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翌日?辰時,天尚未亮,蕭澈便已醒來,翻身注視著旁側閉眸酣睡之人,依依不捨。
蕭澈輕聲細語道:「阿璃,你尚在京中,我定會回來。不過若我身遭不測,阿璃自可另尋良人作陪,斷不可意氣用事,隨我而去,那我死難瞑目。
天地雖廣,心中不舍也只你一人,我自願與你長相廝守,可若這只是奢望,也不想以此縛你。你我從相識至今,痴情之語,言過無數,竟未曾說過愛你。」
蕭澈言此,輕笑不已。隨後一字一頓道:「阿璃,我愛你!」
顏琤依舊雙目緊閉,呼吸綿長。蕭澈言畢起身,身後之人清淚墜落帛枕之聲傳來,蕭澈腳步一滯,卻未回頭。澄澈之眸,湖水四溢,蕭澈未敢停留,奪門而出。
屋內之人緩緩睜眼,一手掩面痛哭,一手抓著錦被不敢出聲,生怕出聲讓門外之人聽到。
蕭澈此刻已身著盔甲,獨立院中,遲遲不肯離去,幾次忍住回屋的衝動。
若楓見狀,不忍道:「待將軍走後,若楓定然保護好王爺,寸步不離。您自可放心。」
蕭澈點點頭,拍拍若楓的肩膀道:「有勞了!阿璃遇事極易多思,你在旁側多加開導。若他一人無趣,你便去將鬼先生請來,他最會哄人了。」
若楓拱手行禮,示意顏琤安心。
朔寒席捲長巾,蕭澈轉身而去,再未回首。
此時金光赫升,逐退殘月曉星,日已掛天衢。宮城門外,旌旗漫卷,萬軍集結,皇上領著文武百官在城門之上檢閱。
城下將領,兜鍪耀射金光,銀制寶鎧加身,玄色披風翻飛。腰帶護肩處皆是虎頭,威風八面,手持承影,劍鞘鏤空處依稀可見其青光流漫。
片刻之後皇上走下城門,蕭澈翻身下面,單膝跪地拜道:「參見陛下!」
皇帝早已伸手親自將蕭澈扶起。此時李崇端來金樽御酒,皇上遞給蕭澈一樽道:「謝老將軍親徒,自當有他當年威風。此一戰,朕在金陵靜候爾等凱旋。」言畢,一飲而盡。
蕭澈並未多言,也仰面飲盡,抱拳作揖道:「臣自當萬死以赴,驅除蠻夷,還我邊塞安定!」
皇帝滿意的點點頭。
蕭澈踏上腳蹬,手揚玄披,翻身上馬,振臂高呼道:「出發!」
霎時間,大軍發動,雄赳氣昂,金鼓齊鳴,號角連天。行徑在朱雀大街之上,猶如地動山搖。戰鼓擂響,如霹靂驚雷般重落人間。
街側行人也隨之高呼,為軍壯行。如此氣吞山河之勢激起蕭澈心中生而為將的血性。
他要奔赴之處,那是男兒的天下,如雄鷹展翅於天際,如烈馬奔騰於草原。
戰場才是一個將軍的歸宿。
不知御林軍中何人開口,眾人隨之高唱道
「七尺之軀以報家國!
朔漠高台遙望金戈!
山河永固雄心方得!
長矛金甲祭血長河!
