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曉鏡但愁雲鬢改
蕭澈大驚,立刻起身,凝眸注視燃火之地。火勢漸起,夜行南風,竟有燎原之勢。
夜色之中,火光與煙霧蔓延,林鐘也從後院出來,看到蕭澈正在屋頂,立刻飛身而上,眺望遠處:「那是城外。」
蕭澈驚呼「不好!速去找季茗,調神乾軍,即刻出城救火。」言畢,未敢遲疑,立刻飛身落地,騎馬奔向城外。
火勢難掩,黑夜亮堂如同白晝。寒宅中眾人從各屋奔出,遠眺漫天大火。
江堯最先反應道:「那個方向,好像是城外難民營。」
顏琤驚起回身,也未再遲疑:「速放煙火,召集人馬,換上尋常布衣,即刻出城救人。」
言畢,便主動朝宅門外出去。
歸雲攔道:「公子,您在宅中等我們消息便好。」
顏琤卻冷道:「災民皆是本王帶入城中,如今橫遭慘禍,我如何安坐?備馬!」
眾人聞言,皆按吩咐行事。顏琤早該想到對方會對難民下手,只是從中秋之後,日日思索蕭澈之事,竟一時不察。
難民將近百人,皆被京兆府安置城外紮營,日日有粥食供應。這些流民皆是西境六州官員貪腐案的重要人證,皆是被顏琤集中,帶入京城。
他雖加派人手,看護難民,以防不測,未料到對方竟如此喪心病狂,在天子腳下縱火行兇。
實則,從劉溫得知何承所派信使,被盡數攔殺之後,便知道朝中已有江湖勢力介入,他自覺憂患,欲打草驚蛇,誘使對方露出馬腳。
可劉溫藏在暗處的人竟未料到,最先趕赴城外救火之人,竟是蕭澈率領神乾軍。
帳篷皆是木製布料,本就易燃,此刻數十頂帳篷幾乎被焚盡。
蕭澈立刻下令先控制火勢,夜行南風,皇城在北,四周皆是秋日枯樹,一旦火勢竄延,難免不會禍及皇城。
神乾軍得令之後,立刻分工。季茗率百人前往難民營四周砍樹,行程斷帶,阻止火漫延開來。
蕭澈則率領餘下百人,推水車滅火。鼻息所入皆是滾滾濃煙,眼之所及儘是烈焰火光。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片刻之後,顏琤所帶之人也悄悄跟隨在京兆府衙役之後,混入火場。
趙全見蕭澈,面如土色,立刻跪倒在地,因驚恐聲音顫抖:「將軍恕罪,下官失職……」
蕭澈心煩,將趙全從地上揪起,狠道:「失職便立刻補救!核對死傷災民,速來報我。若再讓我見你悠閑,本將軍讓你為難民殉葬。滾!」
言畢,將恐懼萬分的趙全扔開,正欲轉身,餘光便看到一人,正彎腰搬動坍塌的木架,解救壓在其下的難民。
蕭澈大驚,立刻奔赴此人身側,將他從拉開,急道:「你來做什麼?這裡危險!」
蕭澈眼神中的關心與慌亂,倒讓顏琤震驚。
可他還是推開蕭澈道:「京兆府無用,神乾軍我信不過,迫不得已,親自前來。」
言畢便俯身繼續動作,顏琤輕描淡寫幾字的摧毀之力,遠甚這場大火。
顏琤身後便是依舊燃燒的帳篷木架,隨時有坍塌的危險。
蕭澈顧不得顏琤信與不信,伸手將顏琤拉起,疾步帶離此處。
顏琤也有怒意,用力掙脫蕭澈,冷言道:「聽著,我不是你什麼阿璃。你我本就今日才識,並未深交。此刻無辜難民正飽受焚身之痛,你既然是一軍主帥,便應即刻救人。而不是在此處與我糾纏。」
言畢,顏琤一路奔入火場救人。燒焦的屍體被其救出,死狀慘烈,顏琤對此竟坦然自若,似對待常人一般。
蕭澈見此,也疾步前去,與其一同救人。火勢漸微,能焚燒之物也被焚盡。
斷帶也已將此處與皇城阻隔,季茗帶人也隨蕭澈到處搜救難民。
多死寡傷,哀嚎陣陣,此處早已變成人間地獄。半晌大火熄滅,蕭澈見大部分人已撤出,慌張在人群中尋找顏琤。
他雖著布衣,可蕭澈也能從萬人之中,一眼得見。
忽然身後傳出啼哭,竟仍有孩童在其中。顏琤大驚,立刻奔回,蕭澈卻再度將其攔下,堅決道:「我去!」
言畢,便潛入夜色之中,聞著哭聲尋人。季茗連忙命人跟隨。
在一處木架之下,蕭澈看到衣裳已被燒毀,因疼痛哭喊的幼童,他連忙將木架移開,將其抱起。
剛一轉身,帳篷木樑一斷,正朝蕭澈砸下,他幾乎本能將懷中之人拋出此處,扔給前方兵卒。自己隻身被壓在橫錯的木樑之下。
