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秦安走後,林鐘便道:「要我通知季將軍安排嗎?」
從方才秦安提到何豫乃何承之子時,林鐘便知道蕭澈動搖了。他不言恨,不尋仇,可不代表心中無怨。
果然蕭澈吩咐道:「讓季茗準備二十套軍服,送去秦府,莫讓人知曉。」
季茗,神乾軍擇將之時,便被蕭澈第一個從御林軍選來任副將。蕭澈自然得力不少。
秦安回府後本心情煩悶,苦思冥想如何回顏琤,誰知黃昏時分,蕭澈二十套軍服便已送來。
秦安大喜,離開帶上前去寒宅,臨走前不忘提上那盒月餅。
顏琤知曉事成之後,雖有欣喜卻依舊不動聲色,只是囑咐隨行之人,小心行事。
正堂燭火通明,待吩咐完畢,顏琤正欲回後院,秦安連忙將蕭澈所做的月餅拿給顏琤:「明日便是中秋佳令,王爺嘗嘗。」
顏琤漠然道:「不必了,你不知我口味。何況本王父母雙亡,幼妹遠嫁,本王與何人團圓?」
秦安卻將食盒打開,放開桌上道:「或許合王爺口味呢?」
顏琤聞言,竟也好奇,輕拿一塊兒品嘗起來晚,鹹味入口,酥肉之香皆讓顏琤難以置信的看向秦安。
秦安早已料到顏琤這般反應道:「若覺得好吃,王爺不妨多吃幾塊兒。」
後半句秦安在心中默念:「吃了便是團圓了。」
顏琤看著手中月餅,心底不知為何升騰起久違的暖意,甚至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他並未多心,只道是過往不經意間與秦安提過,如今忘卻。
夜深人靜時,何承一人身披斗篷,在夜色之中行色匆匆,不消片刻在一間孤院門前停下叫門,鬼鬼祟祟打量著四周。
片刻院門打開,何承急忙進去。
劉溫早已睡下,此刻被驚擾美夢,自是不快:「何相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言?」
何承面色驚恐,急切道:「先生,此事十萬火急。西境六州今歲飢荒,朝廷所撥錢糧不翼而飛,陛下已派董懷前去徹查,豫兒他,他有危險啊?」
劉溫也已清醒,冷笑道:「何相,與我不必打馬虎眼,這賑災錢糧究竟是被令郎據為己有還是不翼而飛,最好說清楚。」
何承痛心疾首道:「豫兒的確參與其中,老夫多次提醒,不可莽撞,他一方父母官,理應愛民如子,為政清廉,只有政績卓著,才能有被調回京的可能,誰知他如此行事,可他畢竟是老夫的獨子,我如何能坐視不理?」
劉溫冷哼一聲道:「何相在京為他這般籌謀,他如此不成器,若栽在此案中,也就咎由自取。我看,何相還是想著如何明哲保身,撇清干係吧!」
何承焦急的似已泣淚,跪求劉溫:「先生,您足智多謀,定有辦法,若豫兒獲罪,那老夫活著還有何意義?求先生念在何某人多年忠心的情分兒上,想辦法救救豫兒吧!」
劉溫也不再決絕,若他不救,便斷了何承這條臂膀:「何相即刻傳書令郎,讓他趕在欽差到達之前,將所官府錢糧下放災民,不就無事了嗎?」
「可今日老夫派去送信之人,竟剛出金陵城便遇害,分明是有人蓄謀刻意,不讓老夫知會豫兒。明日董懷便要起身,這可如何是好?」
劉溫緊鎖眉頭,思量片刻道:「既然何相的人無法送消息,那老夫命人前去,一則在路上阻撓董懷,二則可以先他幾日去往鮮州,知會令郎。何相不必擔心。」
何承來此的目的也是想求劉溫出手,如今有劉溫此話,遂也放心。
二人籌謀多時,待何承急忙趕回丞相府時,天也大亮。
梧葉蕭蕭,碧海年年,又是一年月圓日,淡雲來去,秋光如許。
顏琤卻覺這日與素日無異,辰時便起身用完早膳,漫步院中,歸雲便匆匆來報:「公子,昨夜何承子時離府,急匆匆去往一座僻靜小院,卯時才離開,前去早朝。」
顏琤依舊面無表情道:「此院所住何人?」
「屬下查清,院主人名叫程賀,金陵人氏,家有一當鋪,小本生意。且與任何朝臣並無來往。」
顏琤不禁困惑,何承明知事情十萬火急,若此人毫無用處,為何連夜去尋?