……」
眾將胸中似有萬壑爭流,慷慨激蕩。
宮城之上,眾臣望著行軍遠去,那一玄色身影,在寒風之中獨曳挺立。周良聞此將士豪歌,老淚縱橫道:「救國於危難矣,獨此一人!」
謝霆也暗暗心驚,本以為少年風流,難堪重任,可眼前所見竟是胄甲寒光而閃,戰馬鳴吼長嘶之狀,漸漸心定。
蕭澈隨軍而歌,冠玉之面,意氣風發,從容不迫。
金陵地處大虞國境之東,此番前去西北勤軍,即使快馬加鞭,也得十日開外,更何況蕭澈行軍之路要經過最多州縣,前去調兵。
得兵部調令,又有聖上虎符,調兵之事未多耽擱,可還有二日行程時,西北軍情便已傳至蕭澈落腳州衙。
是夜,衙內燈火通明,屋內除元帥與兩位監軍,還有兩名副將,四名參將。
蕭澈神色凝重,出言道:「大軍尚未抵至西北,兩夷便已進犯。明日一早大軍出發,全速前進,不必再在各州各縣徵兵停留。季副將,如今不算御林軍,已征齊多少人馬?」
季茗拱手道:「回稟元帥,除卻一萬御林軍,各地方兵已至十萬餘眾。」
蕭澈點點頭,隨後問道:「韓參將,以西北如今的兵力尚可抵擋幾日?」
韓章抱拳回道:「啟稟元帥,聖上得知西北之困后,已將十二州縣抽調半數地方兵前去西北,再加上鎮守西北的邊軍,只要對方不是全力一擊,定能抵擋五日,等待援軍。」
蕭澈正凝眉愁思,站在旁側的薛朔出言道:「那兩國蠻子足有十五萬眾,其中還有北夷五萬鐵騎,若大虞區區只派十萬兵馬,如何迎敵?去了陪西北邊兵一同送死嗎?元帥,在下認為既然西北軍仍能抵擋五日,倒不如我們先在州縣籌措兵馬,再出兵西北。」
秦安出言道:「韓參將方才所言,只是假設,若兩夷真想著一舉進攻,待我們籌齊兵馬之時,西北都護府怕是已落入賊人之手,我等前去連駐地都無,如此就不是去送死嗎?」
「你!」
季茗道:「元帥,秦大人所言極是,如今形勢所迫已然等不及我等籌齊兵馬,元帥三思!」
蕭澈點點頭道:「大軍先去壓陣,後續州縣留一人調兵,再開拔西境。吩咐下去,今晚眾將士休息好,接連兩日,大軍不休,疾速前進。」
「是!」屋中眾人個個抱拳答道。
薛朔進言未被採信,此刻也得忿忿離開。蕭澈只當沒有看到。
出門便看到皎月懸空,清輝滿院,算著時日離開京城也已八天,日日行軍,也不知京中那人是否安好?第一次嘗離別苦竟不知是生離還是死別,如此蕭澈只能對月惆悵,權當遙寄思念了。
自從蕭澈走後,顏琤幾乎整日都在屋中給蕭澈寫信,若楓看著已然堆滿書桌的信封,心酸不已。開口勸道:「王爺不如寄一封給蕭將軍吧!」
顏琤笑道:「本王提筆書信,權當緩解相思之苦了,寄給他做甚?如今大軍尚在行進之中,日日易地,本王該寄往何處?」
「王爺日日悶在屋中,幾乎未曾停筆。如此勞累易損身體。不如若楓陪王爺出府走走,或者我們去找鬼先生。」
顏琤搖搖頭道:「離開此處,本王連睹物思人的機會都沒有了。此次是我與子煜初次分別,過幾日就好了。還有半月便是新年,你別整日都在本王跟前守著,去幫幫王伯吧!」說完又提起筆來。
若楓只好離開,顏琤長嘆一聲自嘲道:「上次聽踏頓所說,離開金陵如何思念於我,我只覺荒唐。如今比來,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一封封書信之中,別無他言,皆是那人之名,將所有無法藏匿的思念,一筆一畫的寫滿,萬喜皆因一人所起,萬悲卻道自己多思。
情戚念思,未敢相擾,只願安然。
一日之後,戰火已熄,敵軍已退。黃沙漫天,風卷硝煙四散。此刻函州城二十裡外,屍橫遍地,倒戈卸甲。被屍體緊緊壓著的袁沖此刻醒來,濃烈的血腥味瀰漫在一片死寂之中,提醒著袁沖此處為何。
袁沖掙扎而起,伸手握槍,手指處的冰冷傳來,令其打顫。抬手凝視,竟是滿手鮮血,低洼之處的血泊已然結冰。袁沖提起長槍,環顧四周,滿目瘡痍,仍有烈火燃燒。此戰雖已退敵,隨袁沖親戰之兵卻也全數戰死,除他之外,無一生還。
