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昔人何處可安好
蕭澈第二日還未起身,房門竟被推開。他朦朧之間漸漸看清來人,無奈至極。
二人昨晚還在此大動干戈,今日這人竟還早早登門。
林鐘此刻端著早膳,坐在蕭澈床邊,看到蕭澈右手已包紮好,才放下心來,冷言道:「起來吃飯!」
蕭澈錯愕不已,他發誓,這絕對是繼蕭年之後第二個叫自己起床的人。
相處多日,蕭澈早已了解林鐘,看似冷若冰霜,內心卻是熾烈無比。今後這將軍府中怕是也只有這二人相依為命了。
蕭澈故意問道:「我若不起,你能拿我怎樣?」
忽然同樣熟悉的聲音縈繞耳畔,那是顏琤每次晚起錯過早飯,都會被蕭澈懲罰一番。可第二日依舊理直氣壯的問自己,若不起,會如何?
他忽然明白,即使顏琤不在,自己根本無法忘記,無法擺脫。甚至因呼吸之聲都能想起過往之事。
林鐘未料到蕭澈這般無賴,他也未多言,端起米粥,輕舀一勺喂向蕭澈。
蕭澈收回遊離神思,依舊揶揄道:「你連照顧人都不會,不知道熱粥都應該先吹一吹嗎?」
看著林鐘尷尬獃滯的神情,蕭澈也才有笑顏。
他不習慣別人這般伺候,可右手也的確不便:「你端著就好,不必喂我,我還怕你燙死我。」
林鐘聞言,也不計較,便一手端著,讓蕭澈自己動手。
林鐘望著蕭澈,低垂眼瞼,睫毛飛動,心中異樣泛起,察覺之後,立刻收斂,冷言道:「方才宮中來人宣你,我回絕了。」
蕭澈蹙眉道:「為何?」
林鐘很不喜歡多言:「知你不想入宮。」
顏琤墜崖而亡,殺父深仇大恨,皆與宮中端坐之人有關,蕭澈並未說過報仇,可林鐘也明白蕭澈心中不爽。
蕭澈心中忽覺溫暖,他放下瓷勺,溫潤一笑:「多謝!」
隨後躺回床上,繼續道:「可該面對的總得面對。阿璃幼年母妃身亡之後,竟莫名其妙的失憶了。我懷疑也是陛下所為。這些事都得在他極度信任之下,才可徹查。」
林鐘放下瓷碗,起身給蕭澈倒水:「他不會信任何人,只會信無上皇權。」
「他不信我可以,他只要知道一旦沒了我,大虞連個能領兵出征的人都沒有就夠了。我就是要仗著他的仰賴,一次次試探他的底線。明日我便上朝,有些東西該問他討來了。」
蕭澈所說,便是神乾軍的擇將之權。早年暗殺義父,如今逼死顏琤,蕭澈覺得得到這一專權,並不過分。
周良只覺顏琤走後,蕭澈似乎變的更加激進,即使面對九五至尊,也依舊咄咄逼人。
可這並不奇怪,從前因為有顏琤,蕭澈做事總會顧及到他,如今沒有軟肋,只需做心中所想之事,不必在意後果。
若要殺了他,那他大概會更加感激不盡。
蕭澈長安殿上三言兩語,皇帝便已怒不可遏,何承見機,立刻呵斥道:「蕭澈,陛下將你任命為神乾軍主帥一職已是恩寬,你如今這般貪婪,你想幹什麼?」
蕭澈悠然道:「何相所言極是,可俗語有言,送佛送到西。陛下既然如此信賴微臣,讓微臣領兵選兵,何不將這擇將之權也一併恩賜?臣感激涕零,定然更為陛下盡忠職守。」
討要神乾五萬大軍的擇將之權,那意味著這支軍隊極有可能會變成「蕭家軍」,皇上再如何恩寵,也不會這般糊塗。
皇帝冷言道:「蕭澈,你不怕吃太多,撐不住嗎?」
蕭澈粲然一笑道:「實不相瞞,微臣吃得飽,餓得快!」
此語說出,眾臣皆忍俊不禁。唯有皇帝怒喝:「放肆!如此莊重之所,也容你這般戲謔?莫不是朕素日里太寵著你了?來人!」
周良趕忙勸諫道:「陛下息怒,蕭將軍年輕氣盛,且又遭逢變故,心智性情大變也是常理。陛下素來寬和待人,切莫與其計較。」
蕭澈卻步步緊逼道:「陛下,臣還是那句話,若非臣親自挑兵選將,神乾軍,臣恐怕無力整治。若陛下決意不給,臣今日當著百官之面,辭官致仕。」
這語氣之中隱藏的慍怒,只有周良與謝霆知道為何?當年蕭年而立之年,才情卓著,欲大展宏圖,卻被眼前之人所逼,回到廬陽。
而今蕭澈也願效仿,讓皇帝也感受一下,何為左右為難?