「繼續查,或許此人有何背景,可以為何承所用。董大人可起身了?」
「嗯,下朝之後便已出發,我們的人已在親衛之中,可報萬無一失。」
顏琤點頭,讓其退下。此次安排人手隨行,除恐生變之外,顏琤也想知道究竟在朝中是那股江湖勢力介入。
自己當初被三番五次的行刺,皆有驚無險,絕不會是皇帝暗衛,且數眾,武功高,一旦被捕,立刻服毒自盡,倒像是只為殺人的死士。
而自己遇害,皆與何承脫不了干係,他只是想敲山震虎,看何豫命在旦夕,何承會不會繼續動用江湖勢力。
身後江堯出現,打斷了顏琤的思量:「王爺,今夜金陵城中有一年一度的中秋燈會。您多年未回京,今年不去看看嗎?」
顏琤回神,依舊彬彬有禮,卻顯疏離:「本王就不去湊熱鬧了,往年都看膩了,你怕是也沒見過這十里長街,華燈闌珊的美景,與歸雲他們去熱鬧熱鬧吧!」
江堯也不再規勸,他知道顏琤向來說一不二:「屬下留在宅中,保護王爺。」
顏琤依舊冷然道:「不必,你這般行事,倒讓本王覺得自己累贅,牽連爾等。傳我命令,府中弟兄不必留守,皆去賞燈。」
言畢,素衣旋身,翩然而去。顏琤如今,雖非冷言,卻讓人敬而遠之,似其日日身著素衣一般清冷,百步之外,便能讓人感覺到寒意,周身氣質冷冽,似乎不惹纖塵。
從前的顏琤好似烈陽,霞光萬道;如今的顏琤好似孤月,冷月如霜。
蕭澈午飯之後,便與林鐘出府遊街。此時街上人群還不算多。
林鐘好似嘲笑道:「也不知何人說今日不來觀燈?」
蕭澈大笑道:「這晴天白日,哪有燈?」
「……」
「再說了,是本將軍先走在街上,萬燈才亮,那是它們欣賞我,又非我主動觀燈。怎樣也不能算我食言啊!」
林鐘若不是習慣身側之人強詞奪理,恐怕早已讓他身首異處了。
二人在金陵四主街來回遊盪,無論大街小巷,亦或雜鋪門廳,皆扎綢挂彩,花燈懸挂,只待皓月當空,便會燃起。
中秋月夕,天清如水,月明如鏡。顏琤獨坐涼亭,靜飲桂酒。
當他重獲新生之後,最喜獨處。一人孤坐,最易懷舊。可他的過往並無多少美好,無人可依,無人可信,無處容身。
他如今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仇恨,尤其是弒母之仇,不共戴天。
顏琤抬頭望月,卻看到夜幕天穹之下,緩緩而升的百盞天燈,亮如白晝,好似星灑人間,清輝普照。
瞬間落入過往深淵,滿目輪迴之景。
「母妃帶琤兒和翎兒去夜華池,今夜放荷燈好不好?」
兩人嬌滴稚嫩的聲音歡呼:「好!母妃快帶琤兒和妹妹去!」
夜華池水,波光粼粼,月色似薄紗輕覆,隨風微漾。
六歲的顏琤和顏翎,小巧的雙手皆捧著荷燈放入池中。
「琤兒和翎兒有什麼心愿,荷燈隨波逐流,會幫你們實現願望?」
顏琤乖巧道:「琤兒只願和母妃,父皇,還有妹妹永遠不分開。」
顏翎也跟著顏琤許相同的願望。
麗妃聽后,笑魘如花,似月宮仙子,流落塵間。
顏琤長大后,自然見過無數佳麗,可母妃的美,無人可比。嫻靜時似水溫柔,輕雲蔽月,漫動時身如拂柳,流風回雪。
忽然,顏琤眼前出一副煞景,他立刻閉目,讓幻境消失。每一次這副畫面出現,都似利刃剖心,痛之入骨。
顏琤若再靜坐,生怕再現此境,他未再猶疑,起身往門外走去,他只有沾惹這人間煙火,才不至於讓孤寂焚毀。
他不得不認,他不喜寂寞。
穿過幾條街巷,顏琤便走到了朱雀主街。金陵四街,處處有可賞之景,可玩之物。人流雖涌,倒不至於摩肩接踵。
顏琤依舊能處之泰然,周圍喧囂,與他無關。似一朵素蓮,曳動人間,又似冷月高懸,清冷孤寂。
「來來來,對對子,得寶物。走過路過,都來看看」
小販的喊叫聲,吸引眾人。顏琤也不由自主的靠近。小販木架上掛著二十花箋,乃為上聯,對出下聯,便可得相應寶物。
桌上所列的寶物,顏琤自是不稀罕,只是他覺此事有趣。此刻二十花箋,已勝最後一聯。
上聯:重疊青山羅漢渡江波心蕩漾千佛子
圍觀之人,皆抓耳撓腮,想不出如何應對。
人群之外,一清越之聲響起:「彎曲碧水鮫人映月天上流轉兩嬋娟。
眾人聞言,皆拍手稱奇。
小販更是驚嘆道:「這位公子,大才之人,在下佩服!」
顏琤依舊疏離,冷然轉身便要離去。眾人見最後一對也已對出,便也散去。
