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若道使君無此意
過往之景在眼前乍然重現,母妃被剜雙目,做法佈道,將其活活燒死;
朝陽殿內日夜鬼魅哀嚎,噩夢纏身,宮人辱罵,皇兄苛待;
數次遇襲,死裡逃生,惶惶不可終日;
雙目被毒,榮王羞辱,踏頓求親,世人指摘謾罵;
顏釗慘死己手,若楓為自己頂罪身死,顏翎被迫遠嫁。
眼前之人,連最後的蕭澈都硬生生的奪走,他萬念俱灰,了此殘生。
重生之後,只為復仇,可到頭來還是為蕭澈放棄奪位,如今塵埃落定,眼前之人只道一句「對你不住」,欲將所有仇恨消弭。
皇帝似在猶豫,可還是問道:「琤兒你,你還能,叫我一聲兄長嗎?」
不是皇兄,不是聖上,而是兄長,只有血緣關係的兄長。
顏琤沉吟片刻,還是未叫出聲。
皇帝苦笑道:「琤兒比朕,更像父皇。」
蕭澈此刻也五味雜陳,眼前之人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那是這世間第一個給自己愛與溫暖的人。
為忠舍恨,蕭澈自是無悔,可此人當年逼死顏琤,他如何不怨?直到此刻,蕭澈也才釋然。
皇帝掩起失落,對蕭澈道:「朕的龍榻之下有一暗格,裡面有兩份聖旨,你取出后,明日召集群臣宣讀。
朕一生猜忌眾人,唯獨對你,用人不疑。此次征東定北,還我河山安康太平,朕代萬民,謝謝你!
蕭澈,照顧好琤兒,他坎坷一生,最想要的只是,安穩。你,你……」
「陛下,陛下!」蕭澈驚呼之聲震天徹地,終究再未得到回應。
緊攥著顏琤的手也倏然攤開垂地。顏琤抬眸看向皇帝面容,似有未盡之言,卻是顏琤從未見過的安然。
或許之後所到之處,是他早已嚮往之地,這一生帝王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皇帝駕崩,喪鐘回蕩滿城,禍亂劫難終究隨人埋入黃土,塵封史冊。
為固皇家之顏,布告天下,太子於東宮暴斃身亡,依舊入皇陵安葬。
蕭澈明白,皇帝並非不恨顏欽弒君謀位,入皇陵只是對其十年流落民間的彌補而已。
大葬前期,皇親國戚及三品以上官員到陵寢前陳祭。
顏琤和蕭澈在禮部祗告天地社稷之後,便入皇陵祭拜。
肅親王之後,便是顏琤焚香祭酒,行拜禮。誰知顏琤並未跪拜,也為舉哀,而是緩步走入靈堂之後,一手覆在棺槨之上。
禮部主儀官員就在旁側,輕咳幾聲道:「王爺,這,這不合規儀。」
顏琤漠然道:「若合規儀,本王也不會死而復生,又入皇家玉碟了。」
百官聞言,皆知顏琤所指何事?顏琤一生,本就逾規越矩。
禮部官員悻悻閉口,只見顏琤蜷起拇指與中指,在棺蓋上輕彈一聲,低語道:「大哥!」
聲音很低很輕,似怕驚擾安靈,又怕被人聽到。
無人理解顏琤這一舉動何意,就連蕭澈也不知曉。
顏琤並未落淚,也未上香祭酒,緩步離開。眼前似乎又有了幼年之時,大哥陪著自己在御花園的鞦韆上嬉戲,將自己高高拋向天空,再接住。
原來,他曾經也相信過他,相信他一定會接著自己。
很久很久之前,那人最愛蜷指彈自己額頭,久到連顏琤都忘了……
又過四日,群臣序立送葬,百姓沿路跪哀。至地宮安葬,王公大臣跪於陵墓之外,掩蔽石門。
乾德二十年三月廿十,太宗皇帝顏玧,字翊琨,龍馭歸天,舉國哀痛。
登基二十載,克己勤勉,心繫萬民,重用賢臣,首創文武雙試,設中書,分六部,驅除西北蠻夷,討伐北夷,征戰東海,制衡大國於俾闔之間。
正值萬歲,駕鶴歸西,萬民之主,難逃天道輪迴之列,敕謚文帝。
乾德二十年四月一日,肅親王登基為帝,改國號嘉和,大赦天下,立世子顏鉿為東宮太子,肅王妃華玲入住後宮,母儀天下。請先帝靈位入太廟,受皇家香火。
新帝登基,第一道聖旨,便是罷免蕭澈神乾軍統帥一職,將其貶為庶人,永不起用。
滿朝嘩然,皆不知此舉何意。聖旨傳到神乾軍北郊營,季茗,李虎等人更是怒不可遏。
蕭澈卻雲淡風輕道:「陛下此舉定有他的考量,爾等皆是大虞忠士,不可意氣用事。更何況,我走之後,是季將軍任統帥一職,一切如舊。」
離愁別緒籠罩著眾人,蕭澈與他們的情義那是沙場征戈,鐵血交融而成,任何人無可替代。
夜色濃郁,月色朦朧,盆中烈火燃如白晝,眾人擺宴為蕭澈送行。
袍澤之義皆在酣暢淋漓的痛飲之中,平生狂酒客,如今化悲人。蕭澈忽然大笑聲歌:
「七尺之軀以報家國!