皇上登基十六年,何曾受過這般挑釁,先不論殿下所跪之人只是新貴,便是兩朝老臣也不敢如此狂言。
皇帝雙臂撐在御案兩側,滿面陰鷙,怒目而視。可極盡憤怒之餘,想到了前幾日兵部所上奏的急疏,四境動蕩不安,朝中良將稀少,他除了信賴仰仗,別無他法。
片刻之後,一聲「准奏」回蕩殿內,眾臣皆被驚嚇,立刻垂首。
蕭澈唇角難掩笑意,俯身叩拜:「臣代五萬神乾軍,謝陛下隆恩。」
皇帝氣急敗壞的退朝離開,在上陽宮內大發雷霆,可蕭澈滿面春風,離宮而去。
蕭澈做事毫無章法,周良謝霆多次規勸,依舊未果。
他所做一切,並不需要意義,讓皇帝不快,便是他的意義。
可在組軍建軍這件事上,蕭澈所為並未太過。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年冬夜,顏琤與自己在宣王府藏書閣中徹夜暢談,兵制改革,組隊建軍,他如今所作所為,皆是將顏琤當初所提付諸實踐。
顏琤就像真的活在他身體之中,讓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
宣王府被封,可蕭澈卻時不時的潛入王府,漫步院中,每一處都有顏琤的笑語盈盈。
夏日已過,嫣紅已換濃翠,靜候秋風。四閣在若楓走後,顏琤便皆為其落鎖,以示懷念。
葯泉依舊汩汩而出,葯香瀰漫,熱霧繚繞。此處多留的記憶皆是旖旎曼妙。
二人夏日去暑,皆來此處。顏琤自然不知道他的身體對蕭澈有多大的誘惑力,每次靠在池邊大汗淋漓時,才喊求饒。
一陣涼風送爽,將眼前環境吹散。蕭澈低頭,連連嘲笑。
隨後情不自禁走到凌夢齋,便看到那棵梅子樹。
夜色無邊,顏琤搬來木梯爬樹,要為蕭澈做冰鎮梅子。
那時,顏琤便不願讓蕭澈入仕,可如今卻是,物如故,人不存。
蕭澈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直到單鵠寡鳧,孤影隻身時,蕭澈才明白:
顏琤於他,竟意味著全部。
秋日寂寥,殘荷聞雨,梧葉飄黃,秋思漫心。獨立秋風之中,衣擺輕飛,寂然,蕭索,淡然,慘烈。
林鐘望著蕭澈的背影,只覺瞬間即刻化作青煙飄散。
他救下蕭澈的命,卻救不活他的心。他知道,蕭澈從前那顆火熱的心早已隨顏琤墜落斷無崖下。
如今守此殘軀,只是承受那日復一日相思折磨的痛楚。
情深不壽,他認!