眾人驚呼,立刻前去解救。顏琤見狀,雖一副冷顏,眼神之中也已些微慌亂,目不轉睛盯著前方。
蕭澈已被砸暈,被人救起,便匆匆離開此地。顏琤見其無礙,倒也未作問詢,暗中將自己所待之人集結之後,趁著夜色離開。
八十二人,死傷各半。死的多數是老弱病殘,也有幾名顏琤留在難民之中的兄弟。
顏琤回到寒宅天已微亮,雖表面冷然,可一言不發之狀,眾人便知顏琤已怒,皆閉口不言。
靜默調息,顏琤克制著怒意,使語氣與尋常無異道:「江堯,查出縱火之人,不必深究背後何人,不必交由官府判案,殺,一個不留。」
待官府查出重判,得等到猴年馬月。
「奇羽,將死去的弟兄安葬,其父母妻兒不必知會,每月多十倍例銀和一封家書寄回即可。重傷弟兄送出金陵,好生安置。」
「南隱,京兆府尹趙合,暗查此人,事無新舊巨細,皆來回稟。京畿皇城有這等父母官,百姓何以見天?」
「歸雲,本王要知道何承連夜去往的小院之中究竟藏卧何虎?必要時,也可用些江湖手段。但不可殺人滅口。」
眾人各自領命之後,便四散離去。
正堂之中,只剩顏琤一人。因徹夜身在火場,黑塵覆面。
他緩緩走回後院,準備沐浴更衣。多年來,顏琤遇事早已不再慌張,不再猶疑,殺伐果敢,不容置疑。
鬼先生雲遊天下之前,實則將遍布天下的列徒皆交予顏琤。鬼先生無雙之人,收徒之事只看個人喜惡。
可蕭年去世之後,他秉其遺志,欲尋機會重回金陵,攪動風雲。可誰知,事事不受其控制。救回顏琤之後,索性將門徒直接交由顏琤帶領。
顏琤將這眾多能人志士,攬入麾下,根據不同擅長,分司不同之事,人盡其用。
顏琤回京,自是準備萬全之策。可終究他還是低估了敵人之惡。
欲敗惡人,在其行惡之前,便應先其一步,想到所有可為之惡。這一次顏琤,失算了。
長安殿上,皇帝大發雷霆:「?此時尚未入冬。難民營中,如何能見火光?就連三餐粥食,也是京兆府做好之後再去分發,這火分明是有人刻意為之?縱火之人究竟想幹什麼?究竟想替何人隱瞞?」
何承此刻背冒虛汗,他怕皇上生疑並不敢動這般難民。誰知此時一把大火,將皇帝心中的疑慮燃起。
何承只能轉移注意,出言道:「陛下,先不論這些難民被殺對誰有益,單是京兆府失職之罪便不得不罰。」
何承此刻只希望,此禍能被京兆府背下,皇帝憤怒能消幾分便是幾分。
王哲接話道:「陛下,臣今日來上朝之前,有神秘人送來了控告京兆府尹趙合的密報。臣怕此事是有人誣陷,所以並未在意。若陛下要藉由此次失職之罪處置趙合,大理寺願請命徹查此案,以及趙合被控數罪,望陛下恩准。」
眾臣連忙附議。皇上見狀,為平民憤,也只好拿趙合開刀了。
此次,神乾軍及時趕到,控制火勢,未釀成大禍。皇上為表恩寵,特意命李崇下朝之後,帶著御醫前去將軍府,慰問蕭澈。
秦安下朝後便去了寒宅,見顏琤在涼亭之中,靜坐品茗,自斟自飲,而面色卻無素日平和,似如冷霜,也知他為此次失火憤惱。
而讓秦安無奈的是,顏琤已然知道蕭澈,且過往恩怨也盡數得知。
可也只是知道,並非憶起,當年如何撕心裂肺,如何痛不欲生,此時的顏琤並無感覺。
秦安坐在顏琤對面道:「今日從丞相的反應來看,似乎與此次縱火無關。」
顏琤玉指舉杯,輕呡悠然道:「自然,何承獨子牽涉其中,他若急於殺人滅口,毀屍滅跡,豈不不打自招?他蠢,還不至於蠢到如此地步!」
「那此事還能是何人所為?」
「無妨,我已命歸雲前去徹查,想來不日便有結果。董懷也已安然抵達西境,落腳之地便是鮮州。可咱們的人回稟,鮮州雖有餓死餓傷者數眾,可朝廷撥放的賑災錢糧,的確是在難民手中。」
秦安詫異道:「這怎麼可能?鮮州乃災情最重之地。刺史何豫,州牧魏克狼狽為奸,將巨筆賑災銀兩收入囊中,再將糧食販賣商賈,使其抬高米價,坐收暴利。這些都是我們查出的實情,這……」
顏琤並未像秦安這般急躁,他唇角掛著似有似無的笑,解釋道:「如今看來,鮮州如此,已然是何豫得到了消息。何承派去給兒子通風報信的人已被攔殺,京城中定還有我們尚不知曉的勢力。」
「那眼前該如何做,難不成真眼睜睜看著何豫逍遙法外嗎?」
顏琤波瀾不驚道:「怎會?本王還要用他來攪動金陵這潭渾水。如何能輕易放過他?
