶著刀,這就很不普通了。
鍾遲遲頓時眯起眼,殺氣騰騰地瞪著三隻雞中那隻公雞:「它說我丑,不告訴我!」
李長夜被這句話震住了。
他獃獃地看了看花嬌玉媚氣鼓鼓蹲著的絕色美人,又看了看瘦巴巴灰撲撲卻仍舊趾高氣昂的公雞,不敢置信:「它說誰丑?」
鍾遲遲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畜牲看人和人看人不一樣……」
李長夜有點不信:「阿金不是一直垂涎我美色?」
鍾遲遲睨了他一眼,道:「它是怕冷,當初東方祁和歐陽徐站一起,它還不是選擇歐陽徐了,你看到了夏天它還理不理你!」
李長夜訕訕地將目光挪回公雞身上:「它覺得你不美,那誰美?」
鍾遲遲又抬了抬下巴,指向另外兩隻母雞,幽幽道:「它要那兩隻問才答。」
李長夜無語地看了一眼兩隻母雞:「那要怎麼讓它們問?」
鍾遲遲好笑地看了看他:「陛下糊塗了吧?」說著,一把抓住公雞的翅膀,拖到眼前,「好好說話,不然烤了你!」
那公雞竟然聽懂了。
瘦巴巴的身子抖了抖,高高低低顫巍巍地啼叫了一串。
鍾遲遲一邊聽一邊收起笑容,抬起頭,朝著東南面望去。
那個方向,是荊州的方向。
……
隊伍還是繼續北行,只派出一隊人馬由崔離帶著往東南追去。
崔離帶著人回來的時候,鍾遲遲也睡得差不多了。
掩唇打了個哈欠,就著李長夜掀起的車簾朝外望去。
風住塵香,古道斜陽,在緋色官服上拉出明暗交錯的光影,便連那張臉也似籠了一層輕紗,猶如孤月皎皎,光暈朦朧。
鍾遲遲往車壁上一靠,笑了笑,道:「這麼巧啊……」
……
受過蝗災的田地里呈現出一種灰敗的、褪色的土黃,遠處的農舍也同樣像洗得發白了似的,唯有天色澄碧,明亮而鮮艷。
唔……還有那兩株桂花樹,開得也很好。
此時隊伍已經完全停了下來,馬車門帘也全部打起,皇帝陛下坐在車門口,有意無意地將她擋在身後。
鍾遲遲一個人坐在車裡也無聊,何況這邊在說著要事,她聽在耳中,如何睡得著?索性靠在皇帝陛下肩頭,一邊聽著這邊君臣對話,一邊欣賞外面的風景。
但風景真沒什麼好看的,還不如眼前的人好看。
鍾遲遲將目光略略一挪,挪到侍立車前回話的男子臉上,那人也是敏銳得很,立即一個抬眸,迎上她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勾了勾唇。
糟糕!
鍾遲遲心中剛閃過這句話,一直被皇帝陛下握在掌心把玩的那隻手果然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頓時有點哭笑不得。
李長夜碰到誰都好,就是對上眼前這個會渾身冒刺。
這人也還是一如既往的大膽和……好看……
鍾遲遲遺憾地將目光挪開,挪到男子身後的華服美人身上,美人也在看她,眸中意味濃濃。
崔離帶回來的,是送親隊伍,送陳留公主薛瑤遠嫁吐蕃的送親隊伍。
送親隊伍自然有儀仗和護衛,還有陪嫁人員若干,總共加起來也就兩三百人,跟他們這邊兩萬兵馬是不能比的。
但誰能指望幾隻雞能數那麼清楚?
兩三萬人也是多,兩三百人也是多,反正就看著差不多。
也正因為這麼個誤會,才讓他們撞上了這支已經走偏了的送親隊伍。
是的,走偏了。
走得相當偏。
吐蕃在西南面,他們卻往東南面走,一個人能走偏,這麼兩三百人還能一起走偏?
「……微臣與公主殿下商議過後,改向東南,為尋崔都督而來——」
「哦?」皇帝陛下懶洋洋地回了一聲,語氣中聽不出喜怒,「怎麼是你?」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但聰明人知道從哪裡開始回答。
「微臣六月中接到調令回京,自請為和親使。」蕭懷璧溫聲答道。
李長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蕭嵩呢?」
蕭懷璧微微一笑,道:「吏部李尚書卧病不出,叔父暫攝吏部事宜——」
鍾遲遲聽得一聲嗤笑。
蕭懷璧的叔父蕭嵩原本是尚書左丞,李謙這是要拉攏蕭氏呢!