袁沖轟然跪地,在風沙之中,掩面慟哭,悲壯咆哮。
此刻蕭澈所率大軍已然抵達函州城。城門迎接之人是袁沖副將,楊平。此人見蕭澈年少,臉上竟有稚氣未脫,想來也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竟也生出不屑之情來,心道,朝中果然無將可用。
遂未行禮,未跪拜,站著道:「朝廷怕是不知如今西北所受之困何等嚴重?再不濟,也該是朝中武侯領兵。如今為何只派小將前來?」
言語中的蔑視之意蕭澈自然聽出來了,他也並不惱怒,翻身下馬,走到此人跟前問道:「只你一人嗎?袁將軍呢?」
「袁將軍自然是領兵迎敵了,若不是袁將軍在前線浴血,閣下又豈能在函州城門,得本將相迎!」
蕭澈聞言大驚,袁沖已然領兵出征,雙方便已開戰,他蹙眉問道:「袁將軍何時趕赴前線?傷亡幾何?」
短短兩問便讓楊平啞口無言,他支支吾吾道:「昨日敵軍來襲,袁將軍親自率軍出征,至今,至今未回!」
昨日開戰,至今未還,蕭澈不詳之感漫上心頭,身後眾將也都面面相覷。
蕭澈再無先前平和,厲聲問道:「探馬呢?前線戰況如何,也未回稟嗎?」
楊平此刻也戰戰兢兢道:「尚未,尚未來得及派探軍……」
蕭澈未聽完其言,便轉身下令:「韓參將,西北之地你熟識,速派探軍前去,務必將戰果詳細探知。」
韓章得令之後,便掉轉馬頭前去抽調探軍。
韓章走後,蕭澈回身看向楊平,手中馬鞭笞地,目露寒光,言語冷道:「本帥年少是否能統三軍,聖上自有定奪,你卻在此大言不慚,惡揣聖意,此其罪一;
袁將軍前線奮戰,生死未卜,你卻在此率眾恭迎大軍,貽誤戰機,以致如今此戰是勝是敗,無人知曉,此其罪二;
作為一軍副將,留守城關,未派探軍,未憂此戰,失職失責,此其罪三。西北大軍之中,若皆以爾為將,何談取勝,何談護國?來人!」
楊平此刻也怒道:「你只是少不更事的一個紈絝子弟。在這荒涼之地,日日飽受風沙,拚死抵抗的是我們,是我等捨生忘死才能由你在京城安享太平。
如今你尚未入城,便在此處耀武揚威。我在此守城十二年,還未受過今日之辱,你要軍法處置嗎?我可不是嚇大的!」
此人話音未落,蕭澈餘光忽然瞥到遠處黑影襲來,一鐵鏈鷹爪劃破疾風。
蕭澈手握承影,拔劍而出,青光流轉。鐵鏈纏上劍身,並未擊中既定目標。
楊平面上血色全無,鷹爪並未看見便罷,就連眼前之人如何拔劍也未看清。楊平瞠目哆舌立在原地,不再言語。
蕭澈並未回頭,只冷冷一句:「若再多管閑事,你也軍法處置!」
片刻之後,鷹爪撤後,眾人疑惑回身,大軍之中卻並無異樣。
蕭澈隨即翻身上馬,領兵入城,邊行邊道:「三條罪狀,皆依軍法,念你鎮守西北,勞苦功高,先賞八十軍杖。若袁將軍有何閃失,其餘的再補回來。駕!」
身後眾兵手持長戈,兩列散開,頷首俯身,留出空道讓大軍通行。如此震懾讓所有人不敢言語。
季茗負責整編大軍與邊軍,此刻蕭澈等人已入西北都護府。大虞新朝之後皆是文官治軍,西北都護府主事之人也是文官。文官不似武將性情耿直,圓滑之人,行事滴水自然不漏。
西北都護林立見蕭澈等人一身戎裝,連忙上前笑臉相迎道:「元帥一路風塵僕僕,辛苦了,府中已備好酒席,為諸將接風洗塵。」
蕭澈無奈,如今袁衝下落不明,昨日一戰勝負不知,這些人卻守著那套官場陳規,在此奉承。
他掩起失意,婉拒道:「勞大人費心!我等不必上酒席了,粗茶淡飯墊腹便好。」
薛朔阻止道:「大帥,眾將跟隨你兩日未眠未休,此刻伙食改善也是應當。如何就得粗茶淡飯?」
另一名副將沈鐸粗獷之聲傳來,笑道:「薛大人是文人,跟隨大軍多日疲憊也是常理,我等行伍出神,沒這麼嬌貴。」說完眾將也都笑了起來。