朔漠高台遙望金戈!
山河永固雄心方得!
長矛金甲祭血長河!
……」
季茗等人也已起身,隨之高歌,將男兒豪情萬丈,鐵骨離腸,全部寄予嘹亮之聲,融入春夜微風。
蕭澈高亢激昂,舉起酒碗,對著台下眾人道:「蕭某年少領軍,至今已有五載,沙場廝殺,鐵馬冰河,早已領略,與諸位更是肝膽相照,生死之交。
蕭某生平夙願有二,還天下萬民盛世河山,給一人安穩白頭到老。
如今四境已定,大虞國富民強,一願已成。諸位,可否恩准蕭某還家,再不問世事?」
沈鐸大笑著,拍案而起,也對飲道:「沈某粗人一個,不會說什麼美言。將軍要走,我沈某人第一個不願意,可王爺,你與他也該過安生日子了。」言畢,沈鐸仰面一飲,將眸中之物趁機甩落。
李虎也笑道:「王爺待將軍情深義重,將軍理應如此。李某人以此酒為敬,祝將軍和王爺,一生平安喜樂。」
字字深情厚誼,蕭澈都銘感於心,他最不喜離別,此刻清淚早已溶於烈酒,再入愁腸。
春日暖風,卻讓無數人覺凄涼悲愴,潸然淚下,往後大虞,再無天朝上將軍,再無神乾軍主帥蕭澈,再提起時,只道回憶。
春景久長,十里紅妝,人間已換,四海昇平。天清雲淡,二人一馬,行於天地之間。
春風乍起,灼華紛飛,二人似已看痴,半晌之後才下馬漫步。
遠處望去,竟似畫中璧人,攜手同行。腳下桃花鋪路,眼前玲瓏之人。蕭澈忽然輕笑道:「人人都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可我卻既不羨鴛鴦,也不羨仙。」
顏琤挑眉道:「那你羨慕什麼?」
蕭澈輕柔的將眼前之人攬過,溫柔道:「羨慕我,餘生悲歡,有你為伴!」
霎時,花雨零落,塗染顏琤滿面紅暈,惹得蕭澈心似碧波蕩漾,沉醉春風十里。
一念情起,一生踐諾,二人攜手,共赴天涯。
兩盞紅塵酒,舉杯對飲,只此一諾,便至碧落黃泉,地老天荒。
月灑人間,今宵良辰,二人以桃花為被,訴一夜柔情……
第二日晨起,金輝灑滿,顏琤翻身注視著仍在沉睡的蕭澈。歲月靜好之感,湧上心頭。他緩緩伸手,玉指輕輕滑過蕭澈俊顏的每一處。
那日此人與顏欽在上陽宮門前,欲同歸於盡,來換自己安穩。他那一刻除了撕心裂肺的悲傷無力,還有漫無邊際的怨恨。
還好,虛驚一場。
顏琤之所以喊皇帝大哥,只因那人將自己的一切剝奪,到頭來卻將自己最想要的留下。
新帝宣布的罷免聖旨,便是皇帝的第二道聖旨,以此作禮,贈予顏琤。
蕭澈感到撓癢,也已醒來,看到顏琤霽悅展笑,心中愛憐尤甚,將顏琤身上的繁花拂落,也回身將顏琤擁入懷中。
「春夜衾寒,阿璃不會因此感染風寒吧!」
「有良藥在側,風寒何懼?」
顏琤將自己身下的衣物替顏琤蓋上:「如今阿璃每次都醒的比我早,倒讓我很不習慣。」
顏琤也埋首蕭澈胸前,輕嗅著熟稔的幽香與花香,挑眉道:「比你醒的早,才能聽清你夢中囈語,究竟所念何人?」
「哦?何人?」
顏琤笑而不語,只是仰首,尋到那含笑雙唇,輕點一二:「子煜,我們回廬陽好不好?那裡有你的義父,有鬼先生,有你最無憂的回憶,離開金陵,再不問世事。好嗎?」
顏琤一語,廬陽舊景,回憶斑斕便浮現在蕭澈腦海,陳列眼前。他離開時,只願為父報仇,尋到義弟。
一念之間,歲月輪轉,如今親人久逝,仇人亡故,只剩伊人在側。
「好!阿璃想去哪裡都行。」言畢,溫柔一吻。
「子煜,若皇兄未下那道聖旨,肅王兄登基之後,你會如何?」
蕭澈將顏琤抱緊,調侃道:「那當然是繼續當我的大將軍啊!」
顏琤知他在玩笑,也笑道:「也好,我乃皇家親王,能娶大將軍做王妃,入我王陵,終究是我佔盡好處。」
二人歡笑之聲,為天地渲染春色。
此刻正在寒宅收拾行李的江堯和歸雲感慨道:「總算是苦盡甘來了,或許這世間啊,真的只有蕭將軍才能配得上王爺這般不凡之人。」