何豫得到密報后,鮮州州城百姓雖及時得到安撫,可各縣衙,村鄉依舊民不聊生。這些明眼人一看便知,何況還是董懷。放心吧,紙是包不住火的。」
秦安每次聽顏琤說完,雖不知此言是否可行,可心中早已篤定。他實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從前那個粘在蕭澈身上,走路都要蕭澈抱著的宣王。
秦安正在出神,顏琤卻忽然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秦安:「你離開后,將此葯送去將軍府,以你的名義。」
秦安接過瓷瓶,困惑的看向顏琤。
顏琤卻依舊淡然:「不必多心,從前之事早成過往。本王如今待他,並無不同。昨夜他救火負傷,此葯舒筋活血,藥效極快。你且送去。」
秦安笑著接過,也不再多言,便匆匆趕去將軍府。
此刻將軍府中,李崇的人剛離開。蕭澈昨夜被砸,背部遍布淤青之痕。整個人上身赤裸,伏在床上,林鐘為其上藥。
「嘶~,我說,你輕點兒!」蕭澈緊鎖眉頭,抱怨道。
林鐘看著此刻的蕭澈,雖仍感覺到心跳極速,卻也早已能控制自己心性。他指腹盡量輕柔,冷言道:「昨夜神乾軍在側,京兆府也有衙役,你為何冒這等風險?」
蕭澈輕笑道:「你不懂,本將軍這是在美人面前逞英雄,博其一笑罷了!」
林鐘早已習慣他的輕浮,也接話道:「何等絕色,讓你這般不要命?」
蕭澈聞言,面容一滯,片刻之後,示意林鐘停手,自己直起身來,注視林鐘,眼神似喜似悲,一字一頓道:「林鐘,阿璃回來了!」
林鐘卻冷靜的將藥瓶蓋好,起身道:「你快休息吧,又開始說胡話了!」
蕭澈卻語氣堅定道:「不,我沒有胡言亂語,也沒有異想天開,他是真的回來了。可是似乎已盡忘前事,再不知我是誰?」
眼神飄然而過的落寞,之後又展笑顏道:「不過沒關係,我已經打算重新將他追回,這一次若再有人阻止,遇人殺人,遇神殺神。」
門外的秦安聽得真切,他似無奈又似欣喜。
顏琤這三年,因仇恨刻骨,因精於算計,幾乎早忘了何為歡喜,何為憂樂。他希望蕭澈能再讓顏琤的心活過來,可又怕顏琤因過往之事傷害蕭澈。
就在矛盾之餘,屋中忽然有碎物之聲傳出,緊接著就是蕭澈的呼喚:「林鐘!林鐘!」
眼前的門驟然大開,秦安看著滿面陰鷙,目露寒光的林鐘,不禁膽戰,吶吶道:「我來看看蕭將軍。」
林鐘一言不發,離開此處。三年陪伴之情,他事事以蕭澈為先,幾乎將其放在心尖上呵護。可終究抵不過一個死人還魂讓他欣喜。
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他只是遲來一步,變成了次物,可有可無。
蕭澈背部負傷,無法下地,他也不知林鐘為何忽然如此瘋狂,見秦安進來尷尬道:「讓秦兄笑話了。」
秦安搖頭道:「無妨!你這管家脾氣之大我也不是今日才知。得知蕭兄昨夜負傷,今日帶葯特來探望。這葯可是御賜之物,去淤活血,藥到病除。」
邊幫蕭澈上藥,邊繼續道:「京兆府趙合被帶到大理寺了,這火雖不是何承所放,西境六州官員貪污賑銀兩之事,陛下也已生疑。如今就看董懷在西境是否得力了?」
蕭澈凝眉怒道道:「拿著朝廷的俸祿,行如此禽獸之事?不顧數萬民眾死活,仗著朝廷鞭長莫及便做起了土皇帝。按此等貪污之法,大虞遲早被這等蛀蟲啃噬乾淨。」
遠在金陵,總聞西境災情嚴重,卻無人得見究竟嚴重至何種地步。
董懷剛鮮州時,雖路上行乞之人的確眾多,可不至於路有餓殍。
可何豫為其接風宴,卻是滿桌山珍海味,佳肴美饌。何豫端著杯樽美酒敬董懷。
董懷年念其乃何承親子,壓著心中的怒火,回絕道:「刺史大人的美意,本官心領了。只是鮮州成千上萬的難民受餓,本官憂心難安,對這滿桌美味,食不下咽。刺史大人還是自己品嘗吧!」
言畢,便揮袖而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何豫和魏克。他雖未見到逃至京城的拿命所說易子而食,可看今日何豫行徑,有此父母官,此處怕是也好不到哪兒去。