冬雪冷霜遮蓋繁華凄然,挨過秋日,卻還是在片片白芒之中,日日掩面痛泣。
此身冰寒,唯有思念滾燙。心頭蔓延著近乎將他撕裂的傷感。
蕭澈這才知曉,顏琤墜崖瞬間,只是撕心裂肺的刺痛。而他死後的每一日,都是痛徹心扉的煎熬難捱,似凌遲,似蹂躪。
白日人前風光無限,一呼百應的大將軍,夜間將房門緊閉時,悸動哀慟,聲嘶力竭。
也是這個冬日,隨著滿天飛雪,鬼先生徹底離開了金陵,去遊歷天下,去漂泊浪跡,再不問朝堂之事,再不念過往恩怨。
一生光景,霜華落盡,世未滄海,心已桑田。
他曾問過,阿璃,我身無長物,孑然一身,背負血海深仇,前程冥眗亡見。你可還願與我做執手一生,做花前老朽,月下老翁,無怨無悔?
那人卻說,哪怕劫難百代,轉世千年,也願。
他曾許諾,縱使萬里煙沙漫卷,浩渺滄海難渡,浮華三千里也要護他一世周全。
終究是他食言,無數次午夜夢回,他都驚醒起身,四處尋找夢中之人。可除了凜冽寒風呼嘯,連人影也無。
果然,俗世人,紅塵事,皆因情而起,因情而滅。
乾德十七年元日,長安殿外,李崇高聲宣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大虞帝王繼天立極,為社稷兢勤,憂萬民之事,為保國祚綿長,必建儲立本,以綿宗社無休。
皇三子顏欽,宗室嫡子,天意所屬。茲恪上應天意,俯順民情,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乾德十七年四月四日,天子親師,太傅鍾潛久病而亡。
身後無妻無子,大虞上將軍蕭澈,為其守靈七日,因由不詳。
乾德帝為表哀思之意,敬重之誠,親自送靈下葬。鍾潛,字秉之,追封「文忠公」。
乾德十七年八月廿一,大虞開國大將謝峰,於柳州病逝。生前隨先帝開疆拓土,遠征蠻族,戰功赫赫,威名遠揚,致仕歸鄉。
其子謝峰為正二品輔國大將軍,統領御林軍,護衛京畿皇城。其徒蕭澈任從二品天朝上將軍,統領神乾軍,為大虞第一鐵軍。乾德帝親赴柳州弔唁。謝峰,字奉明,追封「武烈公」。
乾德十八年冬,大虞南境突洹,集結兵馬北上擾民,燒殺劫掠。
蕭澈不顧群臣反對,極力主戰,率神乾軍南下安定,驅逐南蠻之人,與其協定,占其城池五座,得其年年歲賜,萬兩白銀,萬匹雲錦。
大勝歸來,從此大虞神乾軍威名遠揚四境,無族敢犯。四境皆流傳「傾覆大虞易,撼動神乾難」之言。
乾德帝繼位十八年,得一蕭澈,定天下,穩人心。蕭澈安得聖寵多年,不恃才傲物,不嬌縱蠻橫,治軍嚴明,忠心不二,堪當百官之表率。
史官寫到此處,不由感慨,大虞真正的盛世將由此開端……
乾德十九年秋,大虞西境六州,因夏旱災嚴重,秋日災荒,莊稼顆粒無收,餓死者不計其數。
金陵城中,依舊處處歌舞昇平,軟紅鄉土,依舊是一座地上天宮。
這日蕭澈與林鐘在怡仙樓二樓用膳,對著滿桌佳肴,蕭澈卻只飲酒。
見蕭澈不食,林鐘道:「你不吃,為何來這兒?」
蕭澈調笑道:「你想來!所以帶你來了,有什麼問題嗎?」
「……」三年朝夕相處,林鐘只覺眼前之人,愈發厚顏無恥。
蕭澈此刻對著滿桌美味,心中憂心邊境數萬饑民,食不下咽。