身後小販便叫道:「公子,你對出下聯,能得寶物。」
顏琤回首望去,小販手中拿著一個鐫刻極為精巧的銀半面具遞給顏琤,此面具,形似白蝶,鏤空雕刻,做工精美,讓顏琤也不禁接過,仔細端詳。
他自不知,遠處一雙清眸,流轉柔情,注視他的素影翩翩。
小販道:「這是純銀打制,我幫公子戴上瞧瞧。」
顏琤連忙後退,有禮道:「多謝,我自己來就好。」他不喜歡生人靠近。
可此刻有一個生人正慢慢靠近,顏琤自然聽到了腳步聲逼近自己。
今夜顏琤並未束髮,只是玉帶纏繞青絲,此刻他已帶好面具,乍然回首,戒備的盯著身後之人。
這一轉身,青絲曼舞,衣擺飄飛,似雲開月朗,似霜雪消融。風華翩躚,不染纖塵。
蕭澈生怕又是幻覺,他才在遠處駐足良久。三年來,他靠時斷時續的夢境,靠猛然縈繞眼前的幻影,緩解日夜錐心的思念。
因覆面具,蕭澈自然看不到此人樣貌,可顏琤卻看的真切,蕭澈毫不遮掩,奪眶而出的柔情讓他錯愕不已,也知道眼前之人並無惡意。
他雖困惑,但還是緩緩點頭致意,便要轉身。
蕭澈哪肯讓他輕易離開,他只上一步,便伸手扣住顏琤的細腕,同時也聞到了久違的甘洌之香。
顏琤驚詫回身,欲掙脫蕭澈,他自然不知眼前此人為何這般直接。可他依舊彬彬有禮道:「這位公子,我與你不識,你可能認錯人了。」
依舊是熟悉的聲音,蕭澈做夢才能聽到的悅耳之聲。他再也無法等待,抬手便要摘去眼前之人的面具,遠處卻有危險逼近。
對方揚劍刺來,蕭澈不得不鬆手後退。
顏琤立刻喝止:「歸雲,住手!」
歸雲將顏琤護在身後,盯著蕭澈道:「今日放過你,還不快走?」
蕭澈此刻哪顧得上離開,哪顧得上確認眼前之人是否是他日思夜想的顏琤,他將眼淚逼回,滿目柔情,溫柔道:「阿璃,是你回來了嗎?」
顏琤聞言,心中一震,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身體抑制不住的微顫,難以置信的看向蕭澈。
他自然從未見過眼前之人,可這「稱呼」並非妄語。
他叫他「阿璃」,而他,字翊璃。
顏琤不禁問道:「你是何人?」
蕭澈卻聽到這聲疏離淡漠的問話,心中的溫柔似水瞬間凝凍,如夢初醒。
他仰面大笑著轉身離開,眸中清淚滂沱,自嘲不已。斷無崖是何等深淵,古往今來,還從未聽過墜崖者,安然生還之奇事。
果然,是他相思入骨,是他牽腸掛肚。
看著蕭澈遠去的身影,顏琤解下面具,怔怔望著。
經此番波折,顏琤也再無賞燈的性質,與歸雲回府,路上不住的思量今夜之事。
待江堯回府,顏琤迫不及待將其宣來,將今夜之事告知。
「江堯,本王醒後記憶不全,可是有人與本王熟識,且喚本王,阿璃?」
這一稱呼,顏琤雖未聽過,卻並不陌生,尤其是從那人口中喊出,並無違和。
江堯暗暗心驚,顏琤回京后,才出過這一回門只,竟遇到了蕭澈,他壓下心驚,解釋道:「王爺,當年江堯跟在王爺身邊不久,王爺舊識江堯也不全知。」
顏琤點點頭道:「無妨,我已讓歸雲去查了。」
江堯驚呼:「什麼?」
如此劇烈的反應,嚇到了顏琤:「怎麼?有何不妥嗎?」
江堯立刻抽回神色,支支吾吾道:「嗯,屬下是怕,是怕……」
顏琤也沉聲道:「若你有何難言之隱,便不必提,本王想知道的事也能查清,你不必為難。」
江堯無奈,他此刻恨不得將當年之事盡數告知,可師父有言在先任何人不得提起此事。如今,二人緣分竟這般深纏,無法迴避。
江堯走後,顏琤幾乎將心存過往之事全部回憶,可還是對此人毫無印象。
林鐘與蕭澈觀燈時被人潮衝散,待林鐘再尋到蕭澈時,是在怡仙樓外。
獨自一人抱著酒罈,坐在門前台階之上,酒暈染紅面色,靠著朱柱,口中一直重複「阿璃」。
三年來,蕭澈每次買醉,皆因思念難消。每次林鐘看到蕭澈如此,無一例外,皆心疼不已。
他扶起蕭澈,帶著他回家。
蕭澈似還清醒,哭著笑道:「林鐘,告訴你一件大喜之事。」
林鐘環抱在蕭澈的手收緊,無奈道:「何事?」
蕭澈迷離著眼,欣喜難抑:「我見到阿璃了。也不對,是一個與阿璃很像的人,聲音像,身形像,就連身上的幽香都一模一樣。」
林鐘只道他又在做夢,卻不知道此次蕭澈所言,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