歸雲並未見過從前蕭澈與顏琤如何相處,只是想起二人再度重逢之後,歷盡劫難。
如今,一切塵埃落定,顏琤不再籌謀奪位,蕭澈也卸甲歸家,歸雲長嘆一聲道:「是啊!我們也該離開了。我父親早已給我寫信讓回家照管生意,從此往後,這些朝局紛爭,江湖險惡,再與我無半點干係。」
蕭澈和顏琤即將離京,江堯,歸雲等人不忍顏琤分離憂傷,故意不辭而別。鬼先生已去,同門師兄弟也各奔東西。
金陵暖風醉人,將一切殘痕抹去,似乎這裡從未有過江堯,歸雲……,從未有過寒宅。
顏琤和蕭澈午後歸家,便看到江堯等人放置在涼亭石桌的書信,早已學會不再悲喜形於色的顏琤,只是淡淡道:「連個道謝的機會都不給。」
身後之人淺淺的環抱著自己,溫柔道:「阿璃,日後有我護你,他們自當放心。江湖路遠,說不定哪日便可重逢。」
顏琤點點頭,完全倚靠著蕭澈,感受這一刻的心安,從前夢寐以求之願,終得夢圓。
蕭澈臨離開京城之前,特地提著酒去了林鐘的墓前,墓中並無林鐘,只有四爪鷹勾。
蕭澈倚靠著墓碑,邊飲邊道:「新帝登基之後,就遣散了天子親衛。仲呂他們也都打算從軍,來日征戰沙場,贖半生罪孽。蕤賓那條斷臂,算我對不住你。
林鐘,我們說好了,來世我做你兄長,換我護你,別再和我搶了。」
言畢,蕭澈將壺中清酒漫灑碑前,林鐘今生所求,他終究無法給予,大恩難報,只好寄予來生。
蕭澈直到仲呂尋到自己,才得知為何當日十一人一見蕭澈拿出鷹勾,便不再擊殺。
親衛的兵器一生皆不離手,一旦離手,故人長逝,再見兵刃,如魂親還,任何人不得自相殘殺。
林鐘臨了,依然救了蕭澈,這一生虧欠,只得來世償還。
顏琤臨別王都之前,皇帝特地在漪瀾殿擺宴送行,朝中重臣皆至。
顏琤和蕭澈入殿之後,漪瀾殿金碧輝煌依舊,只是從前故人早已羽化登仙,與世長辭。
二人正在門口時,戶部尚書董懷也已來此,見顏琤立刻拘禮,卻早已被其扶起。
董懷看到蕭澈也不免惋惜道:「將軍用兵奇才,這般致仕著實可惜。」
蕭澈笑道:「蕭某為官不久,也不敢忘卻大人多次回護之恩。二十年前家父致仕,是被迫無奈,而如今蕭某還鄉,卻是心甘情願,無甚可惜。」
蕭澈言最後一語時,滿目柔情看向顏琤。
董懷見狀,也立刻瞭然道:「將軍和王爺,歷經萬難,也的確該安穩度日了,如今四境皆定,將軍也算功成名就,戢鱗潛翼,思屬風雲也算是成一段傳奇。」
禮樂聲響之後,三人才皆入殿。顏琤依舊是親王,蕭澈卻早已致仕,只能與親王同座,而不可另置坐席。
肅親王性情穩重,如今也是天命之年,當皇子之時都未想過奪位,更未料到皇兄走後,自己兄終弟及。
眾人安坐,禮樂聲聲,歡飲笑談,無國事紛擾,無天下紛爭,雖有不舍離別之情,卻也只好寓情於酒,推杯換盞。
太子的長子顏沐,也已三歲,此刻被宮人抱入大殿。
皇帝見狀,慈祥笑道:「沐兒來這裡,皇爺爺抱抱。」
誰知顏沐從入殿之後,眼神便粘在顏琤身上,不肯移開。
太子笑道:「父皇,沐兒只怕是喜歡皇叔,不如讓皇叔抱抱。」
顏琤溫潤一笑,這還是他第一次見皇長孫,圓肥的臉頰,虎頭虎腦,浩如繁星的雙眸靈動,目不轉睛的看向自己。
讓顏琤歡喜不已。他正欲起身上前,卻想到身邊有蕭澈,自己不便流露太多喜愛,正欲推辭,身側之人朗朗之聲響起:「陛下,草民見皇長孫乖巧可愛,心中憐愛猶甚,可否一抱?」
皇帝對蕭澈自是敬重無比,聞言也欣然同意。
蕭澈面露淺笑,走至殿中,從宮人手中接過顏沐,這是蕭澈第一次抱孩子,垂眸看向顏沐,肉嘟嘟的小嘴不住的吹著氣泡,水靈雙目依舊注視著顏琤。
蕭澈未再遲疑,朝顏琤緩緩走去……
那一刻,顏琤心中淋落一場春雨,似夢非夢。只覺與尋常百姓無異,有妻有子,闔家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