片刻,樓下幾人交談之聲漸漸吸引蕭澈的注意。
「最近你聽說了嗎?金陵城來了一人,自稱知曉天下事,只要酬金夠多。你想知道的所有問題都能得到答案。」
另一人譏諷道:「這年頭想錢都想瘋了嗎?難不成是神仙下凡?」
「話雖如此,可我聽說,此人的確有點本事,凡登門者,無一不滿,皆能得到解惑之法。」
「難道真有如此神人?要不我們也去問問?」
對面之人嘲笑道:「就憑你?最近登門者皆是朝中大員,一日只見一人,除非你價最高,否則怎會見你這紈絝子弟。」
旁邊一人也道:「我可還聽說,此人名叫什麼,瑾瑜公子,丰姿奇秀,俊美絕倫,青絲如瀑,眸若春水,身姿竟似雪堆玉砌。最近登門之人,有些甚至不問問題,只想親眼目睹這等絕色。」
「你這說的我都心動了,真有傳言這般美艷?若真如此,多少錢我都把他弄回來,好好疼疼他……」
之後的污言穢語,引得蕭澈一陣煩躁。
林鐘見狀,緩緩道:「你可有問題求解?」
蕭澈回神笑道:「我有什麼問題?這種伎倆四年前我早就領教過了,不過是騙錢而已。」
四年前,鬼先生突然出現時,也是號稱知曉天下事。不過都是噱頭而已。
蕭澈煩悶,是因為方纔此人描述讓他想起一人。一晃三年,思念之情雖不像最初那般痛徹心扉,可猛然念起,卻依舊湧起陣陣心酸。
林鐘自然知曉,他不想蕭澈煩憂,便言已飽,與蕭澈離開。
金陵近來最負盛名之處,莫過於寒宅;最神秘莫測之人,莫過於寒瑾瑜。
此宅雖坐落城中,卻也立於喧囂之外,典雅質樸,不顯半分奢貴之氣。
此刻,一玄色身影,手執長劍,匆匆的走過石子鋪成的甬道,走向後院。
只見一身影靜立池邊,金輝覆身,素衣翩躚,秋風微揚,紗衣輕飛,墨發迎舞。玉指捻食,漫撒池中。
魚兒便歡躍爭搶,水聲漸漸。
聞著腳步聲也未回頭,清越之聲響起,似讓池中之魚更加歡喜。
「如何了?」
對方拱手道:「回公子,都已妥當。只要王大人的轎子經過京兆府,流散進京的災民便會出動。我們的人也在其中,必要時可護好百姓。」
聞者,將手中魚食皆拋灑池中,沿著蜿蜒的石橋向屋中緩步走去,邊走邊道:「甚好!後日便是中秋,也是時候給皇上送一份見面禮了。吩咐下去,從明日起,閉門謝客。」
素影漸遠,風塵不染。侍衛尚未回神,也只剩一片甘洌奇香流散。
後日便是中秋,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絡繹不絕,都在籌備中秋佳令。
蕭澈被擁擠在人群之中,興緻全無,林鐘怕與蕭澈走散,握著蕭澈手腕。人潮湧動,蕭澈也無察覺。
擁擠之感讓蕭澈不快,側目便看見一道小巷子,只道:「從這裡離開,不然天黑也回不去!」
林鐘聞言,便緊拉著蕭澈離開。
一刻鐘,二人才離開主街行至副街,擺脫擁擠。蕭澈氣喘吁吁道:「今日你我就不該出來。快快回府吧!」
林鐘無奈:「你後日不還來赴燈會嗎?」
「我坐在將軍府的房樑上也能觀燈,何必這般擁擠?」
二人正談著,遠處忽然傳來的擊鼓之聲。
蕭澈定睛遠望,只見前方不遠,群集眾人,烏壓一片,橫攔在路中,跪倒在地,哀聲震天。
林鐘道:「京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