薛朔面色鐵青,怒火中燒,卻無處發作。
蕭澈並未多言,領著諸將進府了。
屋中眾人此刻站畢,身後是作戰軍形圖,蕭澈雙手撐在沙盤邊緣,澄澈眼眸泛起擔憂之神。
西北地形並無高山,也無平原,皆是一望無際的大漠。除了正面交鋒,並無其他破敵之法,至於列陣,也須得大軍適應本地風沙環境。
秦安看出蕭澈的憂心,出言道:「沙漠地形,即使北夷騎兵騎良駒寶馬作戰,也無法將其威力發揮,不必憂心。」
沈鐸點點頭,洪亮的聲音響起道:「騎兵無法發揮最大的作用,可西戎步兵不是吃素的,他們最擅長的就在沙漠作戰了。」
蕭澈憂心也是此處:「北夷五萬鐵騎在前期交戰,的確不足為懼。北夷答應出兵,西戎與之聯合也是想等攻下函州,直入中原時再將騎兵威力發揮。
此時我軍所對抗的重中之重便是西戎步兵。西戎本就地處大漠,平日演軍習武皆在此處。而我們的主力軍卻是中原各地方兵,最擅山谷,平原作戰。不適應此地氣候與地形,看來天時地利人和,我軍怕是已失其二了。」
屋中眾人商議著,屋外兵卒來報:「啟稟元帥,韓參將已將袁將軍帶回。」
蕭澈聞言趕忙出門迎接,卻看到袁將軍手臂搭在韓章肩頭,渾身是血,身負重傷,氣息奄奄,雙目迷離的看向蕭澈,雙膝一軟似要跪地。
蕭澈連忙上前扶住,喊道:「袁將軍!」
對方輕輕俯首,竟再未抬起。
「來人!宣軍醫!」
昨日鏖戰,敵我兵力懸殊幾何,敵軍所派兵力多寡,這些只有袁沖知曉,他萬萬不能有事。
袁沖被帶走之後,韓章眉頭緊鎖開口道:「元帥,昨日之戰距離函州城二十餘里。除袁將軍外,無人生還。」
蕭澈直眉楞眼,難以置通道:「無人生還?」
韓章點點頭:「袁將軍苦戰守城,敵軍未料此戰如此良久,遂退回駐地。袁將軍率領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西北風沙太大,末將去時,除了袁將軍跪地慟哭,飛沙幾乎已將眾兵屍首掩埋,遂無法清算傷亡幾何。」
「一將功成萬骨枯」,無需僥倖,無需哀傷。當冰冷的鐵劍貫穿身軀,感受到的人間至暖便是胸中汩汩而出的熱血。
烽火四起,狼煙遍地,刀光劍影之中,盛世太平豈非黃粱一夢!
此地給蕭澈下馬威的並非楊平城門挑釁,而是此刻,萬千將士死在城外,屍骨無存,戰火無情,命不足提。
他又何曾知曉這樣的殘酷,曾經他也只是身著朝服在長安殿上不諳世事的少年郎。
他甚至都未動手殺過人,如今卻有人告訴他,此戰無人生還。
蕭澈緩緩閉目,掩下心中哀慟與膽戰。如今三軍之帥是自己,必不可方寸大亂,軍中還得依靠自己安定軍心。
風捲殘雲,猶似哀歌,眾人圍於院中靜待蕭澈命令。
「告訴楊平,核對此次作戰將士的花名,附在此戰塘報之後,奏請朝廷重賞安撫。」蕭澈語氣平緩,聽不出絲毫波瀾,繼續道:「季將軍整頓兵馬之後,不必回報,傳令全軍,緊急備戰。此戰敵人並未戰敗,必會捲土重來。」
院中兵卒得令之後便匆匆離開。
眾人隨蕭澈回到屋內,秦安出言道:「如今與敵軍交手的也只有袁將軍了,一切待將軍醒來之後方可知曉。」
蕭澈點點頭:「此戰姑且算作險勝。昨日大軍將敵軍逼退,對方也並不知曉援軍已然趕來,本帥所料不差的話,待其稍作整頓便會乘勝追擊。到那時,我軍也可殺他個措手不及。」
韓章問道:「若利用敵人輕敵心理,到時可以一勝。不過對方何時回擊便不得而知了。」
「所以得時時備戰,此刻大軍雖疲,可士氣卻是高漲,若此時交戰。我們勝算極大。」
眾人不可置否的點頭。
是夜,寒風徹骨,蕭澈一人獨上城樓,借著月下,望向一望無際的大漠。
來西北也才一日光景,心中只覺當時在長安殿端跪請戰之人多麼荒唐,征戰取勝哪有如此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