但這並不是全部。
「兵部王尚書暫攝尚書省諸事,門下……金吾衛……」
有些是安插親信,但李謙也沒有很多高位的親信,大多數只能靠拉攏。
荊王李謙其實並不具備奪位的能力,過去幾十年都老老實實,也沒什麼野心,這次突然暴動,除了可能同李玉台之死有關,多半還是受了誰的蠱惑。
蕭懷璧對長安的局勢所知比千燈閣和崔離的探子都深,說了足足兩刻鐘才停了下來。
李長夜看著他,淡淡道:「還有呢?」
不過是送些消息,蕭氏手裡不至於沒有人,何必蕭懷璧帶著薛瑤親自跑一趟荊州?
蕭懷璧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上前半步,輕聲道:「八月十五,破相府,殺窺機。」
李長夜眉頭一緊,追問道:「消息屬實?」
窺機是於允元的保命符,殺窺機,也是殺於允元。
於允元一死,就是動手的信號。
他不怕李謙先動手,但於允元,他也要保住!
「崔九郎從陸舍人處得來的消息。」蕭懷璧道。
崔舍當然是信得過的,但是陸群——
「臣以為,消息一定是真的,只是不排除故意透漏的可能。」蕭懷璧凝視著皇帝陛下肩上那一縷柔媚青絲,「也許是一個針對娘子的陷阱。」
鍾遲遲靠在李長夜的肩頭,沉默不語。
不管是不是陷阱,他們都不能眼睜睜看著於相和窺機去死。
她是不是應該闖一闖?
李長夜也沉吟了片刻,卻沒有就蕭懷璧說的這些有所反應,而是吩咐道:「你還是繼續護送陳留公主往吐蕃去,從扶州走,出關時令扶州將士警惕些。」
蕭懷璧施禮應下,抬起頭,卻是猶豫了一下,道:「還有一件事,臣尚摸不清底細——」
李長夜正要令人放下車簾,聞言頓了一頓,道:「你說!」
「臣聽說大明宮承歡殿鬧鬼——」
鍾遲遲猝然坐起身,目光倏地越過蕭懷璧:「薛瑤!」
薛瑤一直在看著她,一聽到傳喚,立即快步上前。
「承歡殿鬧鬼的事你知不知道?」鍾遲遲緊盯著她。
薛瑤毫不猶豫一點頭:「承歡殿似乎關了一名男子——」
鍾遲遲下意識地將李長夜的手臂一捏:「我先一步進京,大明宮等你!」
說著,身子便往外掙。
李長夜忙攬住她,冷聲道:「蕭懷璧都知道這是針對你的陷阱!」
「知道又如何?」鍾遲遲轉過臉看他,神色堅持,「他們要是拿太後作陷阱呢?你能不救?」
李長夜臉色變了變,道:「你冷靜點,他既然被囚在承歡殿,對方必然有所準備,只等你自投羅網,楊月眠都躲不過,憑你能如何?當初你和不歸能進來,是朕放了破綻,大明宮沒你想得那麼好闖!」
鍾遲遲咬牙道:「不好闖也得闖,大軍壓境只會打草驚蛇,我必須提前見他一面。」
楊月眠陷落得太莫名,不可能沒有古怪。
李長夜沉默許久,嘆道:「讓崔離陪你去。」
鍾遲遲下意識抬頭看他,他臉上很平靜,只是眸色沉沉,看不出在想什麼。
看不出,鍾遲遲卻隱隱猜得出。
李長夜,似乎是傷心了。
他阻止她,是因為危險,但是她明知危險,還是要堅持拋下他獨闖。
她無法否認,拋下,是因為覺得他跟不上、幫不上。
李長夜明白,所以退一步,讓跟得上、幫得上的崔離與她同行。
鍾遲遲緩緩地抱住他,輕聲道:「算了,還是不去了,萬一打不過,都沒有陛下來救我……」
她這條命、這個人,已經不只屬於她自己了。
窺機也罷,楊月眠也罷,都自求多福吧……
她都放棄了,李長夜當然不會多此一舉反過來再勸她去,只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背脊,朝薛瑤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下。
薛瑤卻沒有離開,猶豫地看了李長夜一眼,道:「有一人,想見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